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燕那天在茶水间和傅政打完招呼后,便和徐周周回到了自己工位。没想到过了会,她的老板紧跟着走到对面的工位位置坐下,打开电脑,专注度很高地开始办公。
原来,傅政本人在公司里居然没有私人办公室,这么多年一直坐在大格子开间,与普通员工共享工位。如果有专人来谈事情,就找个会议室借用,就像那次和她面试一般。
江子燕不由再联想到傅政问的古怪问题,试着在网上搜索答案,很快发现这是出自《从零到一》。
那名书的作者是硅谷极成功的连续创业者,同样很喜欢在面试时问员工“你是否有不赞同观点”。傅政这般做派,显然就是承袭于他,估计也是想身体力行的贯彻互联网“开放、平等和自由的精神”了。
她再举目望着公司墙上林林总总贴着,“stayhungry,stayfoolish”,“somepeoplemakenewswhileothersmakehistory”,“keepcalmandcarryon”等不太令人讨厌的鸡血标语,确实觉得这家公司和她的老板都有那么一点意思。
试用期是两个月,等第一个月结束,公司和江子燕就表示对彼此非常满意。部门里的365测评,她得了很高的分数。
本部门八名员工,过完元宵节后,就有人提出离职,原同事的工作就由江子燕和徐周周分担。因为江子燕英语很好,做事稳妥,公司的国际传媒部偶尔也会找她去忙一些跨部门的工作。幸而两个主管在推行新的kpi,这种自由工时也算是额外的绩效,依旧日子算是清闲。
江子燕并不知道,她已经无声赢得公司第一美女的称号。因为她总是面带微笑,并不是好声好气的,更像沉在水里的玉梳,冷冷细致的温柔,显得非常讨喜。江子燕本人对此非常无辜,毕竟身为每天总是第一个准点打卡下班的人,不妨就多笑笑。
这天,她又提前收拾东西准备溜走,傅政突然在对面的工位叫住她。
“江子燕,我的助理张澜得了重感冒。但后天有个德国车厂的会议,你能否顶替下她的工作?刘崇西告诉我你英语和速记都不错。”
傅政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下属,语气却比较温和。而他口里的刘崇西是国际传媒部的部长,江子燕和她因为几次工作交接,也还算相熟。
江子燕不想得罪老板,即使是看上去最平易近人的老板。
她脑海里顿了顿,口头立刻答应下来。刚想继续问工作细节,傅政已经隔着夹板递来一个u盘:“这是那家德国公司的材料,你下班后看一下。里面有这三天内需要帮我做的list。张澜晚上还会联系你,进行具体交接。”
他一边说,眼睛还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对她接受工作毫无意外,却也显然知道她正准备下班。
江子燕只得接过u盘,暗道傅政是贵人心态,而他身为老板,肯定把她面试说的“我对工作并无野心”这句话抛之脑后了。
赶到幼儿园,时间不算太迟,何智尧和他那群小伙伴,依旧疯疯癫癫地边玩边等候家长。
江子燕并没有听从吴蜀的劝告,实际上,她不认为世界上存在任何温和的戒瘾方法。正月十五过后,当何智尧重新回幼儿园接受他的低等教育,他的小书包里除了文具、小玩具和超大水壶外,已经空空如也。
何绍舒从日本回来,给她心爱的侄子带来足足三公斤的零食,被她弟媳无情地转移到别的地方。
江子燕已经打探过了,这家收费昂贵的幼儿园每天十点左右有水果加餐,到了十二点提供有机食品午饭,接着午觉时间,下午三点又发零食——这种频繁的饮食供给,对幼儿非常足够,家长不需要再补充多余营养食物。
原本隐隐担心,缴杀零食可能会遭来何智尧的激烈反抗。料不到,何小朋友的脑子确实是个不太够用的。她直截了当的断了零食,再加上新学期开学的兴奋劲,何智尧自己居然也忘了该吃零食这回事,闹也没闹,五体伏地接受命运镇压。
但命运也教会了江子燕,不是所有事都需要赶尽杀绝。幼儿的胃口能有多大,彼此分享零食和玩具,更多的是建立隐形社交和群体划分的行为。
因此,她不允许何智尧上学的时候吃零食,但每当放学,会亲自带一些精美零食,任何智尧由他喜好的去分给班里其他小朋友。江子燕就站在旁边,微笑旁观了两天,很快认清班里哪个小朋友是何智尧“好哥们”,哪个小朋友是何智尧的“小女神”,哪个死小孩曾经用玩具卡车砸过何智尧的头……
连何绍礼都是从江子燕口中,才知道此中更多细节。
他早知道她纵然失忆,心思如炬,此刻仍不免摸了摸鼻子。果然是江子燕的雷霆手段,她工作忙起来,就没有单纯打母爱牌,嫌这样见效太慢,反而掏出更有力的诱饵:分配的权力。何智尧在自由分零食给其他小伙伴的羡慕目光中,无形中果然更亲近她。而其他小朋友对江子燕这个表面总是耐心微笑表现出亲近,何智尧看在眼里,又体会到一种隐隐自豪感。
这样内有蜜糖,外有锁链,随意驾驭人心,兼之失忆后变得很善于低头的女阎王,她的亲生骨肉在长到两岁的时候,依旧是一个只会以头哐哐哐哐撞墙来提醒大人该吃饭的性格。如果何绍礼不是一个自小也就极聪明的,他简直怀疑基因工程是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偏差。
何绍礼握紧了手中的册子,又沉默了会,才讲:“……g是代表great的意思?”
江子燕刚把何智尧上学期的成绩单交给他,她淡淡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我觉得是gotohell。”
何绍礼对儿子这成绩也有点说不出话,不过,他随后只是耸耸肩,在书房找了个精美黑夹子,把成绩单仔细地收藏起来。
她还算满意何绍礼这个态度。
江子燕内心闷闷,她是不大有脸面去嫌弃何智尧成绩的,但她更受不了何绍礼嫌弃她儿子。
还好他没有。何绍礼脾气是真的好,男人的好脾气不代表他从不会生气,而是即使嘲讽时候都气质坤爽,略带揶揄,没有狭隘戾气。
她算是有点体会,以前为什么偏偏喜欢他了。
何绍礼上次提醒她的话,同样很对,他和何家确实具有让儿子受良好教育的雄厚物力基础。而她更不该动那种想把他彻底排除在何智尧生活之外的念头。毕竟,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同样离不开父亲的呵护。
江子燕知道自己失忆前,是来自单亲家庭,失忆后,她还与亲生父亲见过一面。
那个陌生人有和自己相同的薄唇和狭长眼睛,他远道而来,把母亲的骨灰交给她,但那骨灰盒没带进病房,只让人搁在外面走廊,因为“拿在手里太晦气”。对方仔细地看了看襁褓里沉睡的何智尧,连声说“像我”,从始至终没多问女儿的情况,说什么”来都来了,何家出了费用,就顺便来大城市玩几天”。
那个男人后娶的妻子,那妻子所生的儿子和新婚儿媳,一帮子人局促地坐在对面。江子燕安静地靠在床上,听了半分钟后请他们离开。这次回国,她没有任何计划再和他们见面。
比起那群毫无羁绊的陌生人,反而何绍礼还披着“家人”名义上的真实外皮。她的何智尧更何其无辜,绝不应该去遭受这一切。
傅政的科技孵化器公司,简单来说是一家创业中介,或者说是进行本土化的创业导师工作。随着特斯拉全球最大的电池厂落地,全球范围内的资本机构,都很关心这种新能源和互联网思维结合的电动车。而创业者的产品难点,始终在于找寻更高效,更廉价、更循环的驱动电池。
一家小型德国创新电动车企业来到中国想拉投资,找到傅政的公司作为引荐。
江子燕花费不少时间,了解了当今电动车的发展概况和痛点,专心致志地查找这家德国电动车的所有资料。在刘崇西的示意下,听译了德国公司特意为中国投资者做的三段介绍视频。她对工作确实严谨勤奋,几天的时间,还现学了剪辑视频和插入字幕,也怪不得同事对她赞不绝口。
她不肯牺牲和儿子的相处时间,不得不熬夜工作。偶尔和同样晚加班回来看望儿子的何绍礼打个照面,他坐在何智尧床前听到声响后,微光中往外看,不询问,也不躲避。
她紧拉着睡衣,踮脚安静退出来。
到了春天,御寒的厚重冬衣逐渐收起来,改换了白晃晃的薄衫。有时候,江子燕俯身去抱何智尧,他的脸会下意识往胸前柔软的地方乱蹭,还想伸手去摸。
江子燕的母爱实在没有到那种地步,忍一会,就笑着推开他。当她仔细理整衣衫的时候,何智尧托着腮,定定地盯着她。他像是水捏成的软宝宝,有种憨憨的,仿佛凡事强硬起来会退半步的气质。
孩子此刻再迟钝,也慢慢感觉到这女人在家里住着有点不同寻常。
江子燕藏了他零食,何小朋友后期终于意识过来,他并不是没有试图反抗过,但找了爸爸伸冤,爸爸也只是拍拍他的背。
“胖子,你喜不喜欢她?”何绍礼低声问。
何智尧眨着那和何绍礼相似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头,但他的幅度又很轻很慢。
何绍礼便笑着把儿子往自己怀里拢一拢:“你以后要学着开口多说话,好吗?你平时不爱说话,我都随着你,但该说的依旧要说,否则她总想试你。对了,你以后要叫我爸爸,你这傻胖子跟谁学的那句哥哥……”过了会,声音冷下来,“是不是小羽教你的?”
何智尧在何绍礼怀里乖乖坐着,却东按按,西摸摸。他最近被江子燕搂多了,有了对比,确实觉得爸爸的胸和肩膀太平太硬,最后挤出句“哥哥”和泪花,终于被心软放到地上。
“以后想吃什么零食,得趁着我在家的时候吃,她到时候会争取当作没看见。嗯?”
何智尧得了这么个保证,很欢喜地拼命点头。
何绍礼不由再低头端详他,语气有些不善:“胖子,爸爸以前是怎么对的你?怎么现在你被她天天欺负,感觉很开心啊?”
何智尧也呆住,他并不清楚江子燕是不是总欺负自己。就比如姑姑,特别喜欢亲他,搂他,连声叫他宝宝,但何智尧没一会就烦了,迅速甩开小腿跑走。江子燕同样很亲密地叫他尧宝,吻他的时候很快很轻,然而她几乎是不轻易哄人的,有时候还会目光凉凉地瞪着自己,有点吓人。
他却莫名的越来越喜欢她,偶尔临睡前要溜到她屋里,看到她还在蹙眉工作才安心。但还有的时候,何智尧望着她,内心深处又在隐隐畏惧和排斥什么。
江子燕经过充分准备后,坦然和傅政去见德国汽车厂商和国内其他投资人。昨晚询问了下着装规则,当天穿了一条淡藕荷色的工作套裙,气质沉静。何绍礼这天早晨比他们走得要早些,她叫醒何智尧,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满地不遮掩的春日晨光。
吃早饭的时候,江子燕随口问何智尧,今天这身衣服穿得是否漂亮。
她如今经常逗着何智尧说话,也不期望他张口,但口气里不太把何智尧当成小孩子。
何智尧嘬着奶瓶,再重重点头,过了会仿佛想起什么,爬下椅子冲进爸爸的卧室。
等江子燕把他送到幼儿园门口,两人准备分别,她突然被何智尧塞来一个整个路上都被他小手攥得发热的细长硬物。还没等江子燕反应过来,小男孩就笑眯眯地指了指她胸口位置,再比比划划几下,然后甩着小书包,自顾自地迈步走进幼儿园。
留在江子燕掌心的,是一个镶嵌钻石的领带夹,上面用金纹刻着滚花字体的“h”,烁烁的,在春日升高的阳光中发着亮。
咦,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何智尧为什么要给自己?
她独自想了一路,勉强是猜到何智尧的心思,大概他看爸爸在重要场合里戴过这个,如今便偷偷拿来给她,是嫌弃她胸口处太空?
江子燕忍不住牵唇一笑,心里微甜,倒真落落大方地把那领带夹别在内里衬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