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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有狼初长成(1 / 1)

逻些城里的寺庙很多,秦涓走进的这一家寺庙是谁家设立的,他不清楚。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里的佛教的流派林立,各家都有各家信奉的关于佛陀的真理,且各家互不相让,却又巧妙的包容接纳着对方的存在,辩经斗法虽已成为常态,但又没有因为教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大漠里的商旅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信仰的人要去逻些城走一走,你的信仰将会有归宿。没有信仰的人也要去逻些城走一走,你将找到方向。经历人间苦难活不下去了,那去一趟逻些城吧。

吐蕃王朝之后这里与中原一样,经历了几百年的混乱。乌思藏各门各派里许多大师都想结束这里的纷乱局面。

这似乎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秦涓进寺庙,见到跪拜的信徒从寺庙外的长街一路至寺庙内。

他询问信徒:“你们这里最富盛名的大师是谁?”

有人跟他说大师就在寺庙里。

又有人跟他说是逻些城外的哪个大师。

秦涓再问:“要是极富盛名,有威望的,最好辩经无人能出其右的。”

安多尼玛许多年不曾会藏地,这里的具体情况安多尼玛是不能完全知晓的,所以他要来亲自问清楚。

“不知道,没有这么厉害的。”有人回答说。

“那你说酋长信哪个教派的。”秦涓再问。

“你去问酋长,他若明白他信哪个教派,现在也不至于这样。”

若是能达成共识,也不至于纷乱百年了。

有一僧人走过来,看向他笑问道:“施主找辩经厉害的人作甚。”

秦涓眯眼看向他,答道:“我想知道现在是哪家的学术占据主导,最近较大的辩经发生在哪里谁又胜利了。”

扩端让他游说各部,他没这么傻,若扩端能解决也不至于拖了这么多年。

扩端要委派他来,他便找乌思藏的人来游说乌思藏的人。

只有当地人才能解决当地事。

他的思路,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很明确。这个事,他去游说酋长还是游说和尚们,都办不成的。

他要找当地最有盛名,最能辩论的人来游说酋长和当地人。

这是他开始正视这个任务时,第一时间想到的。

可是,他又有私心,他并不想帮助蒙古让吐蕃归顺于蒙古,因为他太明白吐蕃对于宋的地理位置上的意义了。

这对他是两难的。

他都能知道,赵淮之更知道。

可是他明白,赵淮之也没有办法。

或许赵淮之看到的比他看到的更长远。

他看到眼前,赵淮之能看到百年。

僧人对他谁:“如果施主想找辩经之人,不妨去一趟萨迦寺找萨班大师。他曾与几个印度人辩论十三日,最后那些人失败了,拜他为师。萨班大师贤明豁达,连僧俗领袖都能静听他之意见。”

“那萨迦寺?在哪里。”秦涓问道。

“在逻些城西面的日喀则,你骑马过去,三五日能到。”僧人笑着答道。

*

从寺庙里出来,秦涓吩咐他们:“让安多带人秘密去查那几人被抓之事,择三十人随我去日喀则萨迦寺。”

*

萨班,即萨班·贡噶坚赞。

五日后,秦涓抵达日喀则萨迦寺见到这位闻名乌思藏的大师。

“施主为何来。”

“为大师心中所想而来。”秦涓双手合十行礼。

萨班大师不禁看向他:“贫僧心中所想又是何?”

秦涓抬起头来,语声坚毅:“吐蕃各部一统,人世从此和平。”

“……”这时,这位年迈的大师才多看了他几眼。

“大师您觉得难吗?”秦涓反问他。

萨班大师不说话,只静静的近乎悲悯的看向他。

秦涓深吸一口气,只听萨班淡淡道:“是谁派施主来的。”

“西凉王扩端。”

当秦涓说出这个名字萨班的脸色依然很平静。

“那你又是为何来此。”萨班大师问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萨班沉默了片刻,唤进来一个小僧人,他和蔼的吩咐:“八思巴,你带施主去休息。”

秦涓微有些失望的跟在小和尚身后。

这时的秦涓还不知道这个直到他胸口的小和尚,终会成为一代帝师。

“施主自北边来?”九岁的八思巴问他,他声音清澈,虽还只是一个孩子,却难得的语气闲适。

“算是吧。”秦涓勾唇一笑。

“北边有沙漠和驼子吗?”八思巴问他。

“有的。”

“小僧想去看看,却无法离开。”

“你会的。”

“多谢施主你。”八思巴笑道合十作揖。

秦涓回他一揖。

再过了几日,手下的人告知他萨班已答应了西凉王的应召,愿明年夏天前往凉州。

突然得到这个答案,秦涓有些震惊的说不出话了。

他久坐在木椅上,不知是在想什么。

可能这样的结果,他不想听到,又可能,他是希望这里能平安喜乐的……

如果谈不妥,可能将面临的是扩端王丧失耐性,大规模进攻逻些城。

扩端的西南之计,已僵持了近八年。

可是秦涓也太明白了乌思藏对大理对南宋的非凡意义。

不出十年,若乌思藏归顺,天下大局必会大动,甚至天翻地覆。

秦涓挥手示意他们退远一点。

那些人没有动。

“拿到了想要的?还不让我清静一会儿?!”秦涓幽冷的目光扫过去,那些人浑身有些发麻。

谁都明白,不到明年的夏天,他们这些人都不能离开逻些城和日喀则。

所以他们依然选择看死了秦涓不让他逃走。

再过了几日,安多尼玛从逻些城抵达日喀则,告知他人已经放出来了,真定将军却染了病,他将他安置在逻些城中养病。

至于萨班大师答应明年夏天去凉州的事,安多尼玛已经知道了,秦涓便也没有重复概述了。

秦涓依然处于被监视,被限制活动中。

只是偶尔一天中能和八思巴谈上半个时辰的话,这是萨班大师的默许,不过即便是谈话的时候,他身后三米的距离,也站着一排壮汉。

秦涓本不是喜欢发火的人,有时候他真的忍不住要抓狂。

八思巴很喜欢和秦涓在一起整理贝叶经。

秦涓不懂,他会教他,秦涓以往没有这么喜欢佛经的,但听起八思巴的讲述,他会很感兴趣,因为八思巴以孩子的角度,通过他对佛法的理解讲述他的理解里的佛法。

他们年纪相差四岁,或许比起那些老和尚,小和尚更了解秦涓喜欢什么。

秦涓会教八思巴蒙语,他告知八思巴蒙语很容易学,那些常用的话不到半年就能说的很熟练。

一个多月过去,日喀则城也日渐寒冷,夜里凌晨时常落雪,唯有正午时才能出去走走。

秦涓和八思巴两人日渐情笃,秦涓还因此认得了八思巴的弟弟才五岁的恰那多吉。

“松蛮比你小一点点,但松蛮没有你听话。”秦涓对恰那多吉道。

“那松蛮他也在凉州吗?”

“不在,他在罗卜城。”

“明年我能见到松蛮吗?”恰那多吉说道。

“明年应该不会,高强度的赶路不适合你们还有已年迈的萨班大师,我想你们应该会在路上走上一年。”

八思巴看向秦涓:“可你们只花了三个月。”

秦涓勾唇:“所以,我们有很多人死在了路上,剩下的你见到的只是之前人数的三分之一。”

闻言,八思巴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他们来逻些城,是日以继夜的赶路,这根本就是这玩命。

恰那多吉作沉思状,须臾,抬起头来问秦涓:“那扩端王会不会觉得一年太久。”

“不会。”秦涓笑着,“萨班大师身体为重,你们走走停停便好。”

“秦大哥是你和师父说要他带着我们的吗?”

“嗯。”秦涓点点头。

西凉府法令,十五岁以下孩童不杀,若萨班大师带上八思巴和恰那多吉,关键时刻还能保命。

秦涓的用意,孩子们还小不会懂,但萨班大师明了。

转眼岁末,农历春节也越来越近了。

这日秦涓起床后,看到清晨的佛寺里来了许多人。

他穿衣从房里出来,恰那多吉穿着厚厚的袄子跑过来,他的小脸红红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唇角含笑。

“秦哥哥,你起了。”他一把抱住秦涓,“我哥让我过来叫你过去吃腊八粥。”

秦涓陡然想起今日是腊八。

门外的人站了一排,秦涓一出来,立马跟上了。

对于这些如影子一般随行的骑兵,秦涓从一开始的愤怒,到现在的不置可否。他似乎都有点佩服扩端手下的人纪律严明,把扩端的吩咐奉为圣旨一般。

这么久了,他们就没有一天给他一点自由的。

只是那种愤怒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转化为了耐性。

这些人也变相的打磨了他的脾性,让他变得沉敛许多。

住在佛寺,对经书的耳濡目染,也让他的心沉静了许多。

这一趟乌思藏之行,在天下最高的城池里,他的心灵受到了佛法的洗礼。

可是,当他今日走过升起风马的地方,穿过信徒跪拜的地方,走到金尊佛像面前,看到供奉的案盘里,一支陈列在盘子的刻着松竹梅的金簪时,他突然热泪盈眶。

这也许是来萨迦寺供奉的汉族女子留下的。

却也成功的唤醒了秦涓思乡的情绪。

不,他要回去了。

他穿过佛寺的长道,那些“影子”们跟在后面,他要去找八思巴。

年幼的八思巴正跟在萨班大师后面,他们在给信徒们施粥。

这因为吐蕃瓦解,部族战争,百年来民不聊生。

高寒、饥荒、是这里百姓最大的问题。

寺庙的背后往往是一个部族的贵族,萨班大师就是萨迦派的贵族。

乌思藏的寺庙也肩负起了苍生的责任,因此在乌思藏与中原不同,这里的治权属于教派和酋长共有。

“秦大哥。”八思巴笑着看过来,“过来喝粥吧。”

秦涓接过八思巴递来的热粥。

“恰那多吉呢?”八思巴突然问道。

秦涓也看向四周,除了跟着他的人,哪里还有恰那多吉那个小小的身影。

秦涓猛然往院子的方向跑去,八思巴也跟上了,当然,还有那些烦死人的“影子”们。

因为人太多,寺庙太大,恰那多吉把秦涓给跟丢了。

等秦涓和八思巴找过来的时候恰那多吉在佛堂的蒲团上坐着,也没有到处乱跑,因为今日来寺庙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见到秦涓和八思巴,恰那多吉向他们挥手。

“还好你知道在这里等,真害怕你被人拐走了。”秦涓蹲下,一把抱起他。

五岁的恰那多吉很瘦,松蛮比他小,都比他重很多,秦涓很心疼这个孩子。

“秦哥哥,你很烦那些‘影子’吧。”

也许是头一次被秦涓抱,这么近的距离,恰那多吉才能抱住秦涓的脖子对他这么说。

秦涓怔了一瞬,用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真的烦死他们了……”其实也没有那么烦了,只是他是真的想离开了。

他对年幼的恰那多吉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哪知恰那多吉对他说道:“秦哥哥想摆脱他们吗?”

“做梦都想。”他哄孩子似的捏了一下恰那多吉的脸颊,“不过,现在要先抱你去喝腊八粥。”

*

秦涓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真的可以摆脱那些如影子般存在的骑兵。

恰那多吉带他去萨迦寺后面的林子,对他说林子后面有一个温泉,是圣地。

受圣水洗礼,能洗去一身罪恶,纵使恶贯满盈之人也能洗去灵魂里的罪恶,重归圣洁。

他们走进一个山洞,就看到传说中的圣池。

白烟缭缭,水清见底。

“秦哥哥,我们下水池吧。”恰那多吉说着脱掉了衣服。

“哇,好舒服……”恰那多吉看向秦涓,“哥哥,你还不进来吗?真的好舒服……”

“就来。”秦涓说着开始脱衣服。

恰那多吉则看向秦涓身后那四五个人:“你们不进来泡泡吗,这里真的很舒服哦……”

那几人:“……”

这时秦涓已滑入池中躺好了,还喊了一声舒服。

那几人面面相觑,只听恰那多吉继续道:“这水池还能治疗身体伤痛,萨班大师都是拿来给很厉害的人治病用的……一般人无法享受哦。”

他说话间已有人脱了衣服下水池来。

不一会儿,五人皆入池中。

喟叹道:“这也太舒服了吧。”

恰那多吉笑道:“那当然,这可是圣池!”

圣池的水里含一种物质,此物渗入肌肤后能让人昏昏欲睡,而秦涓和恰那多吉在进水池前身上涂抹了酥油,使得这种物质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渗透肌肤。

两人见那几人已睡着了,便穿衣裳从池中出来。

“秦哥哥,我们快出去,他们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的。”恰那多吉边说边穿衣。

秦涓和恰那多吉走后山离开萨迦寺。

在混入大街后,秦涓紧紧的抱住恰那多吉:“多吉,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不只是想摆脱他们,我是想离开这里。”

恰那多吉茫然无措了一瞬,突然笑着说道:“我明白了……”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眼里却满是泪花。

他摸了一把脸,搂住秦涓的脖子说道:“哥哥是想家了吧,我想我在外久了也会想家的……那些人不让哥哥回家,哥哥心里不知有多难过呢……多吉以为日喀则的佛寺和日喀则的多吉能让哥哥留下的,不,现在想想哥哥还是去家乡好,我若离开家乡,也会如哥哥一般不开心的。”

“多吉……”秦涓哽咽的不能言语。

“哥哥别担心我,你身后那家面粉店是我家管家安置的,我去那里他们能送我回去的。倒是哥哥,多吉担心哥哥……多吉以后还能再见到哥哥吗?”

“能的。”秦涓抱着多吉缓缓蹲下,“替我和八思巴道别,大哥会永远记得你们。”

他说着,将衣兜里的赤金面具放在多吉手心,他笑道:“当你戴着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他说着,站起来,猛然转身。

狂奔之后,消失在街道尽头。

“哥哥……”恰那多吉看着秦涓远去的身影,眼泪汪汪。

“少,少爷?”奴才从面粉店里出来,陡然看到自家少爷站在街口对着远处发呆。

少爷今天不是应该在萨迦寺吗?

*

秦涓这时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因为,在看到佛堂供奉佛像的案盘上躺着的那一支刻着松竹梅的金簪时,他想回的。

是宋国。

所以,那一瞬间的触动,是内心深处的对血脉根源的思念。

他想回宋国去,如此热烈的想。

他想,他只要逃出去,只要走过乌思藏,再沿着藏宋边境一直走,就能去成都。

他不知道成都在哪里,他没有地图,但他想,他可以摸去的……

这个想法产生的时候,这样炽热,灼烧着他的心灵也血液。

从蒙古灭金,七年了。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他可以逃。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逃。

六岁时的那个孩子,终于在七年之后,迈出了这一步。

这一日,他在日喀则外的马市买马三匹,他在城外集市换粮。

他想花钱买一个向导,没有人带他,他走不出乌思藏的。

他需要一个向导。

在西凉府安多尼玛教他吐蕃话时,同一时间他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是广敛财路,他利用扩端王的人脉攒了许多金子,他在来的时候将这些钱带在身上,缝在衣服里,当然还有部分在他的行囊里。

正是高原冬季,他衣服穿的厚,旁人也看不出来。

听到他说要去藏与宋的边界去,这里没有人愿意给他做向导。

即便是高价。

秦涓明白,再多问下去,恐怕会被不怀好意的歹人盯上,他也不再询问,沉默的骑马离开了。

他必须快点离开日喀则,否则那些扩端王的狗会追上来的。

天黑的时候,因为身体原因,他不得不找地方落脚,他不能在夜里赶路,会冻死在这里的。

还好,有好心的牧户收留了他。

老人跟他说,让他去墨脱之后再问问有没有人愿意去宋国,那里有很多给商人带过路的向导,不过他还告诉秦涓,他选择出行的时间不好,谁会在腊月的时候行走在乌思藏的高山雪岭之中,会死人的。

秦涓不敢晚上赶路,晚上他必须停下,或者说在知道夜晚快来临之前他必须找到能落脚的民舍,或者客栈。

他且走且停,一个半月后才抵达墨脱。

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开始疯狂的掉皮……

他已经很注意了,藏医给他的药一直都有擦脸,也没有断过,甚至在离开日喀则的时候还不忘买一大包擦脸的药。

他知道这里的太阳很毒……他更知道那只狐狸喜欢他这张脸。

所以他保护性命似的保护这张脸……

现在的结果叫他欲哭无泪。

他变黑了好多好多,阳光无情的晒死了他的一层表皮。

现在外皮脱落,又疼又痒。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回原来那张脸……

或许,这一次上天在教会他忍受苦难的同时,也在教他放下皮囊……

他找了藏医给他医脸。

藏医说没多大问题,只要死皮脱落,就能白回来。

他将信将疑,喝了药,涂了药,又去打听向导的事。

可这一次,他从客栈出来,正好看到一队人在对面的客栈停下。

他的血脉都凝固了一瞬。

蒙古兵。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蒙人和吐蕃人,还是好区分的。

是商人还是士兵?还是驿兵?

他没有走正门,他从客栈后门入集市。

七年了,他好不容易迈开了第一步,他不想再被抓回去。

绝对不。

去集市,他打听哪里有买向导的,有人跟他说老街。

他去了老街,问有没有人去宋国。

那些人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小兄弟,我劝你别想了,能去大理都难,你还想去宋国,不可能的。”有人真心实意的告诉他。

秦涓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但他只想找一个带他去宋国的人。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

战争的时代,地图是战略资源,是奢侈的东西。

认得路的,一个地区只有那么几个。

何况是这样高寒的地区,向导,少的可怜。

当他回客栈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人说蒙军要在乌思藏建造大营了,大军从昆仑西和吐蕃东北调来,约两万人。

秦涓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墨脱呆了两日后,去城外黑市买了一匹老马还有一把弓二十支利箭。

卖给他老马的人对他说,这马曾经去过雅州边境。

雅州在大渡河流域,成都西南,比邻吐蕃。

*

没有向导,只有一匹去过雅州的老马。

秦涓一人四匹马,穿过波窝、跨过怒江、澜沧江、走过雪山,草原,和完全没有人烟的地方……

一人四匹马在经过完全没有人烟的地方时,死亡的恐惧再度降临了。

他在这里度过了死亡笼罩的十五天。

火种不能灭,一旦灭了,他只有死在这里的份。

这高寒的地方,打火石点不燃任何东西,只有保护好铁皮盒子里的火种才能赶路,他得时不时的往铁皮盒子里添加木炭。

这是第七天,不知名的野兽的吼叫从远处传来。

好在这一夜又没有落雪。

这七天夜里都没有落雪。

如果下雪了他毋庸置疑撑不过半夜。

他坐在亲手燃起的篝火旁祈祷不要下雪。

只要不下雪,他还有他的马儿都能活着。

死亡的恐惧,在他念着《地藏经》压下去后又悄然爬上来。

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

他睡了一会儿又立刻醒来给铁皮盒子添加新的木炭,再将剩余的灰倒掉。

等天亮了,野兽的吼叫声退散了,他站起来,打了一套拳后,身子迅速的热了起来,他继续赶路。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当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着他的时候已是这日天黑。

这一日他依然没有看到半个牧户、农舍。

他开始以为是有人,结果等了很久不见那人出来。

最后当身体血脉里的那种警惕感被激发的时候他骑上马,带着马儿狂奔,可那东西瞬间如闪电般的跑出来,咬死了他的一匹马儿。

秦涓在摸上弓箭射出去的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一只老虎。

他的反应是在这东西咬死马儿的那一刹那……

似乎这辈子都有没有这么眼疾手快过。

一刻钟后。

他坐在地上看着死去的马儿和老虎,发呆……

倒不是因为别的,他的腿软了,一直在抖。

他心里已经不害怕了,可是腿不这么认为,一直抖的站不起来。

老马死了。

因为跑的最慢,被老虎一口咬死了。

秦涓捧着脸,是他的错,日出时野兽吼叫淡去,再行一天的路一个小动物都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就该想到会有巨大的猛兽出现。

也许他是打心里不怕狼,想着若是狼他能应付,却忽略了这里不是沙漠,这里还住着老虎。

老马死了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他只能凭着感觉一直往东北方向走。

直到,七日后他看到了村落。

难言的喜悦从心底升起,他骑着马狂奔,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他还没有接近村庄就被突然出现的骑兵拦下。

秦涓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跑,他调转马头就跑,管他是蒙军还是宋军!

他真的怕了,这些该死的军队!

“嗖”的一声,箭支射穿了马蹄,一声骏马的哀鸣声后,秦涓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他跑,他只想逃离这里!哪怕是爬回去,他也不想再在军队里颠簸半生了……

而此时,一支利箭穿过他的胸膛。

倒下的那一刻,他双目一片猩红,唇角却是带着笑的……

六岁时和父亲躺在俘虏坑里的孩子。

六岁时那个被蒙古兵抓走的孩子。

终于死了……

吉哈布营逃即是死,六岁时写在吉哈布大营外的四字真言,六岁时刻在眼前的话。

奴奴秣赫、阿奕噶对他耳提面命的话……

这一次,那一个孩子终于能去见他的爹爹了。

宋国、爹爹。

狐狐、赵淮之。

那些鲜艳于记忆里的片段,美好的、痛苦的、温暖的、森寒的……

交错于染满血雾的眼前。

他的手摸上怀中,染血的手摸出胸口那张纸条。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赵淮之,若有来世,可否和我生在一个盛世,我们门当户对,我们青梅竹马,我们父母亲朋具在,可以在草原,也可以在江南……

只是,这辈子,我真的活的太累了。

秦涓没有想到,他没有死,因为射他一箭的人不想死。

一个骑射无双的男人却想要从自己射出的这一箭底下,抢一条命回来。

“秦……秦。”

英武俊秀的男人慌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这是秦涓。

宁柏的部将从来没有见过宁柏这么慌乱过,这个千户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的,他从来都是理智大于情绪。

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其他的情绪。

“军医!”他大声喊。

这一次,军医们战战兢兢的过了三日,整个营帐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他们只求那个孩子能醒。

“伤了心脉,根本就……”

有几人小声嘀咕。

“宁柏大人的骑射举世无双,本该一箭穿心,若不是脖子上这块扩端王的令牌挡着,缓冲了一下……是当场必死。”

“若要救回来除非千年灵芝,再除非宁柏大人肯渡给他内力……”

“这话你去说,我可不敢。”

*

谁知道,宁柏真的派人去找千年灵芝了,谁知道宁柏真的给秦涓渡了内力。

秦涓的命还用人参调着一口气。

军医们说只要三天之内能等到灵芝,这孩子便能撑过去,至于醒不醒的来,还是难说。

三天后,灵芝找来了,肯定不是千年的,但士兵为了保命只能这么说。

也是这夜,军医告知宁柏,秦涓的情况稳定了。

宁柏这才放下心来。

“若他醒了,让人来告知我。”宁柏吩咐了一句,便套上金色战甲,骑马带着几个骑兵离开了。

宁柏的大营在十里外,他来此是因协助扩端王解决吐蕃一事,他要在吐蕃与宋国边境驻军设营及养兵马。

虽然这个时候只有跟随宁柏而来的骑兵只有三千人。

宁柏还没有熟悉地形,于是将大营分散,以免遇到突袭。

没想到秦涓会来此,他心里明白秦涓是从逻些城逃来的,这样的路狼崽应该走了很久,至少两个月……

他应该说这孩子勇气可嘉,还是应该说他藐视军威。

可是,他没有想到,在他缓缓的走向被他射中的孩子,在看到这张脸时,那种猎杀成功喜悦荡然无存。

那时只觉得头晕目眩,一种难以言喻的慌张从心底蔓延。

他……真的从未有过。

他承认他喜欢美人,尤其是柔弱的美人,身边这样的美人换了许多。

可是这孩子一点都不柔弱,不符合他的审美,就像当初的狐狐一样,本以为是柔弱无骨的美人,却是带刺的花。

后来,他不再去追寻伯牙兀·狐狐的美,因为他注意到了一匹幼狼。

而他苦心等待着长大的幼狼,却差一点惨死在他的箭下。

而今虽已被救下,依然叫他心有戚戚。

*

秦涓醒来的时候,看着军医在眼前忙忙碌碌。

那些人慌慌张张,不时的嘀咕几句。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清楚怎么回事,也什么都不想去想。

因为头疼。

他很渴,所以掀开被子下床。

这一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也疼。

不想不想,什么都别想,先喝水。

他缓慢的往桌子前走去。

提起水壶就往肚里灌。

喝饱了,又往营帐内的火坑处走。

这里真是暖和,很久都没有觉得这么暖和了……

当他坐在火坑旁,将铁架子上烤着的肉取下来,慢慢的吃的时候,那些忙碌的军医才看向他。

看了一眼,继续干活,等反应过来,不对啊,那人是谁。

刚准备开口问来着,便猛地看向床榻,这下大惊失色:“谁谁,谁叫你起来的!”

“不对!来人啊!快去告知宁柏大人!那孩子醒了!”

“我的爷啊,你不能这么下床,要吃什么不会叫人啊,快回去躺着。”

秦涓还没吃饱,那些人恨不得跪下求他回床上躺着了,他叹了一口气,擦干净手往床上走。

坐在床上,他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不想睡,因为睡的够久了。

他也不想想,因为脑子很乱,很疼。

半个时辰后,他听到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一身赤金战甲的男人从外面进来,身披风雪。

看到男人的脸的那一刹那,秦涓愣了一下。

却又没有那么意外了。

若是死在宁柏的箭下也似乎不错。

斡难河流域骑射无双的乃马真·宁柏,他第一次见识他的箭术竟然是自己做靶子的时候……

宁柏走过来,大手先探上他的额头:“是发热了,他们说你脑子……”有问题……

当然,宁柏适可而止。

因为秦涓只坐着,不睡觉不说话,只干坐着,军医们都担心他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都退下吧,药放在这里我来喂他喝。”

是退热的药,秦涓醒来后有点发热,因为伤了心脉,军医们又担心是肺热,怕他再染其他病症。

军医们退下了,宁柏端着药坐了过来。

宁柏喂他一口,他张嘴喝一口。

乖巧的让人心疼。

宁柏一个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的人,此刻都难免哽咽,突然他放下碗,将秦涓的脸捧正了,看向他:“你不必怕我,我不会杀你,那只是一个意外……我不会杀你。”永远不会了……

秦涓点点头,像是在想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想。

宁柏看着狼崽,心里似乎是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停留在欲的……

不应该是停留在欲的。

他对妃檀有欲,所以他将妃檀留在他的身边。

他对狐狐也有,但他掌控不了狐狐,或者说狐狐对他无甚好感,所以就断了念想。

他虽然纵.欲,却从来不对孩子下手,所以他在等狼崽长大。

而当他射杀了狼崽一次后,却又幡然领悟……

喜欢,不是因为欲的。

喜欢也许就是,静静坐着,看着一个人就好。

就像现在这样。

秦涓睡着了,因为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成份。

他是病人,扛不住这种药。

宁柏脱了铠甲,衣袍,还有鞋……

他是第一次,想楼抱住一个人,什么都不做。

当然也做不了什么。

狼崽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睡觉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眉宇间倔强,且倨傲,如果不是在军营里长大,这应该会是一个纨绔的小少爷,或者说个飞扬神采的公子哥。

可惜,没有如果。

这一夜,秦涓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十几岁就已称霸江左,他家有了四艘大船,大船能运货去开京、平安京。

村里和他一般大的都怕他,他一出现就吓跑一群人。

他娘拿着扫把追在后面打他。

秦谷哭着求娘亲别打。

他还转过头来同娘亲和秦谷做鬼脸。

路边的老大爷们都骂他纨绔不肖子!

村里的姑娘见着他了就捂脸跑路,跑了就算了呀,你落下手绢干嘛。

他才不捡手绢,有本事丢几两银子在地上。

直到有一天,大船送来了一个白衣公子。

他看迷了眼,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从此他把花里胡哨的衣裳全扔了,也换上了白衣。

他去找人打听问那公子的名。

他的书童回来了。

“大少爷,那公子说他叫狐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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