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涓站在营帐内,他很清楚,他现在冲出去只能给赵淮之制造麻烦,而且还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可是让他躲在营帐里,他做不到。
怎么来的,合该怎么出去。
营帐外骏马长嘶,赵淮之他们离开了。
秦涓的心顿时变得空空荡荡的,为什么会这样……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快要将他淹没了。
就像得知舅舅离开他的那夜一样。
小奴才在营帐口看着他,似乎是怕他出来,又似乎是担心他难过,那张小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惶恐。
秦涓坐下来,平静的告知小奴才他饿了。
小奴才“嗯”了一声想也没想往外走,再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好多吃的。
肉饼,烤羊腿,羊奶茶,这些都见过。
还有一种涂了奶沫子的蓬松发胀的东西,他拿起来吃了一口,是面做的很甜腻,有点像是包了糖心的包子,但又和包子不同。
他没吃过觉得很好吃,多吃了几个,才慢腾腾的开始吃肉。
小奴才见他胃口这么好,应该是情绪好了许多,便也放心出去了。
秦涓见小奴才一出去,便从怀里取出一块大布将没吃完的早膳全部装好。
他绕道至浴架后将排便用的木桶移开,果然见到营帐帆布上一道口子。
他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亮,那些士兵可能先走了一部分,这时候若是藏好一点,还是能逃出去的。
秦涓走他进城来的那道口子出去,他想不到为何援军会这么快赶来,毕竟去曲先的路遥远又寒冷,在他看来不应该这么快的。
根据旦木的描述推断,万溪的速度再快现在应该也只能在赶来可失哈儿的路上。
也有可能不是援军。
他得先去找旦木,如果真是援军,旦木应该和万溪联系上了才对。
秦涓去了他和旦木分别时的那个林子,他知道若是旦木还在这一片林子里是一定会格外注意食物的味道的,所以他捡柴点火,将从营帐里带出来的羊腿架在火上烤。
看得出来,古知王营里的人对赵淮之很好,一顿早膳都有羊腿吃,就连曰曰一个王在自己的封地都没有这样的待遇,这说明塔塔族并不是没钱没物质的,为什么一定要打下大阴山南北呢。
或许是因为有钱了就想要的更多吧。
大阴山南北甚至窝鲁朵与大斡耳朵都一直受古知塔塔的骚扰,长达二十年。之所以这么估算,是因为他得知阿奕噶的亲人也被古知塔塔的人掳走过,而且至今没有找回来。
这样的局面持续这么久,总归是有原因的。
烤羊腿的香味这一次并没有帮助秦涓引来旦木,秦涓明白了旦木可能不在林子里,他有些失落的将烤羊腿吃完,看了一眼包袱里的东西。
那种他没见过的甜食都带来了,足足有十几个,他觉得好吃当时立刻想到了旦木,他想旦木一定会开心的。
可是旦木为何没有出现,是因为有万溪的消息,还是旦木在其他地方等万溪。
不应该的,旦木喜欢林子和小河,不在林子里就会在小河边,他都找过了,没有见到旦木的影子。
旦木一定是离开可失哈儿了。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秦涓微皱起眉。
他灭了火,将包袱收拾好,爬上树,他在树梢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只是黑蒙蒙的一片,虽然看不清,但能知道两军可能还没有打起来……
毕竟真打起来很远都能听到声音,没有战鼓声,没有厮杀声,他们并没有打起来。
所以有可能来的不是来攻城的蒙兵,万溪没来,可是旦木却不见了。
秦涓开始慌了,他害怕旦木会遇到危险。
一定得找到旦木,说不准旦木是和万溪取得了联系去迎接万溪了。
如果按照最快的速度,也不出三日援军应该能到了。
可失哈儿南侧和北侧的城门是古知王的兵力重点布防的地方。
秦涓突然又想到,如果万溪的人提前来了,万溪会怎么做?
可能是夜袭也可能是白日突袭,但不应该是这么明目张胆的过来叫阵。
所以赵淮之是不是一开始就料到不是蒙人的援军?
或许是吧。
秦涓从树上滑下来,既然如此,若万溪能带人来,能走的应该是可失哈儿的东面或者西面。
西面是大阴山脉的延伸,是雪域带来的大面积草原……东面是草原和塔克拉玛干沙漠。
如果是万溪这个人,秦涓倒是觉得他宁可走沙漠也不可能走草原。
至于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所以秦涓绕道去可失哈儿东面,如果旦木有收到万溪的人带来的消息,应该会去那里等。
秦涓知道他走过去都要花上一天了,估计见到沙漠得是次日这个时候。
不管了,他要去找旦木和万溪,他要尽最大努力避免到时候赵淮之被蒙军误伤。再趁乱将赵淮之带走……
次日,晌午已过,秦涓没有再继续走了,凭直觉他知道还有十几里路就应该见不到草原了。
有大河曾经从这里穿过,留下半干涸的河床。
西域许多的古城因为河流的消逝掩埋在了无尽的黄沙之中。
此刻的他甚至在想,几十年后,几百年后,依靠穿过塔里木盆地的几条大河发育起来的可失哈儿、押儿牵、斡端和罗卜会不会也消失在大漠的黄沙之中。
他喝了一口水后躺在地上,因为这样不容易被人发现,还能很快听到几里地以外的马蹄声。
偶尔有一两只兔子飞快地从他附近跑过,他会突然想到旦木,原来这里还是有兔子的,只不过和大斡耳朵的傻兔子不同,这里的兔子瘦小跑的快。
半天很快过去,天黑了,他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他躲了起来。
可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军队经过,再抬眼远远望去,只见原野上有两簇零星的篝火,他明白了,那些人在远处扎营了,大概是不想被敌人的探子发现了,不敢大面积燃灯。
他正疑惑的时候,感受到有人从这边跑过去,是跑过去的,应该有很多人,没有骑马,但许久之后再无动静。
约莫是一个时辰后大地在轻微震动,又一队人骑马从那个方向过来,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为太暗了,看不清。
夜晚的风大,马蹄声会被风声掩盖。
今夜无星子也无月,草原上若是不点灯,漆黑一片,看不清人影。
直到更近了,秦涓才确定是骑兵,他想的没错,他们要夜袭可失哈儿。
此处距离可失哈儿三十多里地,他走过来花了一天,骑兵们去快的话不需要半个时辰。
那先走的应该是部分步兵和散兵。
一个晚上,蒙军袭击了占领可失哈儿的古知塔塔大军三次。
虽然蒙军未胜,古知塔塔也没好受,几座粮草大营被烧毁,面粉牛羊蔬果都变成了灰……
这对想以可失哈儿为驻军中心的古知塔塔人来说是惨痛的,意味着接下来他们可能要面临无粮度日的窘境。
天还没亮的时候夜袭的骑兵回来了,他们是烧完粮草就走,所以回来的人很多,可他们还没全部回营,前方传来消息,伏兵那里打起来了。
昨夜蒙军派出了骑兵夜袭,同时又派出步兵和散兵在可失哈儿城外二十里处伏击。
因为万溪料到夜袭之后古知王会让人追击他们,毕竟古知王仗着自己有十万人,估算他们能借到援军也不会多余三万人。
古知王猜的没错,他们只有三万人,骑兵不到五千,所以,他们只能巧胜,不能硬刚。
论打架,正经挑出各自的士兵实力都相当,但是若是同等水平的兵,放在不同情况下,被突袭的一方是没有提防的,所以是他们三倍的人数又如何?
万溪一万伏兵,袭击古知王派出的三万人,还成功俘虏了对方几员大将。
蒙兵的欢呼声传来,秦涓有些明白了,他也趁乱扒下一个蒙兵身上的衣服,混进了蒙军大营。
他还是没有找到旦木,他觉得旦木灵活应该不会被抓的,或许只是去办什么事去了。
俘虏很多,看的出来那些俘虏高高壮壮不是打不赢,很多人是别人跟着投降就跟着投降了……因为被伏击,心理上已经失去了优势。
他还没有找到万溪的营帐,只能跟着那几个押送俘虏的大人走。
前面这几个总有一个要去见万溪的吧?
他跟着走了一会儿,突然间察觉到周围嘲杂的声音消散了,那些欢呼的,或者是求饶的声音消散了,他听到一阵有力的马蹄声。
等他再回头,发现很多人都朝着同一个地方看去,他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很快的,他认出了那张脸。
英俊之中带着几分张扬的脸,这是博博怒……
秦涓很快往博博怒怀里的人看去。
这一眼他险些要冲了出去。
*
万溪叫来的援军是博博怒率领的三万人,却俘虏了赵淮之。
赵淮之伤到哪里了他不知道,整个营在打了一场胜仗之后反而变得格外安静。
秦涓想方设法的接近博博怒的营帐,他得潜进去见赵淮之一面,确认他是否有被伤到要害。
博博怒的军帐前换了几批的人守卫,但没有一个守卫可以进去。
从他观察至现在,两个时辰只进去过几个军医和药童。
不行,他得去再搞一身衣裳。
秦涓顺利潜进博博怒的营帐是这日天黑。
可是好死不死,他刚进去的时候,博博怒正好在。
他跟在军医后面,头都不敢抬。虽然特意在脸上摸了黑灰,但还是很担心博博怒这疯狗认出他的脸。
当听到军医说赵淮之,伤到了心脉,失血过多,暂时不清楚能不能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他是想将博博怒千刀万剐的……
博博怒似乎坐在那里久久没回过神,过了许久才皱着眉对军医们沉声说道:“若救不回来他,你们都别想活。”
博博怒的身体似乎是本能的轻颤了一瞬,如果狐狐死了,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伏击一战,他并没有注意到带兵之人是狐狐,当他注意到刀下的人是狐狐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俘虏了几员古知塔塔大将,当时就杀了一个人泄愤,还有一个逃了,他没心思让人去追,抱着狐狐就往营帐走。
他将温热的手贴在狐狐微凉的脸颊上,目光沉痛,能不能活着,不要丢下他……
他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他不想连年少时这一份最澄澈单纯的美好也将要失去。
那么他的人生里将要剩下些什么……
王子的殊荣与桎梏似的使命伴随了他的前半生,那后半生又将在亲手杀了狐狐的悔恨中度过吗。
他一生近乎极端的追求快乐与自由,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原来他至始至终想要的只有一个狐狐而已。
他冲过去抱紧了狐狐,这时营帐外副将的声音在外面喊着:“将军,夜袭骑兵三千人已准备就绪,请将军检阅……”
“知道了!滚!”
他紧紧的抱着狐狐,终于他抬起头来,在狐狐的额上印下浅浅一吻。
年少时骑马游街,勾得万千少女心思,也曾流连花丛数月不归,也曾堕落于柳巷深处,而今方知那一份少年心思。
他喜爱狐狐,有爱说不出,化作了一份少年孤苦,宁可顶着东河郎君博博怒的名字自甘堕落,也不愿用轩哥的身份和狐狐道一句欢喜……
于是在最美好的年纪,那份少年欢喜,因为不敢,因为羞愧,因为隔阂与阻碍,被深深的掩埋了。
直到有一天这只狐狸想要逃出他的世界,于是乎那份少年孤苦,失落与惶恐再从身体里涌出。
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叫秦涓的孩子,与年少时的轩哥站在一起,明明他比秦涓更有资格拥有狐狐,他们青梅竹马,他们门当户对……而为什么那个孩子敢在十一二岁的年纪里拥抱亲吻狐狐,而十一二岁的轩哥不敢?
为什么……
他咬着牙站起,一脸沉重的往营帐外走。
他伸出手随便指了一个药童:“你留在这里彻夜照顾他,若他有事,本将军明日归来头一个宰了你。”
他说完快步离去。
*
秦涓都快要气疯了,他娘的这狗贼碰赵淮之的额头!
早说博博怒对赵淮之不安好心!
原来狗贼怀着这种龌鹾心思!
等博博怒一走,军医忙给赵淮之止血,三个医童两个胆子小不敢上前,秦涓二话不说上前去撕开赵淮之的绷带。
之前上过一次药了,现在军医是来上第二次药,因为这种草药的药效只有一段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后就没有止血的功效了。
军医擦干净额头上的汗水,赞许的看向秦涓:“难怪将军让你留下来守着,嗯,是个胆大心细的好孩子。你留在这里照顾他,那边炉子上的药热了之后你喂给他喝,如果他喝不了,便一点一点的喂给他,少喂一点也没事,如果半夜他的体温变低了,记得立刻去叫我。”
军医说完出去了,整个营帐里只剩下秦涓和躺在床上的赵淮之。
秦涓看着赵淮之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心口生疼。
他又陡然想起,博博怒那狗东西方才俯下身亲吻了赵淮之的额头。
妈的,越想越气,就像自己头上顶着的帽子都变成了草地一般!
这么一想,他火气上来了,走到营帐里的火坑处,提起铁壶倒了半盆热水,兑了一点凉水,扯过毛巾就往床边来。
他坐下将毛巾拧干,搭在赵淮之的额头上。
越想越气,拿毛巾猛擦了几下。
直到他满意了,赵淮之的额头都红透了。
秦涓愣了一下,又有些心疼的手忙脚乱的拿自己的手给他摸摸。
哪知凑近一看赵淮之细腻的肌肤上都被热毛巾擦的冒出细小的血孔了……
他这下既愧疚又心疼,贴过来忙给那额头处吹气……
这一吹,眼儿尖,发现赵淮之左眉上方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玩意。
像是一层蝉翼,却又没有蝉翼那般通透。
他心里已起疑,也因为好奇,他用手去抠,这一抠,便感受到指下的异样,真的是一张……
皮。
这一刻,他明白了,赵淮之也许是轻微的改变了容貌。
如果没有猜错,这左眉处应该延伸至右眼处都贴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皮……
难怪,两个不同生活轨迹的人会这么像。
难怪。
秦涓闭了闭眼,很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他花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做最后的确认。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狐狐左眉上方有一米粒大的痣。
谷谷也有,就长在眉尾上方一点,不记得是哪边的眉毛了,祖母当年说这是旺夫痣,不然他当年屁大点谁会去记一粒痣,因为被大人们常提才记住的。
他轻轻撕开那层蝉翼似的膜,他不想破坏,他知道这种东西价格不菲,赵淮之可能没有备用的了……
果然,如期的,他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一粒痣。
为这张脸增添了三分生动七分灵秀。
是记忆里的眉,记忆里的痣。
是他。
伯牙兀·狐狐。
这一刻,不知是惊喜,还是其他。
他已弄不懂这种情绪了……
没有被欺骗的不满,没有被隐瞒的失落,没有过多的百感交集……
只有一种正在蔓延的心疼感受。
东归的狐狐真的变成了一身沉敛的赵淮之。
伯牙兀氏的少年家主变成了大宋王爷的私生子。
透亮的月光变成了杯中的茶。
谁不曾年少。
只是归来后清风已被人间洗,霁月已被烟火染。
他微颤的手将那层薄如蝉翼的皮贴成原来的样子。
十一岁在撒马尔干的草原上遗失的那只狐狐又以新的身份回到他的世界。
他紧紧的抱住赵淮之,将脸深埋在他的颈窝之中。
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他始终是他的清风霁月。
从他温柔的托起幼狼的脸的那一刻起。
从他用他自己换幼狼的命的那一刻起。
幼狼漂泊的心已有了停留的方向。
无论困苦与磨难,总有一人出现,免你悲忧,免你惊惶。
让你明白之前所经历的苦难,都只是为了等候一场惊鸿。
所以,当年少时的惊鸿苁蓉而至,抓住的这一刻起,就不要试图放手。
他已经失去的不可能再失去什么了,所以无惧无畏。
他抬起头,看着赵淮之,又缓缓低下头……
“赵淮之你不能有事,你一定要挺过去。”他低声说。
*
听到炉子那边发出响声,秦涓才想起军医的话来,他猛地站起来。
药已经熬好了,他盛了一碗,太烫了,吹了半天才觉得温度够了,一勺一勺的喂给赵淮之喝。
可是喂了多少都不见赵淮之吞咽。
他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的喂,偶尔能看到赵淮之的喉.结动一下,他也不知道赵淮之到底喝了没有。
反正那一碗药是喂了再热,热了再喂,直到天快亮了,他有些昏昏欲睡。
好在这一夜赵淮之的体温是趋于正常的,血也是止住了。
秦涓正要放下药碗,只听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他意识到什么忙退到一边站好。
先进来的是一个奴才,营帐内的油灯已熄灭了数盏,他进来点燃了油灯。
之后刚归来的博博怒才带着军医进来。
“去瞧瞧。”博博怒一边脱铠甲一边对军医这么说。
军医速度快,走过去给赵淮之检查:“回将军,他的血止住了,体温也正常,应该是没有危险了,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军医给赵淮之换了药,博博怒让他们离开。
秦涓不想走,因为他怕博博怒对赵淮之动手动脚。
博博怒这人猥琐的很……
这时营帐内那个奴才说道:“将军两日两夜未眠,还请将军歇息一阵,今夜还有夜袭。”
博博怒沉默了一会儿:“行,你去转告你的主人今日的战况,叫他夜里务必来见我。”
博博怒在营帐里另一张榻上休息去了。
这时秦涓才松了一口气离开营帐。博博怒要休息,他也需要休息,他夜里还要照顾狐狐呢。
秦涓去军医的营帐睡觉,因为昨日是随便搞的一套药童的衣裳,至于军医知不知道他们手下管了多少药童,他也不清楚。
找到药童们休息的地方,随便找了一张床躺下。
昨夜值夜的就他一个,应该这会没人来打扰他睡觉吧。
于是等他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
他爬起来,顿觉腹中空空荡荡,也来不及去找吃的了,直往博博怒的大营走去。
可这会儿博博怒的大营外多了几排的守卫,他不禁微皱起眉。
他试探着走过去,立刻被士兵们拦下了。
“我要进去给病人换药。”他说。
“等一个时辰再过来,将军在营中会客。”那守卫如此说道。
秦涓离开后又绕到营帐后去,可不知是这营帐帆布油布裹得太厚的缘故还是其他……
他听不到里头在谈什么。
他本能的觉得博博怒正在见的人应该是万溪。
万溪是大都来的官,他找博博怒借兵但不敢亲自来带。
这是谋反的罪名,所以万溪始终没出现。
这个时候博博怒找万溪过来,应该是战事进行到了关键时刻。
连着两日的夜袭和伏击,他们拖垮了古知塔塔大军的主力,他们应该是想进行最后的反击。
但博博怒一人带兵不行,博博怒应该是想找万溪从西面带一万人,博博怒则带剩下的人从东面再搞第三次夜袭。
这样形成夹击之势,若赢了,古知王应该会带兵北逃,这样留万溪带一万人在城中驻守,博博怒带人去追。
当然这一切只是秦涓此刻的设想。
过了很久秦涓才见到有人从营帐里出来,他跟了上去,看身影,果然是万溪,只是笠帽压的极低,还戴着围巾。
秦涓追上去,万溪也察觉到有人跟着他,自动放缓脚步。
“旦木呢。”秦涓走至与他并肩的位置,开口问道。
万溪听出了他的声音变也没有转过头看他。
“你怎么来这里了。”显然万溪很不高兴,因为旦木没有告知他秦涓也来可失哈儿了。
“这不重要,我问你旦木去了哪里。”
“他被我派去斡端送信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万溪难得好脾气的回答了他。
“行吧,希望他路上不会犯迷糊。”秦涓有些担忧的说道。
万溪勾唇:“想不到你还挺关心他?不过你这身打扮也不像是为了旦木进来的啊……”
秦涓不想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博博怒是让你带兵走西面夹击古知王吗?”
万溪脚下一停,问:“你如何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博博怒两次夜袭和伏击虽然占了上风也拖垮了敌军主力但是他没有办法给古知王致命一击,就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将古知王赶出可失哈儿。”
万溪这才看向他,突然笑道:“既然如此就跟着我去点兵一万,正好我无法抛头露面,你来代替了。”
秦涓担心赵淮之,怕博博怒会把赵淮之带走。
但又想博博怒进攻西面若要追人的话带着赵淮之也不方便。
应该不会吧……
万溪点完兵之后,要先一步在博博怒带骑兵夜袭之前绕到至可失哈儿西面。
从这里过去,快马加鞭也得到半夜,所以真正的夹击估摸要等到凌晨了。
博博怒这边让俘虏兵打头阵,再带骑兵攻上去,等到可失哈儿西边失守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博博怒也正好跃过了攻了三日才攻下的城东。
两人带大军直击古知王王营。
城南北重兵闻风而逃,古知王带兵北撤了。
这一场仗打下来,没有任何一方觉得赚到,古知王折损了大部分兵力,秦涓完全不明白这个古知王是在干什么。
可能是闲的吧。
至于纥颜·博博怒可失哈儿的事他完全可以不管,至于为何过来,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毕竟可失哈儿不是他们纥颜部治理的范围,停兵太久反倒会被说成造反。
所以当古知王的军队被赶走后,博博怒带兵去追。
而秦涓立刻扔下万溪,回营去找赵淮之。
博博怒留了一个副将在此守营,应该说守着赵淮之。
博博怒去追人自然是无法带着赵淮之的,因为他的伤势严重,不宜行军。
万溪让旦木送信去斡端,就是为了让斡端的官员过来治理可失哈儿。
只是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他得回大都去,他的师父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随时都有可能一病不起。
至于狐狐,他知道狐狐醒来后一定会离开的。所以他不担心狐狐。
他没有想到这一趟西行,会得知这么多有趣的事。
东河郎君博博怒,竟然是曾经大泽以南的王。
没想到狐狐会瞒着他这一点。
斡难河有三大恶,只有这东河郎君连他这个恶人都不敢去结交。
却没想到这博博怒就是轩哥。
万溪离开时斡端来的官已抵达押儿牵了,他没有和秦涓道别,就像他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一般。
万溪离开后的第二天夜里,赵淮之醒来了。
赵淮之醒的时候,营帐内的烛火颤颤的晃动着,他觉得有些恍惚。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他仍有睡意,可他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睡了很久。
他想动一下,却感受到胸腔处一阵空洞的疼……这样的疼痛已经脱离了肉.体,疼到了灵魂里。
他的脑海里迅猛的闪过轩哥刺下那一刀时的样子。
那一刹那,他愣住了,没有躲。
似乎是想用这一刀,还了所有的年少情谊。
年少也曾孤苦,是因为有阿爹有轩哥,年少才有了绚烂的色彩。
有阿爹时是快乐的,有轩哥陪着他去找阿爹的时候也是快乐的。去大泽的路上,去高丽的路上,都是有目的且快乐的。
可是遗失快乐的时候,失落情绪是磅礴且复杂的。
他抬起手抚上胸口,回想这一生才十七八载岁月,仿佛已死过无数次了。
在一次次的寻找中失去,最后还剩下些什么。
没有阿爹了,没有家臣了,没有伯牙兀了,也没有轩哥,没有大泽了……
年少的狐狐已掩埋在了去窝鲁朵的风沙里。
他真的好想好想阿爹。
他想,如果能重来,那一年大雪覆盖临安的那一日,他站在雪地里看着阿爹的背影消失在临安城城门的那一日……
他会冲上去,求阿爹留下,留在宋国。
后来的阿爹放下了大漠,放下了草原,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既然连草原和大漠都可以放下,阿爹能陪他留在宋国的……
或许对阿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不在草原不在大漠,所以阿爹离开了,消失的了无踪迹。
赵淮之的睫羽染了泪,轻轻合上眼眸才没有让眼泪流出。
他躺了许久之后,意识回笼了,才察觉到营帐里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似乎是在捣药。
一下一下的很轻,是怕吵到他了。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声音听着莫名的安稳。
终于,捣药声停下了,炉子里的木炭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那人给罐子里倒入水,一股药香味四散开来。
炉子里熬着药,那人坐下了,似乎是在翻弄一本书,不时的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
终于罐子里传来煮沸的声音。
那人站起来,将罐子里的药倒入碗中,这药汁缓缓流入碗中的声音也能听出来,这个人有着温和的脾性,应该是个温柔的人。
赵淮之从未觉得这般平静过,仿佛闭眼睁眼之间只有寻常人寻常事,还有一丝人间烟火气息……
或许这样才是生活,温恭贤良,寻常平静,细水长流。
*
秦涓端着药碗走过来,将药碗刚放至桌上,长吁一口气的那一刹那就见到床榻上的人睁着一双绝美的眸看着他。
似乎两人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停了一会儿才各自开口惊呼。
“你怎么在这里。”
“赵淮之你醒了啊。”
赵淮之没被他吓到伤口裂开,这孩子真是不省心……
秦涓端着药碗傻笑,赵淮之醒了就是没事了,既然这样说明赵淮之可以长命百岁的!
“既然醒了,我喂你喝药吧,前几天你都没有好好喝药。”秦涓伸出手去抱赵淮之,赵淮之还没缓过劲,人已经被秦涓抱起来,还搂在怀里。
秦涓力气大,单手搂着赵淮之绰绰有余。
秦涓吹了一会儿药,才将碗凑到赵淮之的嘴边。
赵淮之愣了一下,才张开嘴喝。
搂着赵淮之,秦涓才知道这个人,瘦成什么样子……
十一岁那年他也曾搂着狐狐,虽然外表看着瘦但好歹那时还有肉,现在的赵淮之抱着都能磕到他的骨头……
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心力交瘁与肉.体折磨,才会让人瘦成这样!
还记得在大都天牢内看到赵淮之的时候,虽然依旧能让人惊艳,但灯盏之下的那张脸明显能看到两颊凹陷,寡瘦无比……
若不是一双有灵气的眼眸,恐怕都会让人望而生畏了。
秦涓担忧的想不知道多养些时日,还能不能养出原来那只狐狐来……
*
赵淮之不知道这孩子还有发呆的本事,药他已经喝完了,但秦涓端着的碗仍贴在他的唇边。
秦涓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察觉到怀里的人在看他,才红着脸拿开碗,缓缓将赵淮之平放下去。
他突然蹲下,看着赵淮之,很认真的问道:“赵淮之,我要回罗卜城,你能跟着我去吗?”
他没有问你愿不愿意,而是问你能。
赵淮之很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离开哪里去哪里比这个孩子容易许多,虽然回宋国比想象中的麻烦,但只要他想,万溪愿意帮,这不,上次他还是回去了。
若不是秦涓他可能一辈子都呆在宋国了,可是他没有,听到秦涓被羊角军杀害的消息后,他带兵从千里外杀来寻仇。
结果一场误会。
当秦涓问他能不能跟他走的时候,他竟然是有些欢喜的……
他明白的,这种欢喜,和阿爹说要带他回宋国时又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点点头。
秦涓想,他最快乐的事就是,有一个曾经保护过他的人现在愿意跟他走。
“那你先装睡几天,博博怒的副将在此驻营,他们在等博博怒回来,应该五天之内博博怒不会回来,而你需要静养几天,等伤口长合在一起,这样我们赶路的时候伤口才不会裂开,对你的身体也好。”秦涓没有察觉到,说话的时候他是带着笑意的。
或许这个时候他只把狐狐看作很重要的朋友或者有几分对亲人的依赖,几分懵懂的少年情怀……
知好色,则慕少艾。
如此罢了。
三日后秦涓已开始准备离开用的干粮和水,还盯上了一匹马儿。
也是在整理干粮的时候,发现好吃的就多带一份留给旦木。
当他把行囊藏匿在赵淮之的床底下,赵淮之见了都忍不住说太多了……
是太多了,只不过有了和舅舅走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时的惨痛经历他已经不敢再将自己第二次推向险境中去了。
他差点死在了沙漠里。
第五日三更天,秦涓给赵淮之穿好衣裳,因为伤到了心脉,赵淮之的手动作的幅度不能太大,否则会疼的喘不上气来。
秦涓愈发担心赵淮之会不会在路上出事了,但是若让赵淮之留在这里,博博怒那狗贼对赵淮之怀有不轨的心思。
他不敢放赵淮之在这里。
路上他可以小心翼翼的将赵淮之照顾好的。
趁着天黑,三更天营中换班,他们出营了。
因为赵淮之有伤在身,秦涓预计在抵达押儿牵之后他们务必会停留七天左右,供赵淮之养好了伤再走。
抵达押儿牵的这段路他尽量走的沙漠与草原的边缘处,这里会有小河,但也意味着要绕远道。
在抵达押儿牵之后,赵淮之病了。
伤口没有裂开,但是染了点风寒。
找过郎中后,开了许多药。
但吃了许久都不见好转,秦涓找不到原因,便怀疑是郎中的问题,只好多找人打听,哪里还有郎中,可押儿牵就那般大,能问道的也就只有三个郎中,都瞧过了,说是风寒。
若是风寒早该好了,怎么会拖了这么多日不见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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