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是在第二天凌晨找到他们的。
无怅阁的大火烧了一天,甚至波及到了周边的林木,虽然已经被扑灭了大半,但是在清晨尚未完全明朗的夜空中,那点剩余的火苗,伴着盘旋而上的青烟,仍旧十分引人注目。
此时李燕如已经被好好安葬了,楚留香和虞泽简单处理了一下三人的伤口,便带着李魏西走入了银杏林的深处,找了个藏身的地方。
然而在清晨,天际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楚留香便敏锐的听到了马蹄踏过落叶的声音。
抬眸望去,在山的另一侧忽然出现了点点星火,有一队人马自山道上疾驰而来,转瞬就到了这片银杏林。
为首的一人青衣卷发。
正是顾惜朝。
一直紧绷着的心放松了些许,虞泽一瘸一拐的从藏身之地出来,看了看身后的李魏西,问出口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季青阳抓到了吗?”
顾惜朝摇了摇头。
“关于这件事,我有一些新的情况要同你说。“
他顿了顿,看着虞泽现在的这幅凄惨样子,挑了挑眉。
“不过就现在看来,我觉得你还是先看顾好你自己比较好。“
……
于是既京城重伤之后,短短几个月,虞泽再次躺到了床上,不过陪着他的还有楚留香。
或许是为了商量事情方便,又或许是为了让小孩一个人静静。
李魏西被安排到了另一间房。
纪锵倒是三天两头的往那儿跑,有他看着,虞泽他们倒也没有多担心。
今日是无怅阁被毁后的第三天。
身上的伤不严重,但是毒却有点棘手。
不过好在有李魏西提供药方,虽然难办,也只是花的时间多了些、药苦了些罢了。
虞泽已经喝了三天的药,此时正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话梅,好奇的看着被搬进来的几个箱子。
顾惜朝在一旁指挥,待三个箱子被整整齐齐放在房间里之后,他一挥手,一旁的衙役将箱子挨个打开——满满当当三箱信。
“你们下去吧。”
顾惜朝摆摆手,转身拿起了其中的一封信,话语中难掩怒意。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全都是季青阳同各大门派来往的书信!”
“什么?!”
楚留香惊呼出声,但是第一个反应却是不信。
“假的吧……”
倒不是不信季青阳不会这么干,只是单纯的觉得他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而且无怅阁的那场火这么大,可偏偏只有这些“关键证据”好好的留了下来,难免不让人觉得蹊跷。
“就是假的,”顾惜朝将手中的信摔到了箱子里,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讨厌一个人过,“可是不论是真是假,这儿记载了各大门派的诸多把柄,若是泄露出去,江湖必定腥风血雨。”
人在江湖,谁感说自己没有几个仇人,尤其是这样的大门派,这些书信里真假参半,但若是其中几点被证实了,剩下的便也不那么重要了,即便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毕竟视你为眼中钉的人要的只是一个借口,黑锅嘛,不嫌少。
但是麻烦的是这些书信波及十多个门派,跨度长达十几年。
若是真的散了出去……
到时候,
私人与门派之间,门派与门派之间。
江湖、庙堂。
被卷入的、看热闹的。
许许多多的人都会被牵扯到。
此时顾惜朝为官一载,忍不住想的更深远了点。
到时候各个门派之间的冲突恐怕会愈演愈烈,生活不安定,地方上有损失,这损失若是兜不住迟早会向朝廷求援。
江南多旱涝,蜀地多地动,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工程。
国库本就吃紧。
何况如今虽然边患未除,但是边境却呈现这短暂的和平,而且军费在所有开支里面一直算是大头。
若是皇上答应拨款。
动用的……
也多半是拨给边塞军队的钱!
他的军队的钱!
顾惜朝闭了闭眼睛,又缓缓吐了口气,冷着一张脸在外一个箱子里翻了翻,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件衣服和一柄萧,扔到了虞泽怀里。
“认识这个吗?”
虞泽皱眉翻看着,倒是一旁的楚留香看了一眼,认了出来。
“这不是段懿芳的武器吗?”
虞泽瞬间想起来了。
段懿芳在三十多年前倒是名满江湖,不过不是武功也不是因为容貌。
而是一段流言。
——据说她同少林寺的现任掌门了空大师曾有一段露水情缘。
不知是真是假。
了空倒是矢口否认,但是段懿芳却始终沉默着。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过了这么多年,记得此事的人早就没多少了。
但是如今突然被提起来……
虞泽看着眼前的玉箫,抽了抽眉毛。
“他不会是想说他是了空的儿子吧……”
“除了这些无怅阁内还发现了很多东西,他的,绮媚的,姚青的……将他们的身份说的一清二楚。”
这便是季青阳能耐的地方,他想要假死脱身,但是不能仅仅留下一具“季青阳”的尸体,而是要有来历、要有故事,这样可信度才显得高。
不过除此之外,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
——便是可以借着这个假的身份,来掩藏他的真实身份。
虞泽看向顾惜朝。
其实在之前他们多多少少已经有所预料。
荡云法是青轩门的不传之秘,既然季青阳会用荡云法铸剑,那么他与青轩门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不过在无怅阁不方便调查,如今出了无怅阁,在座的又不是泛泛之辈,调查起来自然轻松很多。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虞泽问道。
顾惜朝似乎是冷静了下来,悠悠啜了口茶,淡淡道:“等。”
“这件事我上报给了皇上,本来他是想让楚留香当替罪羊,但是如今楚留香没死,他的这个如意算盘便打空了,加之他之前又帮助武安王谋反……”
顾惜朝吹了吹水面浮起来的茶梗。
“六扇门、神侯府,各大府衙齐齐出动,你放心,他逃不了。”
“不过我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暂时还是委屈你们两个,当一段时间‘死人’了。”
“我就是想动也动不了啊……”
虞泽低头看看自己被缠满了绷带的腹部,又动了动因为毒素显的有些无力的腿,瞥了瞥嘴。
顾惜朝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走,只是坐在桌边一脸纠结的看着虞泽,似乎是碍于楚留香在场有些话不好说。
于是时不时瞥楚留香一眼。
楚留香顿时心领神会,起身去外面晒太阳了,还贴心的帮他们关上了门。
顾惜朝还是不说话,他盯着虞泽看了半晌,微微侧过头,轻轻咳了咳,道:“虞泽,如果楚留香为了计划的顺利进行欺骗你他死了,你要如何才会消气?”
虞泽后仰靠在床头,一脸的了然。
“亲我。“
简单粗暴两个字。
顾惜朝一噎,忍不住红了脸,眼神游移了一下,羞恼道:“我的问题,是我比喻不太恰当。”
“如果,如果这么做的是你的一个很好的朋友,你怎么才会原谅他?”
“哦——朋友。”
虞泽嘴角勾起,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顾公子似乎仇人远远比朋友要多吧?尤其是那个叫戚少商的,你不是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吗?”
“他也不是我朋友。”
顾惜朝闷闷的开口了。
“他是……泛泛之交!”
“泛泛之交你在乎他生没生你气做什么?”
虞泽稀奇的问道。
顾惜朝不说话了,俊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细看之下唇角却是微微的抿起。
他不跟虞泽说话了。
顾惜朝严肃着一张脸从虞泽房间走了出来,途中所见的丫鬟衙役见到他这幅样子,无不停下来颤巍巍道一声好。
但是顾惜朝理都不理。
他心里想着事,径直走到了厨房。
这儿是附近六扇门的据点,厨房里不缺酒,但是不够烈。
或者在顾惜朝看来,
不够烈。
顾公子我行我素惯了,除了圣上,还从未如此的揣摩过一个人的心思。
他起先以为戚少商只是气他戏耍他,但是细细想来又不全是因为这个。
顾惜朝想不出具体的原因。
便想着先好好到个歉。
这几天顾公子不着痕迹的找戚少商聊天,期间拐弯抹角的示弱了数次,戚少商均不为所动。
顾惜朝觉得这是戚少商太笨,没听懂。
所以他打算好好的、认认真真的跟他说这三个字。
但是这几个字顾公子不常说。
他得醉了、放开了,才能好好的说出口,而不是一句道歉里夹着三句嘲讽。
顾公子酒量不错,嘴巴也严,即便有了醉意,也很难从他嘴里撬出什么。
所以他需要烈酒。
很烈很烈的酒。
最好三杯下去就能让他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
顾惜朝想着,板着一张脸出了门,又拎着一坛竹叶青回了府衙。
戚少商不在房中。
顾惜朝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想着待会儿要说的话,竟然难得有一点紧张。
他拍开了封泥,一边喝酒一边等戚少商。
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就见了底。
这酒真烈啊。
不过三杯就模糊了视线。
到了第六杯的时候。
顾惜朝已经半趴在了桌子上,面色酡红。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拿起来倒了倒,喝尽了最后一滴酒。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
不远处的房门突然传来了“吱呀”一声。
顾惜朝循声看去。
只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
乱糟糟的头发,魁梧的身躯。
六只眼睛,七张嘴巴,三个人影。
是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