作为颜府唯一的贵妾,长宠不衰的宋姨娘是所有妾侍中唯一拥有独立小院的姨娘。
偏偏这个宋姨娘越是受宠,却越是低调,从来不争宠,锦衣玉食三餐无忧,膝下还有一子一女傍身的她,却整日关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纺线织布,还在院子里开了个小菜园自己种菜,过着乡下庄户人家般的生活。
以前先五夫人魏氏在时,她每日带着女儿怡莲去正房晨昏定省,态度恭顺,偶尔也能陪着骨瘦如柴的魏氏说说话、添衣端药的伺候。
宋姨娘是魏氏亲手聘回来的贵妾,用来分莫姨娘的宠,平衡几个妾侍势力的。
魏氏也很信任宋姨娘,甚至在最后弥留之际,丈夫颜五爷和婆婆颜老太太都不在身边,因怕吓着孩子,过了病气,亲生女儿睡莲也被当时的奶娘周妈妈抱得离的远远。
所以到最后,是宋姨娘静静的看着魏氏咽下最后一口气,帮着逝者擦身换衣的。
相比而言,先五夫人魏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后来生了儿子抬成的温姨娘就显得格外白眼狼了。
那位温姨娘在生子之前还算恭顺,生子之后嚣张跋扈的态度和当时生下二子一女的莫姨娘可以并肩了。
当时温姨娘最大的爱好就是和莫姨娘一样,每天抱着宝贝儿子在魏氏病榻前炫耀,说一些看似安慰,其实很刺心的话。
看着魏氏日渐灰败绝望的眼神,温姨娘打心眼里觉得解气——曾经高高在上、能主宰自己生死的小姐,今日也能如微不足道如尘埃一般被自己践踏在脚下!
和温姨娘一样都是奴婢出身的颜姨娘曾经偷偷奉劝过她:“你莫要做的太过了,莫姨娘背后有老太太和五爷做靠山,而你原本是夫人的陪嫁丫鬟,你这样逼她,别人会戳你的脊梁骨,说你背主的。”
“什么背主不背主?”温姨娘赤红了眼:“我已经是颜府的人了,和夫人有什么相干?我的主子是五爷。”
颜姨娘道:“虽然夫人婆婆不喜、丈夫不爱,但是她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是五房的夫人,你我都要视她为主,再说了,夫人膝下还九小姐,九小姐是我们五房嫡长女,等她长大成人,若提起过去的事来,她会怎么看你?她将来嫁入好人家,又会怎么对待你的哥儿?有些时候,做人要留有余地啊!”
“夫人太软弱了,咱们跟着一个没用的主子,能有什么好日子?说不定那天颜府的这份家私都要被七房占了呢!七夫人是从宫里头出来的女官,精明的像个狐狸精,她生了儿子,又是老太太的亲儿媳妇,依我看,若不是七老爷身子不好,老太太留了一手,咱们五房还不知道会被挤兑成什么样呢?”
温姨娘不屑一顾,道:“再说了,九小姐和她娘一样都是个病秧子,还不知活不活的长——。”
“妹妹慎言!”颜姨娘大惊失色,连忙截住温姨娘的话。
“姐姐怕什么?明摆着夫人快不行了,九小姐自打落地就七灾八难,没学会吃饭就开始吃药。”
温姨娘扫了颜姨娘一眼,轻轻一笑,道:
“姐姐自然要比我小心些——你伺候老爷时间最长了,却只有青莲一个丫头。我可是生了儿子的,将来颜府这份家私有我儿子一部分,你放心,凭你我多年的情分,等他日青莲出嫁了,我会叫我儿子照看着,给她在婆家撑腰。”
这是什么意思!诅咒我生不出儿子来吗!颜姨娘一片好心却被温姨娘深深鄙视了,顿时气得脸都发白!
“哎哟,姐姐别生气,我只是想说,咱们夫人不中用,有她在一日,咱们五房就要被七房压在头上,将来分到我儿子手里的产业就少了。”温姨娘尤为不觉,继续说道:
“若换了个厉害的新五夫人,把七房狠狠的压下去,将来五房真正当起家来,把控整个颜府的家财,你女儿青莲的嫁妆不是也更丰厚些嘛!”
“你——!”颜姨娘怒极反笑,冷冷道:“看在多年姐妹情分上,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言罢,拂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温姨娘毫不在意,叫奶娘抱来哥儿,自己抱着逗弄着,心想你又没有儿子,何必在我面前摆什么姐姐的谱?将来你青莲出嫁了,还不是要靠着我的哥儿在娘家撑腰么?
先五夫人去世,九小姐扶灵锦官城。
一年后,继室杨氏进门,一来就给了莫姨娘几个下马威,将五房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再后来,杨氏生下一对孪生兄妹,五房有了嫡子。
等杨氏出了月子,再次披挂上阵,将矛头对准七夫人柳氏,正是天随人愿,当时七老爷病情日益加重,柳氏要照顾丈夫和管教年幼的儿子,慢慢退出了管家之争;大房一家去了扬州,九房沈氏还是个小媳妇,于是杨氏一家独大,很快掌控了整个颜府。
——事情发展到现在,都是温姨娘愿意看到的:五房如日中天,她的最大竞争对手莫姨娘被打压。
只不过,她以为这便是结局了,可这却只是一个开始。
杨氏在府里站稳了脚跟,便开始磨刀霍霍向“姨娘”。
宋姨娘本分老实,杨氏挑不出错来;莫姨娘娘家日渐得势,杨氏不敢轻易出手。
于是,颜姨娘和温姨娘就倒霉了,颜姨娘本是家生子,谨慎小心,是老太太给五爷安排的通房,又只有一个女儿;而温姨娘是原配魏氏的陪嫁丫头,在府里毫无根基,不得颜五爷宠信,生了个儿子,人缘又是最差的。
所以,杨氏想,若不先拿温姨娘开刀,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的智商嘛!
温姨娘渐渐发现,无论她怎么讨好、怎么做低伏小、怎么痛表忠心,新五夫人杨氏却毫不手软的给她小鞋穿,折腾得她一年内像是老了好几岁。
再后来,温姨娘刚刚排了序齿的儿子没能熬过水痘,在高烧和奇痒中挣扎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去了。
因是得病暴亡,儿子连一副棺材都没有,抬出去烧成了灰烬,骨灰收在一个瓷坛里,被杨氏安排在金陵城外的一个小庙里供奉着,至今都没能埋进颜家成都老家的祖坟。
没了宠爱、没了儿子,温姨娘的命运画了一个圈,弯弯绕绕的,最后还是回归到了婢女的路线,只不过她伺候的对象从好脾气的魏如眉,变成了冷酷暴躁的杨雪梨。
颜姨娘夹着尾巴过活,为保护唯一的血脉青莲,不得不装做与女儿形同陌路人,和温姨娘一样如婢女般伺候在杨氏身边。
温姨娘和颜姨娘这八年来简直就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忍受着脾气越来越暴躁,行事也越发冷酷无情的杨氏。
只有本分老实的宋姨娘在杨氏嫁过来这八年里生下勘哥儿。
“你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不像我,唉——。”
东院里,温姨娘和素衣银簪的颜姨娘对坐在罗汉床上,两人相对无言,良久,温姨娘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几天杨氏因母亲和大嫂远道而来,三个女人整日在泰正院说着体己话,杨氏嫌温姨娘碍事,就放了她几日假,还暗示她这几日也不能闲着,经常去东院礼佛的颜姨娘走动走动,看颜姨娘母女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温姨娘像木偶般应下,每日中午、晚上吃了饭,就穿过院子天井的葡萄架来看颜姨娘。
颜姨娘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也没有闭门谢客,坦坦荡荡的上了茶和她说话儿。
颜姨娘受伤的脊背还在作痛,好在这些日子天气凉下来了,伤口渐渐愈合,睡觉都是侧躺或者趴着,这算是熬出头了么?
颜姨娘淡淡一笑,道:“老太太要我在这里礼佛,为老爷夫人祈福。”
温姨娘动了动嘴唇,眼里露出凄哀之色,道:“姐姐且放下心,妹妹不会做那耳报神,更不会和夫人乱讲。”
能放下心么?如今我谁都不相信,只信自己的女儿。颜姨娘只是笑笑,说:“妹妹喝茶,都快凉了。”
温姨娘身形一震,泫然欲泣道:“自作孽,不可活,妹妹早就食下昔日种的恶果,姐姐还不能原谅妹妹吗?”
“妹妹何出此言?我从未怪罪过妹妹,何谈什么原谅。”颜姨娘道。
“都是妹妹的错,不听姐姐的劝告,还奚落姐姐没能生儿子。妹妹犯了大错,害人害己,失了哥儿,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像一只狗般在夫人面前讨好乞食。”温姨娘泪如雨下,哽咽道:
“先五夫人还在的时候,她把我们这几个姨娘当人看,从来不朝打暮骂,也不无事生非,你我有孕时,她请大夫请乳娘,还单独给我们开小厨房,好生调养着——。”
颜姨娘打断道:“妹妹提这些做什么?先五夫人已经去了。”
颜姨娘暗想:当初你踩她一脚时,何尝犹豫过半分?现在惺惺作态又有什么用?
“妹妹听我把话说完。”温姨娘扯着颜姨娘的袖子,哭诉道:“我心里难受,也只敢和姐姐说这些心里话,今天是来给姐姐示警的——青莲说了门好亲事,五爷和老太太都逼着五夫人准备嫁妆,可五夫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啊,你莫要以为你躲在佛堂,青莲婚事已定就高枕无忧了!五夫人她——她真的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妹妹魔怔了,敢议论主母,请速速回你的西院去!”颜姨娘扯回自己的衣袖,下了逐客令。
“姐姐别赶我走,我做了孽,这辈子翻身无望,如今只是等死罢了,可是姐姐不同,你还有青莲能指望。”温姨娘低声道:
“你要小心五夫人,她可能会对青莲下手。我那哥儿死的蹊跷,好端端的得了什么水痘去了。前几年七夫人从成都回来时,本来是打算带着九小姐一起的,可是那个时候九小姐偏偏也得了水痘!”
“那里有那么的巧合?!”温姨娘凑过去耳语道:“九小姐命大,躲过一劫。我的哥儿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如今九小姐听涛阁防的严实,上头又有老太太和七夫人罩着,五夫人不敢下手,可是你的青莲怎么办?夫人心肠歹毒,你要比以前更警醒才是。”
颜姨娘瞳孔猛地一缩,依她对杨氏的了解,杨氏胆子大下手狠,青莲一个小小庶女,该如何应对呢?
温姨娘擦了擦了泪,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金镶宝石排花簪子放在炕桌上,说:“这是我给青莲的添妆,姐姐替她收着罢。”
弧形的金丝架上排列着十一朵以黄金为花瓣,宝石为花蕾的簪子,无论是造型还是成色都堪称极品。
颜姨娘不敢接,推了过去,说:“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再说青莲婚事还早,等以后再说。”
“以后?”温姨娘凄然一笑,道:“我是个没有以后的人,还不知能不能活着看到青莲出嫁那天。你放心,这个簪子来历清白,是先五夫人在我生了哥儿之后赏的,如今我也没脸戴着这个进棺材,不如给了青莲,将来在娘家也能撑一撑场面。”
言罢,温姨娘起身告辞。
颜姨娘没有去碰炕几上名贵的簪子,杨氏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手里已经有好几条人命,青莲如何才能自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