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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9章我有身孕(1 / 1)

6

悠悠八载,生命中的第二个八年我是奴。再无人唤我一声樱樱,那些在江夏的悠然岁月,仿佛已埋藏至记忆深处。在这里,我叫春樱,大丫鬟的辈分,惹得小丫鬟们羡慕不已。

转眼之间,王瑶及笄,媒人们恨不得踩平门槛,舌灿莲花地为各家贵公子们求娶姻缘。

还没等王家瞧出个所以然来,温国公徐温为二子徐知诰求亲。徐家位高权重,温国公徐温权倾南吴朝野。他家虽以养子相求,但依旧是王家高攀。

老爷欣喜若狂,激动得差点儿当场失态。我打听到消息后立刻回了院中,倚窗绣花的王瑶面色含羞,腼腆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打听得怎么样了。”

“新姑爷就是咱们这儿新任的升州刺史。”我将知晓的情形一一说与她听,“听闻这位徐刺史勤俭好学,宽仁为政,刚来不久就得到民众的赞誉,想来是个好人呢。”

我只拣好听地说与她听,将那徐家背后错综复杂的隐忧深埋心底。

徐家家大势大,徐家长子与三子乃徐温亲生,唯独二子徐知诰是个抱养之子。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徐温能给予徐知诰的温情有限。特别是当徐知诰才干卓著时,忌惮与猜测更会与日俱增。就比如,长子与三子早就在一方天地里培养人脉历练自身,唯有徐知诰还寸步不离地被他带在身边。

当然,这些东西说与王瑶听也不甚有用。左右她不过一内宅妇人,只要安分守己地生活,想来也卷不到这些纷争里去。

我如是想着,便按部就班地继续伺候她生活。

待到明面上的相看之日,王瑶躲在屏风之后私窥,不过一眼便倾了心。她心跳如鼓,竟头一次做出僭越之举,去往茶室亲自烹茶,差一点儿便要不顾体统,亲自来给徐知诰奉上。

我惊出一头冷汗,在她现身之前将茶盏接了过来,替她送出这一杯清茶。王大人自然知晓这是出自谁的手笔,有心一展王瑶才艺便未多加阻止。

我将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之上,亲眼看着徐知诰将茶盏举起。

“好茶。”他一声轻赞,足以叫屏风后等着消息的王瑶心旌摇动。

我长舒一口气,只盼着他俩自此能举案齐眉,我也能早些换回我良籍身份。

我正欲转身告退,忽眼神一定,不可思议地落在他的腕间。那里,有一圈牙印,瞧之便觉熟悉。

“小丫头,被我大哥带走就再没好日子了,我帮你逃吧。”

“你通过自残来生病太耗时了,我这里有能促热的药丸,你偷偷吃一个便能高热不退。大哥的为人我了解,他才不会愿意替你医治,只会将你遗弃掉。”

“这些碎银你仔细收好,应该够你回家的了。”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我仿佛又见到了当初的素衣小童。那时的他在佯装揍我的同时,将一枚药丸与些许碎银悄悄塞进我的手心里。

那时的他面上含一抹担忧,对我的遭遇有着几分感同身受的心疼。我为活命咬了他,他依旧助我逃命放我自由。

我本以为,这样的救命大恩此生难报,没想到世事机缘如斯,竟以这样的方式给了我报答的机会。

我攥紧手心,将他认认真真看进心底。

1

六礼行,阖城欢庆,王瑶风光嫁去徐府。

二人婚后相敬如宾,生活上举案齐眉。王瑶自幼便是恭谨温良的性子,尽心伺候夫君不敢怠慢,每日去公婆屋里晨昏定省从不推迟。

就如同许多深宅妇一般,王瑶的婚后生活过得波澜不惊。

可看似美满的背后,总含温婉笑容的王瑶也会在寂寞的夜里不住地长吁短叹。

徐知诰对王瑶说不上宠,不过本着对嫡妻的尊重,从未苛待罢了。他最喜欢的是偏院的柳姨娘,那是个妖娆的女子,眼中除了徐知诰的宠爱,不但时常在王瑶跟前作妖,就连主院的徐老夫人都不怎么放在眼底。

徐老夫人虽对徐知诰淡淡,可对王瑶这个养子媳妇却颇为欢喜,自听了王瑶几句抱怨后便拍了桌子,口口声声要为王瑶做主。

眼见着一众仆妇就要过去将那柳姨娘押来,我心急如焚,知此事已在弦上,只能悄悄退出去寻了个眼生的丫鬟,叫她赶紧去外头寻人,一见着回府的徐知诰便让他前来救人。

若今天任由徐老夫人借着王瑶的名打死柳姨娘,恐怕这夫妻之情便要断了。

不一会儿,柳姨娘被五花大绑而来。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老夫人定了罪,老夫人对左右使了眼色,冷声吩咐道:“从前家无主母便随她张狂去了,如今竟还这般不知所谓不敬正室,这徐家岂容得你放肆。你们还不快听夫人吩咐,打死这个婢子了事。”

此话一出,诸仆婢接连高喊“夫人英明”。王瑶略略不安,想要摆手,那边已噼里啪啦地打下板子来。

木板宽且厚,执杖人又使了力,初时柳姨娘还能惨叫两声,到后来干脆便没了声音。

万幸,徐知诰及时赶了回来,他目若寒冰,浑身的煞气惊人。

徐老夫人被那冷冽的目光一激,默默地向后一退,又将王瑶给推了出来,道:“老二,实在是你的这个妾太不像话。瑶瑶好歹是你的明媒正娶,咱们这大户人家,可万不能被旁人说道宠妾灭妻。”

王瑶已被这一顿板子骇住了心魂,此刻再见徐知诰神情冷漠,吓得几乎哭出声来。

“母亲教训的是。”徐知诰倏然收了冷色,虽无笑容,但周遭气质回暖,甚至还对着王瑶微点了头以示安慰。

徐老夫人满意地摆摆手,隐于暗处的眉梢眼角里俱是得意,这副诡计得逞的模样与当年的锦衣男童逐渐重合。

后来,徐知诰虽在徐老夫人院中还留个好脸色,可自带走柳姨娘后,一连半月不曾踏进王瑶所在的华钰院,显然连面子情都懒怠。

王瑶心有戚戚,日日以泪洗面,没几天便卧病在床。徐老夫人知晓后特意遣人送滋养补品来,所传达话语听着关切,却总有几缕挑拨离间的意味。王瑶听后病情愈发地沉疴,整日里眉头紧蹙、郁结难消。

我日日伺候在一旁,着实听得心头火起。

徐老夫人摆明了居心不良,可王瑶居然偏听偏信一意敬着供着。徐知诰不来主院,摆明了便是要王瑶的一个态度。他绝不需要一个拎不清的嫡妻,若王瑶还一直这般下去,恐怕只会与徐知诰渐行渐远。

我郑重将王瑶的手握住,用她能理解的话语剖析道:“小姐,妇人出嫁从夫,虽说要爱敬公婆,但到底是以夫为天。您还是以顺着姑爷为要,至于婆母的话听过便罢了。您瞧,那柳姨娘一心扑在姑爷身上,可不就得了姑爷的欢喜。”

王瑶眼泪汪汪,将脑袋甩得如拨浪鼓:“可是婆母到底还会为了我出头,夫君却要为了一个妾来下我的脸面。更何况孝顺公婆是本分,违逆他们罪犯七出。”

我压制着烦躁,再换另一条道路游说:“小姐,您想不想和姑爷好好过了?要是想姑爷也宠你爱你,你便如在家时一般,放手让我整治整治,奴婢伺候您八年,所做决定有哪一次错了?”

她犹豫些许终于下定决心,将我的手牢牢握住。

有了她的允准,我这才能施展拳脚。我将院子清了清,一招声东击西便叫各院安插进来的眼线显出了原形。后我再行挑拨离间之能,让眼线之间为利争夺,等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时,再杀鸡儆猴撵出不少人手。

这一番操作下来,华钰院清净了不少,虽说不上如铁桶一般,但也不可能轻易叫外头的人得了什么消息去。

徐知诰自也知晓这番动静,再进华钰院时眸色沉沉,不过眸底那抹诧异的欣慰还是被我捕捉到。我暗暗长舒口气,将他恭送进内室。

我独自候在门外,一面假意绣花,一面观察着周遭动静为他们把风。我已细细嘱托过王瑶,不期待她能超常发挥,只盼着她能将我教给她的话一字不落地说出。

王瑶的后盾是王家,王戎虽解下升州刺史的职务,但多年经营下来,人脉与财势俱全。

这样的一份势力,交给谁都是如虎添翼。我要王瑶做这个牵线人,将王家与徐知诰再进一步地连到一处。

其实,无论王瑶上不上交这份忠心,徐知诰都会将王家收归己有。可王瑶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不过是要徐知诰正视她的作用,知晓她的重要性而已。

日后,只要王瑶不一心亲近徐温夫妇,只要王瑶能围得住自己的院落,只要王瑶能为他安稳内宅,他自然会善待于她。

我托着脑袋看着月亮,终于等到内室熄了灯。徐知诰没有出来,我抿唇而笑,这才吩咐丫鬟们去准备热水。

王瑶生活能幸福美满、徐知诰能在暗中培植势力。我这样做,是不是算一同报了二人的大恩?

2

转眼之间,王瑶嫁入徐家已有一载。在我的运筹帷幄下,徐知诰与其甜蜜和美,她的正室地位不断巩固,那偏院的柳姨娘也老实了许多。

眼见着一切顺遂,唯独一样美中不足。王瑶的肚子一直没有消息,王家人四处寻医问药不断,最终得了定论。她天生宫寒,细细调养也恐子息艰难。

王瑶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便呆了,她木木地流着泪,隔日便卧床不起。我一面照料一面宽慰道:“去找个听话些的家生丫鬟做通房,生下孩子抱养到跟前也就是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忽而抓住我的手,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你帮帮我可好,咱俩虽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妹。你若是为通房,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我愕然看向她,恨不得拿把刀来,将她这该死的想法剔除出去:“小姐,你是知道我的。我毕生所求便是自由自主,妾通买卖,与奴又有何别。”我连奴婢二字都不用,向她证明着我的初心。

她捂脸痛哭,将我的手抓得更紧:“可是我怕,我好怕找的人心思太过玲珑。我只能信你,我只愿信你,可怎么办。”

即使我手把手地教着,她还是这般的懦弱无主见。她天性如此,我虽有心报恩,却不愿拿自己的一生来抵:“小姐,你也知我的本事。我自来不是自甘人下,若我被迫为妾,我自心有不甘,无论是要复仇、还是有心为自己夺宠,小姐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吓得连眼泪都顿住,再不敢与我提起此事,只能哭哭啼啼地回去寻王夫人求救。夫人倒是瞧得明白,也不同意选我为通房,早早地备下了两个木讷老实的家生丫鬟。

我长舒了口气,眼见着危机解除,又操心起王瑶的身体来。她这身体自幼孱弱,只不能生育也就罢了,可若是总这么伤神,恐怕寿元也不得长久。

偏她又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那俩通房被送去的当晚她便辗转反侧了一夜,等到第二日那二人被退回来时,她又躲在被窝里哭了半晌。这般熬了下来,缠绵病榻又成了家常便饭。

我不得不陪着她苦熬,熬得四肢乏力心力交瘁。她有些过意不去,特意吩咐小厨房为我备下滋养补品。我也没与她客气,可等补品下了肚,脑袋却愈发晕眩起来。

她依旧卧在床上咳嗽,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饱含着歉意:“春樱,实在是夫君瞧上了你,你别怪我。”

我惊惧交加,慌慌张张地爬起身来。可周身酸软,目已迷离。

不知过了多久,目光前的烛火重新汇聚成线。我侧头,瞧徐知诰倚坐桌旁,握着一卷书籍目不斜视。锦被下的躯壳赤身裸体,想也知晓这定是王瑶的杰作。我心生悲凉,在王瑶眼中,我再怎么得力,也是一个随时能够舍弃的仆婢。

徐知诰已知我醒来,依旧坐在桌边未动分毫。我慢慢裹着锦被坐起,在床上给他行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礼:“姑爷,奴不想为妾。”我诉以真心,只盼着他无强人所难的心思。

徐知诰总算肯转过头来,却对我的这般举动嗤之以鼻。他用手敲击着桌面,叮咚的声响伴随着他的话语砸在我的心底:“春樱,欲擒故纵也该有个限度。”

他竟用欲擒故纵来形容我,我眉头紧蹙,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惹得他如此怀疑。

“虽说丫鬟伺候主子分属应当,可自你随你家小姐入府,对我素来小意殷勤。柳姨娘受刑那次也是你通风报信,后来整治华钰院亦出自你的手笔。怎地,终于如愿引起我的注意,诳得你家那不甚灵光的小姐下药送人。此刻都到了这个份上,还要再假意推脱一番?”他负手看我,目光在烛火的映衬下明明灭灭,已自信将我看穿。

我无奈苦笑,不过是因为他当日的救命之恩,我对他略殷勤了几分,就得他做如此之想。

他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伸手来扯我身上的锦被:“虽说你心眼儿多了些,但总也好过前两日送来的木头人。左右不过一个女人,既已为我通房,享用了便是。”

“徐知诰,我此生绝不为妾,难不成你堂堂一升州刺史,还要强一弱女子不成。”我岂能让他如愿,今日之事必要分说个明白。他有心纳我,可他却不是我中意的夫君人选。

“一个贱奴,难不成还妄想着能为人正室。”他目露嘲讽。

我咬了咬牙,狠心揭他伤疤:“如今你身居高位权势在握,可也别忘了当初是怎么流离于乱世。”

他眸色深沉,突然伸手卡住了我的脖颈。那手腕有力,逐渐收缩的手掌几乎将我扼得喘不过气来。

我压抑着咳嗽,将心中的话一吐而尽:“你不过仗着男儿之身,凭几分微末才华入得贵人眼,换得此生平步青云。若我也为男儿身,又何须躲躲藏藏寄人篱下。”

他露出几分嗤笑,显见笑我异想天开,不过手上的力道减弱了些许。我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也顾不得锦被是否会滑落,反手将他的手攥住,一字一顿道:“柳姨娘因那次伤了身子也难有孕,我家小姐又是这么一个情形,徐老夫人势必要借此次的由头往你房中塞眼线通房。如今的你想要在暗地里继续你的宏图大业,必然需要一个极度受宠的,就如当年的柳姨娘一般来做这内院的靶子。”这些话,本是我打算教给王瑶,让她向徐知诰表忠心用,可此刻也只能先图自救。

他目露惊愕,没阻止我继续说下去:“王家势力想必已在你的掌控之内,可这些远远不够。一个能安稳后宅的谋士,怎么也比一个只能生育的通房有用的多。徐家现下如日中天,将来的事儿,谁也说不准。”

我说得隐晦,他却听懂了。他嗤然一笑:“我说王瑶怎突然开了窍,原是有你这个军师在后头指挥。”

他这一笑,便是肯定了我的微末作用。我扬起脸,等他给我的最后判决。

他转过身去,丢了件衣裳给我,问:“那你所求为何?”

“待我功成身退,我只求一纸良籍。”我的心愿从未变过,这一生一世,护住良籍身份,一不堕我宋家书香门第之名,二可得自主操作的人生。

3

我成了徐知诰的贴身丫鬟兼通房,日日陪在书房伺候笔墨。徐知诰明面上甚宠我,比起当年的柳姨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瑶虽待我如棋,但不可否认,她一直都待我极好。她知我爱看书,便时常用自己的名义为我从书房拿取。加之王大人曾是一方父母官,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也足够我在漫长的侍奉光阴中摸清局势。

那些饱读书籍、通晓世事的曾经都为我如今的言之有物埋下伏笔,徐知诰的眸光越来越亮,欣赏中渐渐夹杂了一丝别样情愫。我佯装不懂,他再完美也不是我梦寐以求的未来。

王瑶来书房寻我,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我知晓她的担忧与害怕,她这懦弱又敏感的性子,恐怕定是将我当日所说“她斗不过我”的话放在心口上日夜咀嚼。

我悠悠长叹,也不知自己遇上这样的主子,是幸还是不幸。我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小姐,你虽不得已坑害了我,可我依然记得你的恩情。待将来我生下孩儿,我将他送与你,你将我的卖身契还给我,就当是两不相欠,可好。”

她倏然抬头,泪珠已滚落下来。她颤颤巍巍地说着好字,而后抱住我嚎啕大哭。

我抚着她瘦削的双肩,又不自觉叹了口气。我势必是要骗她的,安抚住她,安稳住徐老夫人,才能维持这后院的片刻安宁。后宅安稳,徐知诰在前头的“冲锋陷阵”才能稳固无忧。

日子在虚与委蛇中滑过,转眼便是徐温的寿辰。远在外地的徐家长子徐知训回府贺寿,满脸的跋扈与傲慢一如当年。

“寻徐知诰麻烦”的执念似乎早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更何况升州众人皆赞徐知诰,更令得素爱张扬的他心生不满。

终于,徐知训即将踏上归途,去他的辖地继续称王称霸。我与徐知诰都松了一口气,唯有徐老夫人恋恋不舍。眼见着与亲生子又要两地分居,她决定带着全家去钟山寺礼佛,为徐知训求一挂平安符。

老夫人出行自是声势浩大,作为儿媳的王瑶必会随侍左右。她留我在府中,却偏偏又唤了徐知诰保驾护航,颇有几分撮合王瑶与徐知诰夫妻恩爱,以期打压受宠的我之意图。

我不以为意,守着一个通房丫头的职责先送徐知诰上马,再送王瑶登车。谁知今日的王瑶着实奇怪,居然连连摆着手,甚至在我疑惑的目光下,心虚地将车帘掩了又掩。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可她出行已近在眼前,我又着实不好细问,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离去。车行数丈,忽有轻风吹动车窗帷幔,露出里头美人的一卷侧颜。

我目瞪口呆,想要将那人看得再清些。可已另有一只手拽住车帘,将那容颜遮挡。

我心头惴惴不安,徐知训的姬妾华姬为何会在王瑶的轿子内?

我快步走入内宅,借着拜访的名义探去徐知训所在的院落。是徐知训的另一个姬妾杨姬开的门,她佯装镇定,可待我问起华姬时,眸底的慌乱还是露了怯。

“华妹妹这些日子有些累着了,此刻还在睡着就不出来见客了。”她说得冠冕堂皇,似乎着急将我打发出去。

我不动声色地告退,又去华钰院里头寻王瑶未带走的丫鬟春草说话。她是当初被退回的通房之一,她瞧着风头正盛的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说起话来也足够硬邦邦:“樱姑娘,小姐不在,奴婢也就不招待你了。”

我调动所有的笑容,让笑容得意里又含着轻蔑:“春草,虽然如今我还是奴婢,可也是姑爷身边最受宠的奴婢,哪里像你一般没用,都送上门还被退回来。”

她脸胀得通红,想起我俩此刻的境遇,便愈发地憎恨于我。她咬牙冷笑,已气得有几分口不择言:“你也得意不了几日,等咱们姑爷这次带新人回来,还有你什么事儿。”

她说得笃定,叫我心中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我故意勃然大怒,甩了袖子便回了书房。待独自进得房内,我才如卸了力般软倒在地。

前些日子,徐知训曾污蔑过徐知诰,说他不敬嫡长,竟敢觊觎兄长姬妾,而那被觊觎的对象就是华姬。徐知诰极力否认,与我说起这事时依旧怒气难消。那华姬在花园中拦住了他的路,二话不说便半解了衣裳往他胸口钻来。他尚未来得及推开,徐知训便冲了出来,抬手便给他一鞭。这种巧合,也只有徐知训那等龌龊无耻之辈能做得出来。

如今那华姬又偷偷上了王瑶的马车,想说徐知训未在其中动手脚恐怕无人可信。就不知这徐知训到底使了什么样的诡计,才叫王瑶心甘情愿成了他设计徐知诰的棋子。

4

我岂能坐以待毙,我迅速爬起身来,在徐知诰埋在府中心腹钟营的帮助下骑马追出府去。

我这四处打听已多费了几个时辰的功夫,等我追上徐家车队时天已擦黑,他们的车马已停进了钟山寺山下别院中,就等着第二日能上山礼佛。

掩映在山林里头的别院灯影幢幢,钟营寻到接头人,成功将我放进院内。我一路抄着近道,摸了许久才摸到了王瑶所在的院落内。

院中安静,只有内室里亮着微光。王瑶带着诸多丫鬟竟都不在,我长驱直入,奋力推开门时,被一宽厚的胸怀死死抱住。

是徐知诰,他通红着双目,眸底暗涌着情愫。屋内香气撩人,仿佛能激发出人身体里最原始的欲望。

被香气所扰,我亦心魂摇曳。明明是想推开眼前人,却又不由自主地贴上去。徐知诰睁眼看我,也不知咕哝着说了何话,低下头来一口咬在我的脖颈之处。

待香气散去,我与他清醒着四目相对。他未动,双手依旧紧紧地箍着我的腰。他侧着耳听外头的动静,等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响后,勾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好你个贱种,居然敢偷我辱我姬妾,今日我若不杀了你,我就不叫徐知训。”门砰地被推开,徐知训一边嚷嚷一边提剑而来,不由分说便刺向徐知诰。

我适时从被中探出脑袋,叫众人都瞧清我的脸后,惊声尖叫起来。

徐知训本欲再刺,可对着我的这张脸只来得及表达出惊讶的神情。他不可置信地连连后退,不甘心地巡视四周。只可惜,他注定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昨日在我闯进来之后,钟营便将早被徐知诰打晕的华姬扛走。此时此刻,那华姬应已在百里之外的徐府中醒来。

这场闹剧彻底惊动了徐温,所有人立时收拾回府。徐温在正殿里暴跳如雷,听说就连徐老夫人都吃了挂落。

我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初经人事的身子疲乏不堪,令我连动弹都懒怠。许久,徐知诰才回了来。他落座在我床边,将该事的处置结果一一说与我听。

“父亲已查明是大哥胡闹,安抚我的同时严厉斥责了大哥,并命他立刻滚回辖地去。日后这个家暂交到王瑶手中,母亲年纪大了,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他的话语淡淡,并未说明前情。他抚了抚我的发丝,语调转了几分轻松,“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霍然起身,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唇齿与当年的咬痕重合,他疼得眉宇微皱,等我松了口,才晃着手腕淡笑:“比起当年还是不遑多让啊。”

他果然已知晓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娃,可笑我还小心翼翼地惦念着当年的情谊,即使他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可潜意识里认定他一直会是那个良善正直的男童。

“我本没想拖你下水,可偏偏你来了。”他用衣袖遮住手腕,回忆道,“迷情香惑心,你容颜娇嫩,我由身至心皆不可挡。”

我不愿再听,任他说得如何深情,都掩藏不住那深处的算计。他必须是要与除了华姬之外的一女人欢好的,这样才能令徐知训的谋划落于实处,才能让徐温的探查有迹可循。也许他早就准备好了其他的女子,偏偏我多此一举,成了那自投罗网的傻子,眼巴巴地送上门去。

如今,徐温已然夺取杨吴的朝政大权,挟天子杨隆演以令朝臣。此刻的徐家烈火油烹,徐温如何能容得内宅生乱。

若要内宅安稳,斥责作乱的徐知训、暂时软禁添乱的徐老夫人便是当务之急。

如今,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低头刮了刮我的鼻头,笑道:“王瑶瞧着便不是能主持中馈的模样,日后这府里,就要烦你多照拂照拂。”

人上人的恩赐,从来都是这般高傲。仿佛他所给予的一切,便是旁人毕生之所愿。

5

我有了身孕,一夜荒唐竟暗结了珠胎。徐知诰欣喜若狂,立即升我为姨娘,又命我辅佐王瑶执掌中馈。

王瑶来送还我卖身契时,周身的憔悴几乎掩都掩不住。她唯唯诺诺地趴在我身旁哭,眉目里满是惊惶。

“春樱,你帮帮我吧,你去跟夫君说,当日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哭哭啼啼,想起当日仍旧后怕不已。

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全心全意爱慕着徐知诰的小女人。所以纵然知晓为他纳妾是为妻本分,可看着他“宠爱”我还是心意难平。她也想与徐知诰言笑晏晏,为此不惜“算计”于我。

内院的谣言甚嚣尘上,都在传徐知诰与华姬眉目传情。

娇媚入骨的华姬却有叫男人如痴如狂的资本,她悄悄找上门来,言她与徐知诰早有瓜葛,若此番王瑶能助她偷偷与徐知诰私会,日后徐知诰定会高看王瑶一眼。错漏百出的鬼话,偏偏王瑶就当了真,这才有了后头的风风雨雨。

我紧紧地握住我的卖身契,只觉心力交瘁。王瑶愚笨又懦弱、徐知诰精明又狠厉,在这二人手下讨生活艰难。

我把王瑶的手拉放在我肚子上,与她一起感受着尚几不可查的胎动。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眸光怔怔。

“这是你的孩子,等生下了他,你放我走好不好。”我累了,只想远离这一切,这个孩子就当是给自己赎身的筹码。

我的这番话一字不差地落入徐知诰耳中,他怒气冲冲,将满屋的摆设砸得一干二净,他撅住我的喉咙,从牙缝里挤出不甘:“你就这么想离开这里,离开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利用你一番,便这么忍受不得?”

我并未挣扎,只默默地与他对视,就如当年逃难时将将出水一般:“你知我为什么非要取回良民身份么,为的就是能不被旁人操控在手,为的就是能在有限的时空内平等而尊严地活着。可为奴为婢为妾,都只会离我的心愿越来越远。”

他呆立在原地,手上失了几分力,他不解:“我的妾不比旁人,有朝一日总会富贵加身、权势倾人。”

他一定是气糊涂了,才敢说出这样野心尽露的话来。可这样的承诺背后,也掩盖不了终我一生都要屈居人下的事实。

我抱着肚子跪了下来,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轻声说道:“大人,您此刻不过心有不甘,觉得被我这样的卑贱之人拂了面子,才这会这般地执拗。可您心有大抱负,万不该将精力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他背脊一怔,终究不曾回头。

接下来的六个月,我过得甚为平静。徐知诰未曾来找我,我协助王瑶主持着中馈,王瑶则一心一意顾着我怀中胎儿。

风平浪静如斯,却止不住藏于暗处的腥风血雨。我想过徐老夫人会不甘地反扑,却没想到她会选择对我和孩子下手。

我分娩那日,接生的稳婆手脚麻利,可面色却逐渐狰狞。我腹痛如搅,等察觉不对劲时已没了挣扎的力气。

“老夫人说了,这孩子不能留。”稳婆游刃有余地推着我的肚子,拨了胎儿在我腹中的方位。

疼痛一波一波袭来,我眼前早已眩晕一片。

“春樱,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孩子的,你还没将她生下来,你不准死。”王瑶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孱弱,她伏在我的床前,一巴掌将我打醒。我尚未哭,她已是泣不成声,“我带了稳婆来,你一定要挺住,好不好。”

不远处,原先的稳婆已被看押住,她头一次鼓起勇气训斥旁人,竟是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欣慰。她终究成长了些许,这样的她在众人的帮助下,应能护住我的孩儿吧。我咬紧牙关,在稳婆的指引下重新用力。随着“哇”的一声啼哭,胎儿降世,母子均安。

“好,这就好。”王瑶几乎跪倒在我的身旁,她颤颤巍巍地抱紧我的孩儿,也不用旁人扶着,一步一步走向匆匆赶回的徐知诰身边。

她微勾着唇角,笑如春花般灿烂。

她亲自将孩子放到徐知诰的手中,带着不辱使命的成就感:“你看,我护住你的孩子,你这下也该原谅我了吧。”

话音与她软绵绵的身体一同倒下,她在徐知诰怀中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费了多少心思、担了多少后怕,这复杂的深宅大院耗尽了她最后一滴心血。

怀中孩儿尚在嚎啕大哭,她却再也没有醒了过来。

……

王瑶的丧仪隆重,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方入了徐家祖坟。

我麻衣孝布着身,每每弯膝跪地、每每伏地叩首,这将近十年的为奴生涯画面都从脑海中一帧一帧闪过。记忆最终定格在王瑶大婚的那日,她着凤冠霞帔,她的花轿自打开的正门而过。

我缓缓起身,坚定地敲开徐知诰书房大门。我孤身寻来,未带孩儿以正身份,却依旧话语笃定:“我要做你的正妻。”

徐知诰正在灯下看书,沉静的面容因我的话而多出了一丝诧异。抬头看我,只当听了个笑话:“你认为你凭什么,就凭我对你有几分兴趣,就凭王氏身死而你为我生了长子?春樱,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我叫宋福金。”我一字一顿,“就凭我能为你稳定后宅、就凭我能助你暗度陈仓。”男人的宠爱不过如过眼烟云,自身的能力才是安身立命之本。我身无长物,唯有几缕智谋可供他驱使。

那个孩儿虽不是承载着我满满的爱意降临人世,可我既为他母亲,则必要全心全意地为他打算。

既不放心将孩儿留在这吃人的深宅大院,又不甘永生永世成为旁人的奴仆,那我只能主动出击,创造一个能叫自己活得更有尊严的未来。

“这世道自会有如我一般聪慧的女子,可留给你仔细择拣的时间已是不多。上次徐知训设计谋害于你,他虽被徐温责罚,可你巧妙避过算计的举动,亦叫本就多疑的徐温疑上加疑。现下如何卸了徐温对你的忌惮才是你的当务之急,若你敢冒着被天下人嘲笑的风险升我为正室,并做出极近宠我爱我的假象,足可叫徐温嘲笑你一句英雄气短。”我自嘲着,直视向他的双目,“古往今来,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修己身,我助你齐家……”

余下的话已无需再言,许久,他缓步靠近,将我的手握紧,朗声笑道:“好,我便信你一次。可这正室之位可谋,将来的凤主之位,能不能坐稳便看你的造化。”

6

造化可弄人,人亦可弄造化。

我教养儿女,为他的大计出谋划策。他听我谏言在润州练兵以期韬光养晦,他与我商议毁灭徐知训的谋划,他留我安抚后方、自己轻装上阵兼济天下。

在后来的很多很多年月里,我陆续生了几个孩子,不断稳固着我的嫡妻地位;他接连攻克朝局,熬死了徐温、拿捏住徐家第三子徐知询,终于建立了属于他的王朝——大齐。

我由婢及后,这数十年的光阴也不过刹那。

一个乞丐堆里出来的女子,被卖为奴数十载,算尽心机成皇后

后来,当我又从皇后变成了太后的时候,竟有一次在出巡时遇到过赵小蝶。她已成老妪,顶着花白的头发在路边乞讨。

年轻时候,她确实得了主家小公子的几日宠爱,可还没来得及熬成姨娘,便被进门的新妇卖去别处。她辗转在各主家为婢,等到人老珠黄时终究被人扫地出门。落身为乞,靠着旁人的施舍残度余生。

我着人请她相见,她哆嗦着身子五体投地,嘴里念叨着太后万安等语。

“太后乃天定凤主,就算一时凤落泥潭,可天意终会叫娘娘一飞冲天。”她小意奉承,话语里满是艳羡。

愚蠢如她,天真如世人,皆会赞一声我的好运道。却无一人会深究,这些个荣耀的挣得,需由经年的多少心血来堆就。

所谓美满造化,向来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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