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手脚被缚,口不能言。我费力地转动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我身旁的赵小蝶。
她目光中的倨傲已消退下去,似十分欢喜我此刻的境地,她挽住我低低地叹:“福金,当奴才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还能有口饭吃。而且赵妈妈说过,像咱们这种颜色好的,更能卖到个好地方。”她憧憬着未来,早就忘了自己曾经的良民身份。
我口不能言,听着她的低低絮语悲愤交加。
原来买她的人牙子自在她家门口见到孤身一人的我时便起了龌龊心思,那人牙子派人尾随着我,等我在乱葬岗中埋了爹娘彻底落单后便将我掳来。可恨我一时大意,警惕不足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我示意赵小蝶帮我解开绳索,她却不停地摆着手:“这是赵妈妈绑你的,还特意交代我们谁都不允许替你解。”
她说的我们,是指这一辆不甚宽敞的马车内,挤下的七八个年龄与我和她一般大小的女童。
马车颠簸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我被绑的手脚皆麻木不堪,才有人探进头来替我松绑。
那是个满目精明的肥胖妇人,她斜眼一扫,马车内的女童们皆乖乖低下头颅,口中齐齐尊称她一声赵妈妈。
我目眦俱裂,便是这位妇人害的我。否则这天下之大,即使我朝不保夕地流落辗转各处,也好歹能有一份干净的身份。有良民户籍作保,待我稍稍大些,还能通过自食其力混得一份温饱。若遇有不平之事,说出理来也能寻官府做主庇佑。
妇人眼尖,察觉到我的视线后陡然回头。
我匆忙低下头去,转换成一副认命的神情,与其他人一同奉承着:“赵妈妈。”如今人在屋檐下,我千万要忍住,若被她看得紧了,恐怕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那妇人狐疑地收回目光,大抵以为自己看错。她招呼众女童下车用饭,不过每人派发了一碗水与一个馍。馍又干又涩,硬得几乎能将牙齿给硌下来。
众女童几乎都是江夏人,即使家穷也甚少吞咽过这般冷硬的食物。不过艰难地咀嚼了几下,便一个个的眼泪汪汪起来。妇人嗤笑,眼底闪着轻蔑。
我却大口大口地咬着,就着冷水将馍整个地塞入肚中。妇人惊奇,总算肯正眼看我,道:“我还以为你醒过来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呢,害得我的整治手段都没了用处。”
她说得轻巧,可话语里的威胁意味深重。我佯装没听懂,格外老实道:“赵妈妈我不跑,我现在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好歹还能混上口饭。你不知道,我已经饿了三天了。”
面黄肌瘦是最好的掩饰,她打量了我好几眼,想起我刚才狼吞虎咽的窘状信了我大半,遂换上得意的笑容:“想开了就好,跟着妈妈我走,其他不能保证,好歹能确保不冻着饿着。”
“妈妈辛苦了。”我恭敬答道,抬眼羞怯地看向她,不好意思道,“妈妈能再给我一个馍吗,我还饿。”
她愈发得意,吩咐随行的壮汉又丢给我一个馍。不过再上车时,还是叫人捆住了我。
赵小蝶已跟其他女童打成一片,一路上有说有笑,仿佛此行目的地是某个山清水秀的胜地,她们则是结伴出游的良家女。
赵妈妈为了省钱,这一路几乎都不途径城镇,只派人采买回干粮充饥,至于饮水则就地取材。
壮汉们赶路太累,赵妈妈便使唤起她们这群一直坐车的女童来。小姑娘们三人成组,轮流结伴着去河边打水。
赵妈妈见我一直老实,又有其他女童抱怨我“坐享其成”,便也派我加入打水的大军中。不过,她还是给我安排了两个稍稍壮硕的女童,也算是起到监视之意。
我佯装怯懦地跟在那两女童身后,蹲身打水时悄悄将一块石头藏在手心。眼见着离开了赵妈妈等人的视线范围,我迅速转身朝那二女童扑了过去。
赵妈妈低估了一点,我不是束手待毙的娇娇女,从前家还在时,父亲宠我特允我学了段时间的武艺。
石头精准砸中她们的后脑勺,二人摇摇晃晃倒地,不曾发出半丝声响,总算为我的逃跑挣得一丝喘息。
我没有从陆地遁逃,衔了根芦苇悄悄潜入水底,待藏好身形后才弄出些许动静惊动赵妈妈。赵妈妈等人寻声找来,见此情形勃然大怒,立刻命壮汉追了出去。
我躲在水底又憋了一会儿,确定周遭人都离开后,才顺着河底缓缓前游。走陆路如何能跑得过那些壮汉,水路才是我现阶段唯一的生路。
我又向前游了一段时间,直到全身都没了力气才勉强从水底浮了上来。
出水的一刹那,我瞧见了一张脏兮兮的男童小脸。那男童正鞠着一捧溪水准备洗脸,愕然地与出水的我四目相对。
我生怕他出声,刚要伸手捂住他的嘴。忽然,三把长枪递了过来,齐齐架到我的脖子上。
3
“二公子,你没事吧。”一把长枪撤回,持枪人将那男童抱离,另有两把长枪未撤,持枪人虎视眈眈地瞪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不过是个小女娃。”那男童话语老成,示意那两柄犹架在我脖颈上的长枪收回。他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肩,眼中闪烁着一丝莫名的怜悯,他问我,“小姑娘,你也是逃难的么?”
我张着嘴,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那男童怜悯更甚,示意旁人将我放开,又好心地给了我些碎银放我离开。我怔怔看向他,被碎银上的余温慰藉了心怀。
谁知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又有一男童从不远处跑来。
那男童锦衣华服,摆足了傲慢的睥睨姿态,对着原先的素衣男童嘲笑道:“二弟,我爹还时常夸你有勇有谋,怎就被一个小丫头给骗了。逃难的女娃娃需要潜水么,我瞧着怎么像是个奸细。既是奸细,合该打死了事。”
他说这话时并未看我,只是紧紧盯着那素衣男童,目光里带着欲挑起事端的嘲弄,显见是以我为由头,只为与那素衣男童斗上一斗。
我不知他们之间的恩怨,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快成为那遭殃的池鱼。一个要放,一个要杀。即使我是良民,在这荒郊野岭之处,死生也不过在他们一念之间。
此时此刻,我只能抱紧素衣男童的大腿,指望他救我一命。我哀求地看向他,眼底含着惊惶,让自己瞧上去柔弱无依。
他果然不忍,欲再为我分辩几句。可刚踏前一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忽然转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心凉了半截,他这一退,我的处境便愈发艰难。锦衣男童的狞笑就在耳边,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纵身而起,猛地将素衣男童扑倒,对着他的手腕便是啊呜一口。
“大胆。”持枪的几人慌乱,瞬间将原先撤回的长枪又重新架到我的脖颈上。
我佯装懊恼地松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给他们磕着头:“公子饶命,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疯病,一时发病才咬伤了公子。”
锦衣男童的眉眼里一时多了几丝兴奋,等诸人将那素衣男童扶走,饶有兴致地勾起了我的下颚,笑道:“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这么看来打死也着实可惜了。”
我松了口气,显见我方才的行为愉悦了他。他摩挲着下颚,似乎在思考着该如何处置我。
半晌,他一拍双手,得意笑道:“你这般懂事,做个普通贱民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若送你去妓馆吧,待得将来长成,倚门迎来送往的定然生意不绝。”
“公子,我颜色不佳……”我做着最后挣扎。
他却不再给我开口的机会,让人五花大绑了我,强行将我带进车队,就丢在装着灶具的板车边。我暗暗苦笑,这算不得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跟着车队走了几日,我也算窥得那兄弟俩的几分龃龉。那锦衣男童为嫡长,素衣男童不过一抱养之子。
偏偏养子乖巧伶俐时常得家主夸赞,跋扈又小气的长子哪里能看得惯,寻到由头便要争一争苗头。
在我被掳的第三日,那素衣男童便怒气冲冲而来。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单薄的身躯上,眉眼里藏着愤恨:“就算我没替你出头,可你这个贱民也不该伤我。”
我一声不吭,只能将自己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待他打累了离开,才精疲力尽地缩在车板上。
前几日因潜水而染上的风寒未愈,今日又遭此番毒打,没几个时辰我便发起了高烧。
我这一连烧了一日夜,同行的仆婢见我被毒打,她们的大公子都不曾来瞧过我,料我不过是一时的玩物,便大着胆子去前头回禀,请求如何处置我的示下。那大公子听了颇觉晦气,直接派人将我推下了车,任我自生自灭去。
我躺在地上艰难地睁开双眼,看着差点囚禁了我的车队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终于心满意足地扯了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