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洛张口就想出声,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她只能看着麦雅大步朝窗户走了过来,斗篷在身后甩开,荡起一片沉沉的黑色。
阿芙洛让开窗口。
麦雅拽起斗篷,从窗台上翻身跃下,身影迅速融进了夜色里。
直到这时候,阿芙洛才终于敢大口喘气。她背身靠在刚刚关拢的窗户上,深呼吸几次,随后走到门边,替艾维特打开了门。
“——是我冒昧了吗?”艾维特也披着一件黑色的巫师斗篷,温文尔雅地问。
阿芙洛看着他。
她最想做的事就是一拳打在艾维特勉强能称英俊的脸上,可先前麦雅的嘱托却似乎还在她耳边回荡着,犹未散去。
“不,我很高兴能见到你。”阿芙洛强迫自己露出微笑,侧身把艾维特让了进来,“深夜到访,您是有什么事找我吗,艾维特巫师?”
艾维特掀开兜帽,目光在客厅里游走一圈。
他的眼珠是纯黑色的,扫视的时候,眼神明亮而锐利。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阿芙洛终于直接感受到了高阶巫师堪称可怕的洞察力:艾维特的目光一一从窗帘、地毯、壁炉、写字桌等处扫过,来来回回,像是从高空中寻找猎物的鹰隼。
她的心也紧紧悬了起来。
好在艾维特扫视几圈之后,大概是没能发现异样,目光终于放松了下来,随手解下斗篷,抖了抖,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
“冒昧打扰,道恩伯爵,我确实有事需要和你商讨。”他彬彬有礼地向阿芙洛发出邀请:“你愿意担任我的近卫队长吗?”
阿芙洛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啊?”
似乎是被她惊讶的表情取悦到了,艾维特温和友好地笑了笑,提醒她说:“我的近卫队,道恩小姐。”
“啊,哦!”阿芙洛扬起手,把一头长发顺到背后,“我知道,我只是……只是没有想到您竟然愿意给我这个邀请,艾维特巫师。这可真是个惊喜。”
自从帕梅拉上任之后,她就开始刻意冷落蔚蓝之地骑士团。阿芙洛原以为第三军团新晋的掌权者对她十分排斥,甚至连提交给议院的请调申请都打好了草稿,没想到艾维特竟然会突然向她抛出橄榄枝。
她原本是急于脱离第三军团这潭污水的,但,考虑到麦雅临走前的嘱托……
“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阿芙洛很诚实地对艾维特说。
艾维特看起来毫不意外。
“当然,道恩小姐。”他善解人意地说:“我并不着急,这也确实需要慎重决定——不过,顺便一提,明天晚上,我的别墅里将会举行一场晚宴,我能有幸邀请您到场吗,我美丽的女士?”
“这是自然,艾维特巫师。”
“太好了。”艾维特看起来舒了一口气,很高兴的样子。
他又在房间里看了看,目光最后落到桌上那一排铺开的、泼了墨水的草纸上,像是刚刚发现似的,有些惊讶地问道:“道恩小姐,这是?”
“哦,”阿芙洛早想好了说辞,“我刚才去开门,走得太急了,不小心碰翻的。”
艾维特走了过去,从桌上拎起一张满是墨水的纸,对着墙壁上的煤油灯,透过光仔细查看。
阿芙洛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很快,又觉得这样太过刻意,只好强迫自己保持住正常的呼吸频率,安静地等待艾维特的检查结果。
半分钟之后,艾维特轻轻地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阿芙洛悬着的心一松。
麦雅自己也精于侦查,她既然敢这么做,想来就是确信艾维特没法从这些污损的手稿中找到任何线索了。
但,同样的问题——阿芙洛自己也见不到原本的字迹了。
阿芙洛想到这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她上前一步,像是很惋惜的样子,在艾维特身后说:“这是我的日记,艾维特巫师,您有什么方法复原它们吗?我还打算等到以后再拿出阿里看看呢,就当一些回忆……”
“很遗憾,我没有。”艾维特的神色和语气也都表示着遗憾,低声说:“你一定也是用这瓶墨水写的日记吧,道恩小姐?相同的物质混合在一起,任何人都没法把它们再分离出来。”
……
接下来的一天里,阿芙洛把那些纸张铺在桌上,反复研究,最终不得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所有麦雅留给她的信息,是真的都无法恢复了。
她甚至还去拜访了军团里的其他巫师和术士们,询问他们有没有解决方法。
“抱歉,伯爵。”阿芙洛得到的回答永远是这样:“我们无能为力。”
至于理由,则多种多样。
“——您用的是军方专门分配的墨水吧?为了防止被敌人偷窥,墨水都是附加了秘法效果的,无法用预言术追溯。”
“真是遗憾,不过,若不是同一种墨水,或许还能分离出来。”
“您下次可以用羊皮纸记录日记,伯爵。羊皮纸的秘法性质,比这种普通的草纸要好许多。”
“……”
一天下来,阿芙洛一无所获。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毕竟,恢复麦雅留下的字迹,这是连艾维特都办不到的事。
或许一些更强大的巫师可以办到吧,阿芙洛想,但她已经没有人可以求助了。她所认识的、能称得上强大的巫师,麦雅——已经离开了;菲迪莉娅——重伤,生死不明。
没有这两人,那些独属于巫师的知识,对她来说,又成了荒漠。
但麦雅还是多少告诉她了一些线索的,比如丹·斯派科特这个名字,再比如,菲迪莉娅死于谋杀,而如果菲迪莉娅的提前晋阶是早有预谋,那么——
军团前统帅伊莱亚斯的死,也极有可能是一场阴谋。
怒火由内而外,几乎要将阿芙洛点燃。
伊莱亚斯是军人,是骑士,是优秀的将领,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他可以为荣耀战死,为自己守护的家国牺牲,甚至可以死于失误、死于流箭、死于一场名不见经传的战役,却绝不能死于来自背后的阴谋陷害!
是那些他拼尽一生保护的人,亲手害死了他。
阿芙洛在房间里徘徊着,有一整天,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觉得内脏被怒火烧得焦枯。
直到时针划过六点,她终于去了卧室更衣。
麦雅需要她继续调查下去——阿芙洛脱下睡衣——而艾维特突如其来的邀请正好给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穿上红色的衬裙——但这也意味着她会被打上“艾维特”的标签——然后是层层叠叠的纱裙——会被那些真正忠于伊莱亚斯的人们敌视——梳理金发——所有的调查都只能靠她自己——最后戴上麦雅临行前赠送的罗盘吊坠。
她站在镜子前,掀开了镶嵌着红宝石的罗盘盖。
如麦雅所说,它确实十分简陋,银质的盘面上没有刻度,也没有指针,只有一滴血,颜色艳丽,正静止地停在中央,大概就是用来指示方向的。
阿芙洛凝视了它好一会儿,才把罗盘收好,转身去赴艾维特的宴会。
艾维特是典型的宴会生物,从前还只是学术巫师的时候,就喜欢举办各种名目的晚宴;如今,他和帕梅拉一起,掌控了第三军团的权力,宴会的规格自然也就更加豪华。
再次来到艾维特的宴会厅,阿芙洛发现,它比先前华丽了不少。
纯白的大理石墙壁上,匠师用细细的金线绘出了画卷,半空中漂浮着白色的蜡烛,被银箔包裹着,错落有致,穹顶上悬吊着精致的水晶灯,空气中甚至还流淌着某种香料的气味。
阿芙洛穿着黎明晚宴时那身红纱长裙,在侍者的引导下走进大厅。
她步下白色的台阶时,艾维特正在宾客间谈笑风生,转头看到她,立刻便向她走来,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
他向阿芙洛行了吻手礼,又从侍者的托盘中拿过一朵红玫瑰花,别在她的衣领上。
“谢谢你的邀请,艾维特巫师。”阿芙洛露出违心的微笑。
艾维特彬彬有礼地侧了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您愿意光临是我的荣幸,道恩小姐。”
阿芙洛略提起裙摆,正准备走下台阶,突然在纷纭的宾客间注意到了一个人——他显然是个巫师,披着长长的黑斗篷,高挑,疏离,身边弥漫着某种亡灵般的气息。
阿芙洛差点喊出麦雅的名字。
好在她及时止住了,意识到了眼前之人不可能是麦雅:和麦雅相比,阿芙洛在他身上看不到学者式的优雅,也看不到那种特殊的、掩藏在偏执下的温柔。
他更为阴冷,而且看着更像个男人。
正在这时,那个男巫向阿芙洛和艾维特这边走了过来。
艾维特转向他,还是那种温和而文雅的神色,友好地招呼道:“d?玩的开心吗?”
d.
一个在阿芙洛脑海里盘旋了一天的名字再次升了起来——d,丹,丹·斯派科特。
那个以姓名为媒介,向伊莱亚斯下咒的黑巫师。
男巫似乎没注意到她,略微皱起了眉,低声在艾维特耳边说了句什么,艾维特的神色便也变了,转头向阿芙洛道了句“失陪”,两个人就匆匆离去,在宴会的宾客间穿行而过。
阿芙洛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尤其是看着那个男巫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和麦雅相似。
这或许不是错觉,她想。
她四下扫视,见无人注意到这边,于是从衣领下拉出了罗盘挂坠,举到面前打开。
银色的盘面里,不知何时,那一滴血液已经改变了形状,以原点为中心,拉伸成了一个血红色的长箭头,尖端的血色浓郁到几乎发黑。
而箭头所指,正是男巫和艾维特两人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