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舞池之间
钟声落定,原本黯淡下来的灯光重新恢复明亮。沉寂已久的乐队奏出第一个音,热烈激扬的乐曲随之奔涌而出,仿佛天光乍破,洪流从雪山顶冲下,一路奔进海洋。
灯光亮起的刹那里,阿芙洛看到麦雅交叠双腿坐在她对面,鱼尾裙摆在小腿上散开,像是玫瑰铺开的花瓣。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终于明白了,当时麦雅花园里那么多植物,为什么她独独被这种黑色玫瑰吸引了目光——某种层面上,黑色玫瑰的神秘优雅,和麦雅本人极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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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洛被这个发现惊讶得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她感到一阵白色的眩晕,同时觉得先前的自己真是无比愚蠢,连这么简单的事实都没发现。
舞池中央的摆钟已经被搬走了,二楼包厢的权贵们纷纷起身下楼,挽着自己的伴侣滑进舞池。
乐队换成了舞曲。最先开始起舞的是一对美貌的男女,男舞者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女舞者黑发盘起,两人都穿着出席盛典的礼服,一手拿着法杖,另一手相挽,翩然旋转。
阿芙洛歪了歪头,从酒杯里叼起玫瑰花茎,望着麦雅,向舞池的方向一扬下巴,眼睛里盈盈的仿佛有水波。
麦雅沉默了一会儿,“……那是我父母。”
她见阿芙洛叼着玫瑰花没法开口,于是指了指靠在桌上的龙骨法杖,解释:“北方议院一直没有调解我和家族的事,我不能现在和他们碰上。”
阿芙洛愣了一下,把口中叼着的玫瑰花取下来放回酒瓶里,转头往舞池中央望去——斯派科特公爵有着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眼瞳的颜色和麦雅一模一样;而公爵夫人正在舞池中旋转,裙摆盛开。
“好吧。”她笑了一下,向后靠到椅背上,打算等公爵夫妇离开。
便在这时候,艾维特出现在了她们面前,左手按在右肩上,很有风度地向阿芙洛行礼,“这位美丽的女士,您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吗?”
这几个月里,艾维特实在是太有名了,有名到连阿芙洛都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麦雅。
麦雅黑沉的睫毛低垂着,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乐意至极。”阿芙洛拉起艾维特递到她面前的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麦雅目送着艾维特牵着她滑进舞池。
艾维特是罕见的没有拿法杖的巫师之一,他穿了一身正式的黑色礼服,在这样的场合下显得过于古板;阿芙洛的轻纱长袍层层叠叠地垂在她身上,随着舞步飞扬成一片浅红色,金发编织成的细碎长辫甩在半空,耀眼夺目。
麦雅在原本的位置上坐了一会儿,注意到菲迪莉娅携着一个穿着帝国皇帝服装的男人进入舞池,进行非常性感的热舞,差点因为动作过大撞到其他人。
紧接着斯派科特公爵夫妇轻盈地退出舞池,公爵挽着他的夫人往楼上走,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有意无意地往麦雅这边看了一眼。
麦雅迅速垂下目光,假装注视着眼前的酒杯。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面前阿芙洛坐过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另一个人。
“来吧。”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条白色丝绸的温德尔导师向她伸出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可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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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尔导师恨不得一年十三个月都待在极夜黑巫学院他的阁楼里,不擅长跳舞也是意料之中——对他来说,没踩到麦雅的裙摆上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他拉着麦雅在舞池里慢慢转圈,“你今天很漂亮,亲爱的。”
“是菲迪莉娅。”麦雅说,“她穿的实在太少了!”
这时候菲迪莉娅挽着她的第三个皇帝舞伴从他们身边一阵风似地旋转而过,把温德尔那条可怜的丝绸刮得飘了起来。
麦雅沉默了一下,“……她穿得比你还少,温德尔导师。”
“是吗?”温德尔歪着头笑了一下,“我可不这么觉得,麦雅,分明是我穿的比她少。我很高兴菲迪莉娅继承了我的穿衣风格。”
他们刚好滑到了舞池边缘,温德尔顺手抽走麦雅手里的法杖,在地上点了点。
——一种繁复的巫阵花纹从法杖点过的地方开始蔓延,绕着舞池边缘对称地延展而开,最终闭合。巫阵尾端花纹相接的刹那,半边舞池烧起了绚丽的焰火,另外半边盛开了冰雪凝成的花朵。
这样的奇景引起了宾客们的惊叫,可是等发现这些火焰和冰花丝毫没有伤到舞池中的舞者时,他们也纷纷加入了进来。
“一个助兴的小巫术。”温德尔微笑着把法杖还给麦雅,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我今年空闲时候研究出来的,没什么用,但是很有意思。看,麦雅,完全对称的巫阵符文最终造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还都如此美丽——这是我见过的对镜像原理最完美的应用。”
麦雅低声复述:“巫术结构不可镜像翻转。”
巫师,尤其是黑巫师,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聊起学术话题。于是在镜像原理之后,温德尔和麦雅又很自然地聊起了今年最热门的陆球理论。
“目前来说,陆球理论还有一个问题。”温德尔带着麦雅,在舞池中毫无节奏地旋转着,说:“有人根据艾维特那张高空俯视的球面弧线图,估算出的陆球半径非常之小,小到甚至只够把秘法大陆塞到这个球上。”
麦雅低声说:“或许是光线折射造成的偏差。”
温德尔笑了笑。
“——说到这里,麦雅,有一点你倒是要感谢艾维特:要不是为了证实他的陆球理论,秘法联军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把那个逃到帝国的白巫师押回来,毕竟你的实验材料实在是太麻烦了。”
如果艾维特的陆球理论成立,从光耀大陆出发,一直往西,最终会回到秘法大陆上。
但事实上,想要这件事真正成功,还需要面对两个致命的问题:第一是巫师在光耀大陆上被严重压制的实力和帝国的捕杀;第二则是,光耀大陆西端和秘法大陆东端,从古代起就是公认的混乱危险之地,除了冒险者之外没人愿意涉足。
所以在艾维特公布陆球理论之后,他自己需要一次环球旅行作为最有力的证据,联盟需要惩治逃到帝国的叛徒,麦雅需要祭祀研究的材料,三方合力,才促成了这次押送。
麦雅回到极夜之地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底了,听说十月份的时候正是温德尔导师的极力支持,外加斯派科特家族暗中提供了大笔资金,才让这件事最终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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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想
麦雅认为在这一点上她非常需要感谢温德尔导师,于是陪着他在舞池里缓慢地旋转了两个小时——用温德尔的原话说是:“哦,麦雅,没有第二个人能忍受我的舞步,你就满足一下我跳舞的愿望吧。”
两个小时之后,麦雅坐回了先前那张桌子旁。
她刚向侍者要了一杯酒,麻烦就上门了。
“你不该拥有它。”一个人坐到她对面,盯着她靠在桌边的龙骨法杖。
这时候,舞蹈渐渐从优雅舒缓转向热烈激昂,乐器声充斥着整个大厅空间,显得有些嘈杂。
麦雅不认识这人,对他也不感兴趣,只是说:“你不该坐在那里,这是我朋友的位置。”
那人垂下眼睛,看到了酒杯里的玫瑰花。
他用一种轻缓恶毒的声调说:“卑劣的小偷和叛徒,即使盗走龙骨法杖,你也永远、永远不可能继承公爵的——”
“你姓斯派科特吗?”
他骄傲地挺了挺胸,“那是当然。”
“那就闭嘴。”
“你的德行配不上它。”那人依然用一种痴迷的目光看着龙骨法杖,“只有我堂兄——”
他没有机会说出“我堂兄”是谁了,因为麦雅面前的空酒杯突然跳了起来,杯口吸在他嘴上,把他的嘴唇吸得高高撅起,又红又肿,几乎要掉下来。
“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去惹怒一个敢背叛斯派科特家族的人。”
菲迪莉娅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盛满啤酒的大铁杯,怜悯地看着他。
那人狼狈地跑走了。
菲迪莉娅在他先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对麦雅说:“你今天可是够忙的。”
麦雅没说话。
菲迪莉娅也没说话,独自仰头喝了一会儿酒,然后把铁杯重重磕在桌上,发出砰地一声大响。
她顺着麦雅的目光看了过去,看到阿芙洛和另一个男骑士走出舞池。她正略微侧过头和那个男骑士说笑,金发明亮,绰约的身姿被轻纱长袍笼罩着,银光在腰畔的细十字剑上跳跃。
“……她像是在发光。”菲迪莉娅低声说。
麦雅倏地回头。
菲迪莉娅指了指面前的玫瑰花,“黎明宴会不安排座次,你觉得你离开这么久,为什么都没有其他人来这里落座?”
“极夜之地不可能有植物系巫师,剩下能让一朵花盛开的就只有死灵系,而且是至少是四阶——”
菲迪莉娅笑着打断了她,“骑士和术士可不懂这个。”
麦雅哑然。
“一般来说,需要赠送玫瑰的场合,都是和亲密关系有关的……或者说,爱情。”菲迪莉娅很快地笑了一下,“人们总是不想打扰这样的美好,尤其是在战争地区。”
她听到了麦雅瞬间加重的呼吸声。
菲迪莉娅轻声说:“上次我问你,你想在阿芙洛的生活里占一个什么位置,你说你不知道……可是答不上来就是答案了,麦雅,如果这个问题换成我,换成温德尔导师,换成皇帝,换成光明圣者,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你会答不上来吗?”
麦雅伸手去拿酒杯,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抖。
“你明白了。”菲迪莉娅说。
“这不可能。”麦雅说。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情,因为没有必要。假如她的人生是一个方程式,那么和其他未知且风险巨大的变量比起来,私人情感是最可控且微不足道的,微小到在数量级的差异面前可以直接忽略。
她将它们寄放在为数不多的载体上,譬如藏书。
菲迪莉娅抓住了她微微发抖的手,“没有什么不可能,麦雅,相信你自己,你是精神系巫师,这个世界上你最不可能弄错的就是自己的想法……想一想吧,哪怕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也知道该怎么做……那为什么不把这个问题反过来看呢?”
麦雅的手突然不再发抖了。
“一个很简单的判断方法。”菲迪莉娅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你想要她的身体吗?”
麦雅茫然地张开口。
很奇异地,她的思维并没有跟着菲迪莉娅做出同一个假设,而是想起来了——
阿芙洛穿着睡袍湿着头发去找她的时候,她不小心弄到羊皮纸上的那点油污;
从梅尔维尔脑袋里读到记忆之后,她心慌意乱地冲出城堡;
还有那天夜里有悖常理的兴奋,相互纠缠的命星;
……
她按照菲迪莉娅的建议想象了一下,是她记忆里最阳光灿烂的画面,蓝天碧海,阿芙洛迎风站在甲板上,银色的铠甲流畅贴身。她用法杖尖利的尾端划破她的铠甲,剥开,露出光洁优美的后背,然后顺着脊椎缓缓下滑,没入……
“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菲迪莉娅放开了麦雅的手,轻声说:“毫无疑问,你爱她。想要她的身体,想和她同床共枕,看着她的情动和快乐。想亲近她,和她形影不离,一生一世也不要分开,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哪怕是走到死亡的尽头。”
泪水从她眼里无声地滑下。
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乐队换上金属风格的乐曲,震耳欲聋。音乐厅里的男男女女尖声叫笑,相互碰杯,尽情享受一年一度的放纵时光。
仿佛这里不是极夜之地战场,而是某个安宁乡下的小酒吧。
“是的,我想。”麦雅说。
她一把抓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不管不顾地灌了下去。
“……麦雅,”菲迪莉娅闭上眼,任由泪水落到桌上,然后伸手拿起麦雅的法杖,用末尾的尖端抵住自己脖子。
一缕鲜血顺着她惨白的颈流下来,绕在锁骨上。
她说:“你看,生命和死亡的距离就只有这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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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佬墨上水泽x30、贝x30、锡西利昂x25、ocqcox20、白鸦x20、夜梟x20、andtx20、金元宝x11、小黑豆x10、sophiex10、猴烧水x10、媪九x10、santax10、afanof弥泪x5、但南不北x5、......x5、恒黎x5、魂淡小弟x1、惊蛰爱上谷雨x1的不明液体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