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洛从心底里感到了一阵厌恶。
她一秒钟也不想多看这位官员的脸,随手给了他一些小费,便直接转身离开了。
离开前的最后一瞥,阿芙洛看到杂乱的、堆满文件和档案的层层书架间,小官吏们都低着头,神色麻木,不停地来回忙碌着,被人呼来喝去地指使。
而那位利恩,却从散落满地的文书工作里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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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洛返回港口的住处时,艾维特已经派人送来了一大堆亟待处理的公务,还附送一个骑士侍从,正恭恭敬敬地等在她的门口,怀里抱着一大摞文件。
“我不需要侍从。”
阿芙洛对艾维特派来的人没有兴趣,冷硬地说。
骑士侍从面色一僵,阿芙洛从他手里接过公文,直接把他打发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客厅,阿芙洛仰面躺进老旧的扶手椅里,把那一摞文件扔在脚边,任由它们凌乱地散落一地。她丝毫没有要处理公务的意思,反而又从皮甲下拿出了麦雅留给她的草纸,学着艾维特的样子,对着烛光仔细查看,仿佛是能期望里面的文字能自动跳出来似的。
油灯散发出温柔的光芒,她手边摆了一杯红茶,氤氲起清香和热气。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阿芙洛凝望着眼前的草纸,喃喃自语,却又仿佛是在对不在场的麦雅说话。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艾维特确实隐瞒了预言术的问题,诱导军团长在错误的时间发动偷袭。但我没有证据。我什么证据也抓不到。你知道吗?他把所有你留下来的痕迹都销毁了。”
壁炉里火焰的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响声,把阿芙洛的面容笼罩在了一片暖色的温柔之中。
“我成功接近到艾维特身边了。他们都说我背弃了你,背弃了军团长。你会对我失望的吧?”
阿芙洛说到这里,却反而笑了起来。
“不,你不会的。你会说,只要能达到目的,一切可行的手段都是允许的。”
“……可是,我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客厅里一片安静,阿芙洛用力往后仰起了头,又专注地凝望向手里那些浸透了墨水的纸张。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麦雅?
……
即使心里很清楚,其上的信息已经无法恢恢复,阿芙洛还是不忍心销毁麦雅留下的这些纸张。她把它们小心的放到一边,开始着手处理那位骑士侍从带来的大堆公务。
她这才注意到,文件的最上层,竟然摆着一张邀请函。
邀请函十分精致,装饰着繁复典雅的花纹,边缘以金箔包裹,内容则是手写的花体文字。
亲爱的道恩小姐:
今晚八点,我能有幸邀请您共进晚餐,并且欣赏西德凯城里最新上演的歌剧吗?如果您肯应邀前来,这将会是我莫大的荣幸。
——第三军团荣誉副军团长,艾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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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洛从艾维特频繁的邀约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因此,她是怀着一半警惕,一半试探的心情,接受艾维特的邀请,和他一同坐在铺满白餐巾的长桌两端的。
这显然是一家高级餐厅,服务生寸步不离地侍立在一旁,客人们都轻声细语,精致的菜肴盛装在银盘里,刀叉上雕饰着繁复典雅的花纹,每一个细节都流露着奢华。
餐桌上摆着一束鲜花,红色的玫瑰,黄色的郁金香,而用以点缀的——竟然是勿忘我。
勿忘我,那是麦雅的名字。
想到麦雅,阿芙洛轻轻动了动餐盘里的银叉。
她抬起头,试探性地,向对面的艾维特问道:“对了,您和斯派科特巫师……?”
她想问的是那位出现在昨日晚宴上的男巫,然而艾维特轻巧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啊,是的,道恩小姐,斯派科特巫师,我们还没能抓到她呢。”
阿芙洛沉默了片刻。
这几天里,对麦雅的通缉依然丝毫没有放松,然而却还是毫无消息——当然,对于麦雅的处境来说,毫无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继续向艾维特试探着,“那么,对她的追捕行动……”
“不用担心,道恩小姐。”
艾维特的视线越过花瓶中的勿忘我,微笑着望向阿芙洛,温和说道:“像她那样的巫师,一定不会看着三月一日的再版会议就这样顺利的举行的。她一定会去往摩南,我们只需要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就行了。”
他端起酒杯,夹在指间轻轻摇晃着,“——我会让人加紧搜索的。”
阿芙洛说:“再版会议上,您的陆球理论应该会被热烈讨论的吧?”
艾维特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语气却略有些疏离,“我想,这是巫师们才需要操心的事,道恩小姐。”
他委婉的拒绝了这个话题,阿芙洛也不便多问。
一顿晚餐至此接近尾声,侍者端上了甜点,而艾维特却从巫师袍下取出了一个精巧的首饰盒,打开盒盖,顺着桌面,把它推到了阿芙洛面前。
“这是送给您的,道恩小姐。”他说。
首饰盒里是一对耳坠,以贵重的钻石和水晶制成,样式精巧,正躺在华丽的黑天鹅绒上,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阿芙洛刚想推拒绝,艾维特已经和煦地笑着说:“还请收下,道恩小姐,否则,我就还需要再派专人给您送过去一趟了。这是我特意为您挑选的,我想,它们应该很衬您的那条项链——说起来,确实是条美丽的项链,您很喜欢它吧?”
他的话语虽然温和,却没留下拒绝的余地。
“那么,就多谢您的好意了。”阿芙洛如此说着。
这份礼物实在是猝不及防,她只能勉强收下,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等回去之后,立刻就以同等价格的礼品回赠,绝不拖延一天。
她正这么想着,艾维特又拿出了两张歌剧的门票,问她:“一起去吗,道恩小姐?”
阿芙洛:“自然。”
这一带正是西德凯城名流汇聚的场所,因此,剧院离餐厅并不算远。今晚上演的刚好是一出新戏,讲述一个国家的王位为奸臣篡夺,而王子在巫师的帮助下成功复国的故事。
因为是首演的缘故,剧场里早已坐满了人。
遍地都是议论声,人们交头接耳,讨论着戏剧的导演和谱曲的乐师是多么的著名,而演员又是多么受人追捧,炙手可热。
阿芙洛和艾维特一到,立刻被侍者请到了上层厢房入座,只在背后留下了一众艳羡的目光——由此可见,艾维特为了这两张票,确实是花了些心思。
从这个角度,阿芙洛可以俯视整座剧院。
大厅里座无虚席,每个人都穿着正装礼服,剧院的装修繁华而奢靡。
她忍不住说:“艾维特巫师,现在前线正在交战,而我,身为联盟军官,却出现在这种场合,是不是——不太妥当?”
艾维特笑了。
“道恩小姐,你和我一起呢。”他说。
阿芙洛便不再说话了。
很快,侍者们依次熄灭了蜡烛,正中的舞台上,暗红色的幕布缓缓拉开。
歌剧开始了。
观看歌剧本应当是一件享受的事,然而,坐在艾维特的身边,阿芙洛实在是无法放松下来。
她本就对歌剧没有多少研究,因为晚餐时的勿忘我花束,她对麦雅的担心,又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悬了起来——方才,艾维特可是亲口向她说过了,要在去摩南的路上阻截麦雅。
她担心麦雅受伤,担心麦雅遇到危险,担心她一个人照顾不了自己……
而包厢一旁,艾维特却好像是沉浸在了表演之中,正专心地欣赏着舞台上的歌剧。
阿芙洛强迫自己收敛心神,让注意力回到歌剧和艾维特身上来,但麦雅留下的那些纸张,还有纸上的墨迹,却又开始在她的记忆里盘旋着,始终挥之不去。
阿芙洛露出只有自己知道的苦笑。
麦雅不会做平白无故的事,如果那打翻的墨水瓶,不是她迫于形势的随手为之,那么,就一定存在某种方法,能避过艾维特的检查,而让阿芙洛从中解读出信息。
——有什么事是艾维特不知道,而麦雅知道的呢?
歌剧还在进行着,流浪的王子终于登场,一束光照在舞台上,王子扬起了头,用清亮而高昂的声调演唱:“假如再有一次机会——假如时间可以重来——我必将提前发觉奸臣的阴谋——”
霎时间,仿佛一道闪电劈过阿芙洛的脑海。
她猛地起身,向艾维特道了一个毫无诚意的歉,然后匆匆离席,顺手在走廊上拦住一位经过的侍者,不顾他惊愕的目光,急切地问道:“更衣间在哪里?”
侍者为她指了一个方向。
阿芙洛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一头扎进无人的更衣间里,反手甩上门,发出哐当一声大响,然后锁死了门,转过身,背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尽力压抑着狂跳的心脏。
她知道了。
眼前是一面等身的穿衣镜,阿芙洛面对着银镜,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是在进行某种虔诚仪式似的,慢慢地、慢慢地,取下了一直戴在颈间的项链。
麦雅留下的纸张,她一直是随身携带的。
在这一刻,阿芙洛无比庆幸于自己的这个习惯。
她拿出那叠草纸,轻轻抖了抖,让它们在自己眼前铺开,然后轻声念道:“taimmrivarssl.”
时间回溯。
咒语在落下的一刹那生效,时间逆转,银镜前氤氲出冷淡的雾气,墨水泼洒的过程被回溯了,那些困扰了阿芙洛许久的墨渍一片接着一片地浮入虚空中,凝成墨团,而后消失不见,只留下干干净净的纸张,露出了原本的、最初的字迹。
细长,优雅,一如麦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