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与你,拥我入眠》
砚古/文
闻君有两意,前来相决绝。——卓文君《白头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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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画楼西厢的门猛地被人一把推开。
谈凝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正坐于妆镜台前,她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有多久了,也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久了,从扈府的聘礼下至谈府后。
听到这巨大的一声响,她倏地转过头,待看清了眼前的人眼睛登时有了光彩。
“表哥!”
谈凝忙站起来急切迎去,就像是溺水的人看见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来的人是裴尚之。
她急切,但是表哥却比她还急切。
裴尚之一把推开了厢门,顾不上礼数的冲了进来,甚至见了几分狼狈。大步流星冲进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子,神色混乱之间有片刻错认,只待走了几步,被那烛火晃了眼才看清了人。
“表哥!我不想嫁给那扈粱,你救救我,带我走好不好!”谈凝哭着冲进了他的怀里,失声痛哭道。
“……”
裴尚之怔了怔,镇定下来后将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缓缓地拉了出来。
“我不喜欢那扈粱,扈府下聘的人又不是我,为什么要我去代嫁?只因为他人一句话便如此轻怠的葬我终身,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谈凝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哭得哽咽。
只因为四妹谈絮柳不愿意嫁给扈梁,便点她来顶上。
她有喜欢的人,她明明有喜欢的人。
四妹谈絮柳知道。
爹爹知道。
娘亲也知道。
她从小,从小,就有一个喜欢的人,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
她曾做梦梦见自己成了他的新娘,为他披上那件大红的嫁衣,戴上那吐蕊的凤冠,她在一针一线绣着自己嫁衣的时候经常会红着脸想着与那人一结晋好后举案齐眉的日子。
明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喜欢表哥裴尚之。
却因为懿妃看不起出身庶子的扈粱,配不上自己的义女谈絮柳,而一指点了她来代嫁。
“表哥!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在过几日扈府的花轿就要来了!你带我走,只要你带我走我哪里都愿意去!”谈凝死死地抓着他,泣不成声。
裴尚之恍了恍神,看清了眼前的女子,“是……谈凝?”
谈凝哭红了一双眼睛,她抬起了眸子仰望着裴尚之,只是那眸子氤满了泪花,有些看不清眼前的男人。
连带着耳朵也有些听不清眼前人所说的话。
“……原来是谈凝啊,我还以为是……”
男人混乱慌张的神色在这一刻瞬间烟消云散在脸淡去,就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泪水模糊了视线,谈凝抬头愣愣地望着他。
于是。
她听到裴尚之轻快的对她说,“没事,谈凝,扈粱也是一介不可多得的跃鲤之材,将来可有大造,你跟了他,日后自是会幸福的。”
“而且,这一去,便是做了那扈粱的正妻。”
“他虽是庶子出身,但好歹也是个尚书之子,才华与模样摆在了那里,与你也是登配的很。”
“……”
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也有些听不清他说的话。
只是在那一瞬间。
谈凝觉得自己莫名的冷了下来,整个人,整颗心,像是猛地堕入了冰窖一般的冷了下去。
奇怪,明明天气并没有隆冬的……
“表哥刚才以为是谁在西厢内?”谈凝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她只是望着眼前的人,明明视线是一片朦胧的白花看不得真切,她却还是抬起头努力的望着。
“我……”
“表哥,你刚才说,原来是谈凝啊……”
谈凝拼命地抬起头望着他,似乎是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人。她勉力的拉扯出一个笑容,那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只牵强而僵硬的拉动着嘴唇,一字一句,慢慢地问他、
“裴尚之,你刚才……以为是谁在这里?”
裴尚之沉默了下去,最终只狠心撇过了头道,“扈粱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你跟了他不会有差的。”
“……”
大红的嫁衣明艳的如那高天的烈日,那冠上的花摇摇碎了一片的光影。
“哗啦啦——”
长案掀下,只听着一片哗啦的声响,桌上的一尽喜盘红果如意翡翠被拉了下来,盘子摔碎了一地,有几滴刺目的血缓缓地滴在那瓷盘上。
“我谁都不嫁。”谈凝一手攥着桌上的那一幔喜布,不少听到动静的仆人赶了进来,谈凝只定定地望着裴尚之,字字是血的说道。
“滚!”
赶来的仆人被喝走了。
裴尚之见她这副模样,心底不由得慌了,见她喝退了仆人转身铺开了布绸放上几套衣斾开始收拾细软,便一把抓住了她,“谈凝,你真要逃婚?”
“裴尚之。”谈凝望着那一只抓着自己的手,一双眼睛通红的抬起来望他,“要不然你带我走,要不然你便当今日没有走进过这里。”
她不爱扈粱,扈粱喜欢的人也不是她。
而她所爱的人无意与她,她这逃婚便当只是为自己一搏罢。
“放手!”谈凝红着眼咬牙低吼着挣开了他的手,随即转身继续收拾着东西,在将那一尽的东西打包好。
“谈凝,谈凝,你听我说!”裴尚之有惊,看着她去意已绝,铁了心的要走,便一把拦在了她的门前,斥道,“你不能走!”
谈凝顿在了门前,“我不能走?”
“……”裴尚之眉头拧成了川字,只拦在了她的面前欲言有止。
谈凝背着包裹,握着锦带的手止不住的发颤,直攥着青筋暴起,“我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
裴尚之也有些不想说,神色见了几分恼色的抓了抓头发,“谈家未婚嫁的姑娘只有你和四妹妹两人,你要是走了……”
裴尚之知道这种说法有些伤人,只觉得心里有愧又有些莫名的烦躁。
伤人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便在把话挑明了罢。
裴尚之下定了决心,一把走向前抓住了谈凝的手,眸子是前所未有的沉稳与冷静,只望着她说道,“凝儿,你既然喜欢我,那么能不能成全了我和絮柳?她万不能嫁给扈粱,你便应了扈府,嫁与了那扈粱为妻,做得尚书之子的正妻,可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谈凝只是望着他,抬头望着他,随即缓缓地挣开了他的手。
裴尚之见她没有之前那么强硬了,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便跟着松开了手。
谈凝却是退后了一步,望着他道,“那么,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裴尚之一怔。
谈凝说完便转头冲去了一旁的绣篮,一把拿起了篮里的交剪,直将那个做着送给他的香囊绞成了一段一段的碎布。
“裴尚之,我不喜欢你了。”
“从今天开始,我再也,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我恨你!”
血与泪流了下来,在那一段一段绞碎的金锦缎布上,那个十六岁的女孩一手的鲜血,混着眼泪,一绞一言,字字铿锵。
绞碎的锦缎被扔了满天,裴尚之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谈凝彻底绞碎了那个香囊后便将那支交剪扔向了他,就在裴尚之下意识躲开的时候,她冲了出去。
——再也,再也,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来人!二小姐跑了!快来人!”西厢楼上,只听着裴尚之一路叫来了府中的仆丁。
“她往水榭去了!”
裴尚之,我恨你。
我恨你。
被府丁抓住的谈凝从后院被押了回去,直穿过了府内一应的人面前,听着园中的姊妹姨娘掩扇窃语着笑话。
我——再也不会喜欢你!
“嚓。”
阁楼三重锁锁上。
“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父亲谈昌卓连连摇头。
“是啊,扈粱可是个好孩子,再是庶出,她谈凝嫁过去做正妻可也是高攀了。”四姨娘蹙眉。
十日后,天公大吉。
扈府的花轿正日登门,一片鼓锣声响,她被送上了花轿做为了扈粱的妻。
是裴尚之亲手将她送上的花轿。
怕她再一次逃婚,让两家人的颜面蒙羞。
谈凝在此之前只见过扈粱三次面,对于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他。
到成了他的妻,谈凝才知道原缘。
扈粱,是一个非常有野心的男人,而且自尊心非常的高,非常的记仇,对于目标与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殚以不折手段的方法去掠取。
扈粱,并不喜欢她。
只是做为尚书大人的庶子,娶了一个家道富甲颇有德望的大家之女为妻。
直至后来懿妃被贬为丽人,裴府家败,谈府家道中落时,迫于无奈将妹妹谈絮柳送来了扈府小住,成了她丈夫的新宠。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但是知道了她曾经千方百计的逃婚不愿嫁给他挫了他的颜面是另一回事。
扈梁开始了折磨她。
无止尽的折磨她。
用尽一切手段的羞辱她。
“夫君休了我罢。”谈凝抬头望着他,双眼破血。
扈梁只是笑着望着眼前双目涣散半见疯癫的女子,“不了,这尚书夫人,你当得可是好极。”
喜吹红炉,剪纸新好。
在一日雪天里,扈府大张结彩吹吹打打的迎亲夜里,满是新人欢笑娇俏。
谈凝披散着发,只穿着一件单衣托灯走向了后院里。
雪月纷飞下。
她投井自尽。
……
无尽的黑夜在眼前一点一点的散去。
好像能看见什么。
——痛。
谈凝吃痛着捂着头,撑着身子茫然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怔怔环顾着周围,脑子里一片的困惑不解,带了数不清的疑惑。
她不是死了吗?
怎么……这里,好像是谈府?
“凝儿,你醒了!”见到床上有动静,娘亲薛玉姣忙抹着眼泪走了过来。
“娘……”
谈凝有些吃力的抬起了手,却看见一件熟悉的红嫁衣,当下一怔。
“凝儿,你怎么这么傻,这要不是邴绮那丫头拦着你这往那柱子上一撞……”娘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后怕着,“你就是在不想嫁那扈梁,也不当如此轻死啊,何况,那尚书之子的正妻,旁人可是求也求不得的,你何必如此呢……”
谈凝如临棒喝,瞳色一惊,震然的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娘亲。
“娘……你说什么?”谈凝有些费力的张了张嘴。
听到外边有管家在叫自己,娘亲薛玉姣抹干了眼泪站了起来,临走还不忘嘱了她两句,说道,“凝儿,你想开些吧,这女人嫁谁不是嫁呢,可真没有比扈梁更好的孩子了。”
“……”
门关上了。
谈凝混混沌沌的从床上起身,那一身大红的嫁衣曳地而过。
那是一身的艳红,如那烈火骄阳。
谈凝坐在了那一面雕花的妆镜台前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那一日,雪月纷飞下,她披着发,一身的单衣托灯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后院,走向了死亡,那个时候,她也曾有想过。
“蹬蹬蹬蹬——”门外,是一声急促的上楼声响了起来。
——如果上天能在给她一次机会,让她重新来过。
“砰!”
画楼西厢的门猛地被人一把推开。
谈凝震怔之下倏地转头,望着不管不顾冲进来的裴尚之。
——那么,她一定要逃出这一个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