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等到破云的日爬上了树梢头时,整个太缇之国从夜色中渐渐的苏醒了过来,金宫红墙,吹红的琉璃瓦上落满了霜叶,无数礼戴官员的大臣整仪上殿。
内阁太监一拂香尘。
“跪朝——”
“礼!——”
分列两行的大臣正色低头,跟着一撩官摆,“参见吾皇万岁太安!”
早朝例事不过几许,太叔昭日坐于鎏金圣殿之上听悉着奏报,只在年近初冬国中难事多了起来,除了滕棘的大水之外,边北一带这几日开始下了雪,已有不少难民饿死冻死的消息传于国内。
冬潮,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就引得了不少的百姓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太叔昭日看完了边北的奏报,“我太缇立国已有七百年之久,这七百年内养了无数贤才,却至今无一人能解这历年来的寒冬民难。”
说着,放下了手中的奏本。
“臣惶恐。”见年轻的帝王放下了奏本起身,殿上熙攘的大臣登时跪了一地。
“朕要的不是惶恐,一个只知道惶恐的臣子朕养来作甚?”太叔昭日一步一步的从白玉殿阶上走了下来,“冬难是我太缇立来的心头之患,你们一个个居于濮阳,怕是忘了祖皇建业的灾患了?还是因为历年都由朕的亲皇叔坐镇境北,你们便全当这冬难是卢怀王一人之事了?”
朝殿之上一时一片缄默。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后,三席之位有一个老臣忽然跪列出席道,“回皇上,卢怀王为国之皇宗确实身份尊贵,臣下与百姓也记念着卢怀王这些年苦居境北镇疆平定战祸,但是……火神之祭,神像倾塌直指卢怀王与卢王妃,可见神明震怒已有不满,若我们再不做出回应……这年还只是初冬边北就生了早乱,怕就是神明的预警了。”
“席太公难道是想在这大殿上提起前不久空传而兴活祭王叔的愚言吧?”太叔昭日望了过去。
“臣不敢。”
席闻山俯首叩道,“王爷是贵胄皇宗,如此愚言臣断断不敢加语,只是……前几年卢怀王居于境北忘乡坐疆守定,于是得我太缇安。臣的意思是……或许,或许王爷在境北的时候恭神奉宗,神主习惯了王爷的朝伴,而今王爷久离境北未有归去,兴许……兴许是境北的神明在想念着王爷也说不定。”
席闻山的这一番话引得殿堂之中一时窃语,有的唏嘘嘲讽,有的连声附和。
是啊。
只是初冬边北就有民动之象,而边北这些年又有谁会比卢怀王更适合去呢?
说什么火神祭殿的神像塌踏是为神明震怒,那兴许只是神主召唤着他的信徒回去也说不定呢。
“皇上。”
太史公孙黎驰跪出一列,举折道,“卢怀王近来身有疾发,临有几近急召太医宣诊,境北极候怕是不得再往。况然,淇水岭之事尚还未有余清,贼匪未端,比起初发的冬潮之惶,滕棘的水患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太叔昭日颌首,轻叹了一声,“确然如太史如言,皇叔的身子骨却是不如益日,再往境北便是朕也于心不忍……”
话说到了这里,太叔昭日再问,“说起淇水,今日怎地未有淇水令传来的信报?”
姜都统回道,“昨夜有夜信传来,说是卢怀王准备连夜端剿直捣贼本。”
“那可太好了!”太叔昭听到这里这一早上凝重的面上终于露出了欣然之色,他掌手道,“有皇叔在,想来大获全胜不日可得,这滕棘的水患也算可望朝日,朕欣然,朕欣然啊!”
“皇上佑福。”众臣俯首。
……
“你们……是谁?”香榻上,只见着床上的女子拢了被子有些愣愕的望着他们两人。
邴绮愣住了。
禄民更是僵在了原地,犹然不可置信的颤了颤唇,“……王,王妃,小的……小的是禄民啊……您不认得小的了吗?”
谈凝揪着被子神色怔愣的望着他。
“小姐!您……”邴绮更近的凑了过去跪在了她的榻上,“您仔细些看看奴婢,奴婢可是从小陪您一起长大的丫环,您……您可别吓奴婢了……”
遗忘,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在后来谈凝冷静下来,理智的思考过这个问题之后,在她能平和的接受看待等了无数个日夜的男人曾把她忘记这一结果。
遗忘,对于被遗忘的人是一种悲哀,而对于忘记的人来说更是一种不可磨灭的打击。
那是无声息的一种凌迟。
谈凝怔怔地坐在榻上望着他们,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的空白,唇色有些发白的颤了颤,就像被挤压在无尽的混沌之中沉沦,独剩下来的意识只似是一个空壳的留在了这里。
惶然的,无措的。
“……我,我不知道……”
那是无比的陌生,由这一份陌生造就着的无尽的恐惧与不安。
“王妃……”禄民听着脸色瞬间齐刷刷的褪了血色,震惊的望着她,一时说不出一句话。
邴绮更是泣不成声的擦着眼泪,却还是不甘心的望着她,一双手紧紧地握着她冰冷的右手,含着眼说道,“……小姐,您再想一想,您想一想,看一看这周围,这是您的家啊……您再想一想,老爷,夫人,少爷,还要王爷,您再想一想……”
“王……爷……?”谈凝怔了怔。
禄民也扑到了床榻边上,直死命的点着头道,“是啊!王爷!主子您再仔细想一想,兴许只是不小心撞到了头,一时半会没想起来——”
王爷。
一个词,却像是一把钥匙一般,在瞬间打开了一扇门。
是记忆中无尽的黑暗,永夜。
她游走于那绝望的深渊之中,漫无目地的走着,就这样走了很长的路,她看到了在这片永夜之中燃起了一束微弱的光,星星闪闪,非常非常的微弱,只是因为这一片深渊太过于黑暗而让她看清了那如萤火一般的薄弱的微光。
有人在举烛点灯,正低着头,将那一片永暗的夜里点上了百以千数的灯,一时间,见烛火如海。
她立在那深渊的彼岸,隔着那一片如海的烛火望着他,看着那一个人。
“……”
脑子里是一片的空白,谈凝伸手撑着额头闭目仔细想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越想越觉得后怕,越想越觉得惊颤。
想不起来……
但她却隐约的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她非常的接近真相。
源始的真相。
一切的真相。
“主子……”
“小姐……”
谈凝闭着目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抬起制止住了他们两人开口,只脸色有些苍白的说道,“……我没事,你们让我静一静……”
……
濮阳,宫城内。
金殿。
“皇上佑福!”
“皇上佑福!”
一众的大臣拱手间连声的赞字。
夹在里头的谈昌卓一脸的忧结,似是有事想报而又开不了口的样子。
等到这一番贺声停息,金殿之上静然而戛的时候,却见后畏席上有一个白衣的执官走步出列,举奏拱手道,“臣扈梁,有本奏。”
后畏席次多是新进入仕的年轻人,鲜得有敢在金殿直奏的人,一时间便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谈昌卓一怔,看是自家的婿郎,竟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知道府上的事断是瞒不得的,只是他实在无意去做这出头鸟,眼下见自家有人出了面,便想着准备等着跟后附声。
“是执书使吗?”太叔昭日心里也有些诧异,“不知执书有何要事?”
“此事是有关卢王爷与卢王妃。”
扈梁拱手奏词,道,“禀皇上,臣日前与妻归宁,与王爷王妃同借住于谈府数日,以让归宁妇得享天伦人理……”
谈昌卓跟着忙应和道,“正是,正是如此。”
扈梁拱手继续道,“然而,只在这数日内,臣觉察到谈府上别有暗谋,臣心生惶然不敢欺瞒,愿以大义灭亲之举,奏报谈侍郎借卢怀王名义与外戚勾结,在这濮阳城中卖官买官,贼乱朝野!”
他这话一落,顿时像油炸入了热锅一般,响作了个噼啪。
谈昌卓瞪圆了一双眼睛,不敢置信。
“皇上!臣绝无此事!这简直——”
太叔昭日抬手禁声,等金殿之中静息了下来却是侧头望向了扈梁,道,“扈执书,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
“臣有信印为证。”扈梁从袖中取出了一卷文书,一旁的管事太监见状躬身走了过去。
谈昌卓瞪圆了一双眼睛望着那太监躬身接下了这一卷文书,跟着退了下去,“皇上……皇上……臣冤枉,臣冤枉……”
扈梁再举折说道,“秋猎信期,谈府更是以卢怀王之名结聚众臣于猎围山场,此事举城有闻,可谓受之瞩目,这当中更是发生了卢怀王与卢王妃猎山遇刺之事,两人共同坠入山渊——”
太叔昭日目色一动,只是眸中有一抹光一闪而过,凝眸之下面色生冷,“皇叔猎山遇刺坠渊,这可当真?”
“这……这……”谈昌卓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后畏席次中立在更后边的姜定泊迟疑了一会儿,跟着走出列道,“回皇上,确有此事发生。”
金殿之中一时一片死寂。
太叔昭日缓缓地拿起了太监呈递上来的奏本,折页之中是金信墨字,底下更是盖着朱色宝印,望着那上面的字字恶诏,一时之间怒从心起,直将那奏本哗啦的甩向了谈昌卓,“谈侍郎!”
“臣——”
谈昌卓瞟见了那上面的字,有不少他熟悉的人,一时之间竟连他自己都辨不清真假原委。
一朝得势,总少不了想着去巴结别人好站住脚,也少不得有人来巴结自己讨得个人脉情,从女儿新嫁之后,整个谈府来来往往不少的人,他还真记不清里面是不是藏了些别有用心的人,夹以私罪冠祸于他。
“臣冤枉!臣冤枉啊皇上!”谈昌卓连连拜首道,“臣是与几位大臣吃过酒,相互讨了几分喜头,出罪之事万万是不敢的啊!这与外戚勾结臣下更是全无所知啊!!”
“扈执书。”
“臣在觉察此事之余心有所震。”扈梁举折面色凝重的说道,“也有觉得奇怪,为何卢怀王一介王亲之尊竟会屡屡为这贱商开道僻路,不惜纵他假借自己的名义立党伐异而壮成势,直到昨夜,卢王妃坠井谈府大乱时,臣无意间在谈府上发现了这个东西……”
说着,他伸出了手,只见着有一枚琥珀色的印石从指中落了下来。
金殿满朝的人引颈望了过去,这下便是连太史公孙黎驰脸色都变了。
太叔昭日看到了这枚皇符后面色顿生凝重了起来,“你是说,皇叔被谈府胁迫,谈侍郎借月卿之手夺瞳了皇叔的符石。”
皇符,无亚于是皇宗的玺权,若是私押可等同于私取帝玺。
卢怀王也不在是太叔卢,而是谈氏的宗亲。
“非是。”
扈梁落目望向了手中的那一枚琥珀的金石,道,“也是看到这个东西,臣太明白了先前为何卢怀王会百般的牵就于谈府——这是昔日业明王所传下的宗脉。”
太叔昭日这下是真的心有震然,连带着瞳色都激缩了起来。
“对,这一枚正是被太皇逐出境北的边王骞的符石。”扈梁说着翻转了琥珀上所刻着的宗纹,“也是在王妃的身上看到了这个东西后,臣才知道,原来卢怀王早与边王骞有所密谋,而这件事想必是被谈侍郎与其公子所知悉,故而,卢怀王才会如此的百般牵就于谈府,纵得他敛财谋利,骄纵横行!!”
“——!!!”谈昌卓直挺挺的跪在了那里,如被人当头一棍敲傻了一般。
……
境北,又是一年大雪来临了,这几日的天气显得格外的刺骨。
呼啸的雪花在风帘外飞舞着。
石垒小碳正燃着,这是整个境北为数不多的奢侈地,能用那碳火将整个房子烘的暖如三春,比之外头街上饿死在列的饥民,里头竟听着不少的笙歌奏起,舞姬们更是穿着轻薄的纱衣蹁跹起舞,玉肌上正起了一层香汗。
听着满房的娇笑。
是一片的葡萄美酒盛筵,正席之中有一个紫袍华衣的男人正风流的拥着佳丽,与美姬调笑,慵懒着枕在美人的胸脯与玉腿上可堪惬意的小憩着。
“来嘛,再喝一杯。”
“今日的舞王上可还满意吗?”
几个舞姬一边服侍着他一边娇俏的问着。
“汪!”
“汪!”
边王骞慵然的枕着美人的玉腿半支着身,丝毫的都没有介怀半敞开露着胸口的衣衫,只是没等他开口却被一旁打着转儿的一只狐狸狗给抢了声。
“王上可真是阔气,就连这只狗都佩挂着华饰,竟是比人还要见得显贵。”有舞姬叹然。
边王骞见她们望着那只狐狸犬脖子上挂着的一枚琥珀色的印石,微眯了眯眼,支着手半撑着身,却是笑了笑,“这狗嘛,脖子上挂什么可不就是表示是什么,本王若把自己的东西挂上去可不是自骂?”
舞姬们听着又笑又惶,有几个舞姬连连告饶求罪。
外头的风雪继续撞着门,只见着那只狐狸狗在屋堂里一边蹦哒着一边不停的叫着,见里头没人理它只得自个儿跑了出去,这次却是领进来几个人。
边王骞手上正举着盛了半皿葡萄美酒的琉璃盏,整个人都倚在了美人的怀里。
见到了来人之后,举杯的手凭空硬是顿了顿。
随即放下了手中盛半皿葡萄美酒的琉璃盏。
“嗒。”
一日的好心情烟消云烟。
边王骞冷嘲热讽道,“骂你是狗还真给我当狗了,临走都没个消停,给我整来个平歧王可还真是让我够呛的,我的好九弟啊。”
“又出什么事了说吧。”边王骞摆了摆手屏退了满屋的美姬,对来人说道。
来的是听鉴的亲部,是他派出去监察平歧王的人。
也是拜太叔卢所赐,他大部分的人手全部被困在了忘乡城,得于他引祸来一个平歧王,让他在这忘乡城与平歧王虚耗了不少。
太叔卢一离开,整个境北一时震荡,虎眈着想要继续伸爪扩内的人不止是他。
“爷,这次是平歧王传来的消息。”那亲信说道。
“若是传来的是他病死的消息我定给他去上柱头香顺带放一柱鞭炮。”边王骞支着头勾舌尝着葡萄道。
“是卢怀王的消息。”
“若是传来太叔卢病死的消息我也给他去上柱头香。”边王骞冷笑一声,“鞭炮就用来炸他的棺材。”
那亲信顿了一下,说道,“平歧王传信,濮阳有动,滕棘大水生患,派往滕棘的赈灾金款过淇水被压,卢怀王亲出剿匪,已有僵滞。”
“淇水?”边王骞听着顿了,表情一时之间古怪了起来。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发出了一声大笑,“那二傻子别不是以为这钱他太叔卢想私吞罢。”
那亲信想了想道,“听平歧王的意思……太叔昭日似乎确有这个生疑。”
“噗嗤。”边王骞像是听到了个笑话,又剥了个葡萄扔着吃,“可真是个二傻子,也是二傻子才能养出这么个傻子。”
“所以,平歧王说,太叔昭日许是怀疑卢怀王与爷勾结——”
扔进嘴里的葡萄还没咬到就掉了出来。
边王骞支着身望着眼前的亲信许久,像是在判断这是不是一句小孩的玩笑话,就这样过了半晌,他略微坐直了身,“我是有段时间没去濮阳了,不知道里头竟发生了这么多好玩有意思的事情。呵,可真是有趣极了。”
“平歧王的意思是说,卢怀王想来不日就会再回境北,他一来,境北初成之势必受多方打压,任谁人都无可避免。”那亲信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封递给了他。
“所以,平歧王有意与爷联手,一起在中途伏杀卢怀王。”
……
濮阳城,宫城。
金殿。
这一日的朝会开得比之往日以来都要来的格外的久,里头不乏辘肠空腹的大臣,只因为听着这一桩桩的事,这一件件的证据过于叫人匪夷所思而让人忘记了肠饥。
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有一份如山的铁证压下,坐连整个谈府。
“自这一枚边王骞的符石被卢王妃得手,谈府从此就有了一个抓住卢怀王的把柄,于此得以声势越见壮大。”扈梁挂着那一枚金印,道,“而等其势壮大后,卢怀王便无所谓成举与生死,那淇水岭之事,坐盗的贼寇,还有火神殿也是谈府中人自导自演的一局棋,臣那日也在火神祭殿之中,神像倾榻之后有检查过座像遗迹,便是在那里找到了一串卢王妃身怀的珊瑚明珠。”
“无独有偶,除了谈府有意以女嫁王宗来壮其声势,臣家的妻舍,扈氏柳女也是谈府有心安插之人,为了是与我父联亲,可是一介兵部的尚书……可想这谈侍郎野心有多大!”
点到为止的话,虽然罪责全归谈昌卓,但是明眼的人任谁人都知道这话背后指向的是与谈府有戚亲的懿妃。
前朝结党壮势已有成羽蔽荫之兆,后宫更有伸手,懿妃这些年更是皇上的新宠,虽然有孕一朝得子,诞下的便是储君……
再往后,便是不敢再细想。
“臣——臣绝无此心啊皇上!臣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万万不敢有这个念头啊!”谈昌卓脸色一片的灰败。
皇宗金石为证。
密印为罪。
人证有足。
便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将整个谈府便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推,这俨然已经不再是罪责一人之事,而将成诛连九族的大罪!!
“扈梁!你疯了!我谈府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么对我!!”谈昌卓已可预想这个后果,一时失控起来。
九族连诛,扈府也不可避免。
是啊,按理是如此,因为他扈梁早已成他的婿,可是——可是,这勾结外戚之罪,若是卢怀王真被定了这等的罪责,以九族来数,牵及皇宗……
“臣与谈府是有姻亲不假,但谈四女嫁日与外男私逃,我留于颜面而将她接于府上,却与她并无夫妻之实。原只看着两家的关系,想将她当成外戚之室养在山寺之中,却不想竟生了这等的事。”
扈梁举折面色平静的道,“臣为执书使,为皇上效忠以司察朝中动向,如此大事——臣万死,也不敢不报。”
金殿之上一片的死寂。
沉冷如冰。
等他说完了后,整个金殿之上的大臣们都一个个缄口闭声,便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二。
年轻的帝王背着手立在了金殿之上背对着一众的大臣立着,忽然,他说道,“扈执书说,昨日谈府有人将月卿推入了枯井之中?”
“确然。”
“那人是。”
“正是谈府与臣亲姻连下却与外男私逃的四女。”扈梁面色平静的举折道。
“那件事是——”谈昌卓恍恍然回过了神来,正想要开口说话。
“可确有此事?”太叔昭日侧首问。
“那是因为……”
“是还不是?!”太叔昭日沉目。
“……是因为……因为……”
太叔昭日冷眸望着他,“朕只在问你,是,还是不是。”
“……”
谈昌卓跪在了那里冷汗披身,“……是。”
满堂的寂静。
谈府。
这样一个凭地里如破竹之势卯头急冲的商贾之势,却在攀上王亲之后如此的壮势起来,可昭之而见的,手腕之极,其心狼野。
太叔昭日却是面色平淡的说道,“这事却说不通了,若是王叔有异心,谈侍郎以此来胁迫王叔,用王妃做媒介之手,可断无向月卿下手的必要。”
“那是因为——”扈梁举折一顿,道,“谈侍郎欲备再上演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
扈梁面色冷漠的说道,“许是皇上不知,臣与谈四女早有姻亲,但月余之后谈侍郎却有心让谈二女,也就是如今的卢王妃当时出身庸无的谈二女代四女来嫁于我,那卢王妃是个性情烈性的女子,自是不应。虽后来承宠于卢怀王,但自早可见此女难受宗家之控,眼见着现今卢王妃越发的不受掌控,便意与让同她样貌相似之人代宠,这可是谈府用惯了的戏码。”
谈昌卓眼见着他一字一句吐得离谱,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紫,“荒……荒谬!荒谬极之!!”
太叔昭日背身立于金殿之上,“代嫁之事可是真的?”
“皇上,皇上,此事是有原因的,是因为——”
“朕只问你——”太叔昭日打断了他的话,侧眸之下厉色喝道,“可确有代嫁之事?!”
“……”
谈昌卓只是颤了颤唇,却终是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是的问题。
因为这牵涉到了整个谈府的命运,一宗人的生死。
但是,这不是他所能回答的,却也是由不得他不回答的,万诸的罪行加扣在身,皇上不信他,他无可辩白一句,或者……
或者,皇上本身也便是早就有想要他性命的念头。
哪里容得他活?
可是,谈府,那么一宗家的人……那么一宗家的人若是因此而尽数诛连……
伴君如伴虎,这官场之上可真是无不机关算尽鱼肉他人啊……
再往后太叔昭日还问了一些事,有关于代嫁的详尽,有关于谈府有意指使四女坑杀卢王妃后觅选后备取代她代宠的女子,那女子,扈梁也找到了并宣上了殿堂,直颤颤兢兢的跪了一地,模样可真是有七分的相像。
被他亲手押送去慎刑司的谈絮柳也被带上了金殿问话。
却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只消他离开了片刻,她竟是已经不知为何疯了,癫癫狂狂的在金殿上又哭又叫的撒欢,竟当了自己是皇上的妃妾,又疯又癫的笑着还说要生下皇子让他成为储君。
疯了。
疯了。
一切都疯了。
谈昌卓瘫坐在了一地,无数的地套,无数的陷阱,那些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谎言,那些似有还无的事情与祸难,那些原是一件件单独看丝毫的都不起眼的小事。
但有一天被别有用心的人整合起来具数放大之后,竟是这般的可怕。
若说代嫁寻日里只是受德谴,但若将它放在了趁卢怀王外行谋害卢王妃施以李代桃僵,瞬间就不一样了。
若说围猎秋会只是往日里的小会,但是套以密谋结党伐异卖官买官壮大声势,瞬间就不一样了。
还有官帏秋宴。
还有礼单清帐。
还有藤棘灾募。
……
……就这样不置他谈府一氏于死地,便不得罢休。
一步步。
想着这段时间,不过月余却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而这里只是往日里细碎平常的小事,一件件,一桩桩,整合起来……
无一不让他毛骨悚然。
谈昌卓想要伸冤,却只是张着口辩白不出来一句。
耳畔里俱是已经疯了的四女疯疯癫癫的笑声,伴着堂中几个女子啜泣的哭声,他怔愣的跪在了那里,望着背立在那里的那一个年轻的帝王。
因为他一直都是背对着金殿上的所有的大臣,所以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只在偶尔的一瞥中生得帝王的震慑。
可是……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那一位年轻帝王眼中的赞许与那快要掩饰不住的笑容。
谈昌卓少有考举,却屡而不第,转而弃文从商在那些狡诈的商贩铜板里打着滚,虽然他能力有限,但是看人的眼光却是老辣的很。
他望向了另一旁低眉垂目的女婿。
又望了望那一个年轻的帝王。
那一刻,他却是心里全然的明白了过来。
在这官场之中的沉浮百载,哪里还要得什么个真相,不过是为臣者如何更好的去揣摩着帝心,在揣摩清了帝心之后,在想法子为帝王谋事,以让他悦心。
他曾与鹤儿谈过近来与太叔卢的几桩事,两人都曾有过疑心,里头几桩是皇上的暗手。
未必然需要他出面,而只是简单的推波,他依旧是背后将所有人视以棋子的操棋手。
而扈梁,只是完全揣摩对了帝心,并极其聪明的将之前所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全数串连了起来,并给出了一个皇上所想要看到的走向与答案。
皇上所想要的。
谈府灭。
卢怀王永世禁于境北之地为太缇镇守边疆,不得回宫。
而前者,在他如此的手腕之下,谈府足以可见的已成了囊中物。
至于后者,在面对与边王骞勾结这样的质疑之声,卢怀王想要自证清白,便唯有一举平定境北,拿下边王骞的人头。
后生可畏,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轰!——”
正在谈昌卓一脸死灰脑子一片空白的瘫跪在了金殿上时,却听得金殿的殿门之外陡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直把殿中的人骇得不清。
很重的血腥气迎面扑了过来。
重的呛喉。
金殿之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殿门外的那一声巨响给吸引住,甚至包括大脑已经一片空白的谈昌卓,所有的人举目往那方望了过去。
有一个东西飞了过来,是一个匣子,里面的缝隙上正淌着血。
“砰——”
那匣子被丢在了金殿之上,跟着打了几个滚,轱辘的转了一下后伏在了地上,正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谈昌卓愣愣的跪在了金殿之上,他愕然的望着负着金锏举步走过来的男人。
见他一身的玄黑的重衣披衣,面容冷如古树。
是五龙缵珠的宝冠束发,发冠之下后垂着两根沾了血的玉缎,那玉缎垂珠正披着身,即使此一刻,他披了满了血,却依旧见着雍荣矜贵,那是与生俱来的王者。
——太叔卢!
谈昌卓跪在了金殿之上,只见着他负着金锏举步从自己的面前走了过去,震然的转过头跟着望了过去,只看见他背后那一双披发的玉缎微起。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句话也没有问。
一句话也没有答。
只是在抬手间举起了手中的那一把金锏。
一剑,断了谈絮柳手筋脚筋。
一剑,割破了扈梁的脸皮。
和最后一剑——
斩下了太叔昭日发上的龙冠金顶,那是太叔昭日长至十余年间,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扑面而来,甚至于,就在这宫城之中,就在这金殿之上。
就在所有大臣的眼里——
无数的人惊恐的睁开了一双眸子望着眼前的一幕。
无数的人冲了过去。
无数的人失声的瘫坐在了地上。
——只要他想杀他。
即使在这宫城皇宗神龙天顶的金殿之上,在无数大臣众目睽睽之下,在禁兵守卫层层把守的护卫之下。
他也能。
他也敢。
太叔昭日连连迫退的倒在了金殿的白玉阶上,冠发的龙冠金顶掉落在了地面上,连带着几缕青丝一并的削了下去。
“泠——”金锏直指向了他的眉心,听得剑身清啸龙吟的泠泠声泛起,冰冷的令人生怖。
“……皇,皇叔……”有几个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太叔卢提着手中的金锏直指着他的眉心,一双深色的眸子望着格得的生冷,“淇水岭贼匪之祸已平,滕棘水患治施已发。”
“臣,特来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