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一个内侍突然进到了房间里,俯身在季青阳耳边耳语了几句。
季青阳先是一愣,随后缓缓笑开。
“顾惜朝倒是谨慎,可明明有机会另谋出路,却还是二话不说就入了地牢,不过这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
他又往沙盘上放了一个小人,接着按照地牢放分布改变了小人的位置。
虞泽和李魏西入了密道,从沙盘上来看,那密道应该直通季青阳的房间,楚留香所入的岔道尽头,却是一个四面见方的房间,沙盘上空空荡荡,在那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放。
而顾惜朝和戚少商……
季青阳指尖夹着小人在桌上点了点,出声问道:“李燕如,你说我把这两人安排到什么地方去比较好?”
李燕如没有回话,一张脸似浸了寒霜,冷冷的看着他。
此时两人之间的心思基本已经挑明,李燕如从看到沙盘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从他去找楚留香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通通暴露在了季青阳的眼皮底下。
他给楚留香他们路线图,又拜托他们入水牢去救李魏西,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演给季青阳看的戏,而如今随着他有意无意的引导放纵,这出戏显然已经到了最高潮。
除了那坐在轮椅之上一脸虚弱的人,其他人都是他手中的木偶,是那罐子里供他取乐的蛐蛐儿。
李燕如如今已经不想在继续装下去了。
所以他不答,但是季青阳也没指望要回话,他自顾自的摆弄着沙盘,突然瞥了一旁的李燕如一眼,出声道:“李燕如,你如今是想杀我吗?”
下一刻,一柄长剑搭上了他的脖颈,剑锋幽蓝,泛着冷光。
“真是把好剑。”
此时二者间的气氛紧绷到一处即发,但是季青阳面色不变,甚至还有心思轻轻抚摸架在脖子上的这把剑,发出一声喟叹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只要李魏西在他手中,李燕如便不会杀他,哪怕恨极了也不会。
“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燕如拿剑的手很稳,但是此刻却轻轻颤抖了起来。
眼前的人清俊瘦弱,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但是通身的气势却依然清雅出尘,让人忍不住猜想,若是此人身体强健不必缠绵于病榻,又是何等的风华正茂。
李燕如看着他,眼中难得出现了一丝波动。
当年家破人亡,他在黑袍僧的落脚点寻到了李魏西的半截短刀,又顺着蛛丝马迹一路追了过去,最终仍旧是蚍蜉撼树,被黑袍僧一掌击倒在地。
当时李魏西面色青紫、中了毒昏迷着李燕如将他死死护在身后,双眸却死死的盯着眼前这面目狠厉的人。
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此行有去无回,未必不知道自己此次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但是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少年面前早就只有报仇一条路。
更何况弟弟身死未卜,他便更没有时间来潜心习武,像那话本的中的侠士一般在多年后报了这血海深仇。
话本终究是话本。
江湖中恩怨情仇万万千,有多少如同话本里写的般圆满。
李燕如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他一手拿着剑,背后护着李魏西,仰起头死死的盯着那即将下落的禅杖。
此时门外是万道金芒,黑袍僧逆着光,高大的身躯被阳光模糊了轮廓,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剑客手中的剑是为了保护天下苍生的。
儿时父亲的话响在耳旁。
与恶人决战时,哪怕即将命丧黄泉,也不能闭上眼睛,因为那是示弱、是认命,只要手中有剑,背后有人,那便一刻也不能退缩。
所以李燕如没有闭眼,他死死的盯着眼前那人,要看着那根禅杖打在他身上。
巨响、血液。
李燕如的意识一阵模糊,但是手中的剑却仍旧握的紧紧的。
恍惚间他回忆起几天前在流星山庄看到的两具尸体。
父亲手中的剑至死也未曾脱手,当初他应当也是像现在他护着李魏西般,护着母亲的。
可是他没有死。
最最绝望的时候,那个坐着轮椅的素衣男人将他们拉了出来。
那坐着的男人像是一幅素雅之极的画一般,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清雅恬静,像是溪边的翠竹。
季青阳待他们极好。
为他们治伤,助他们报仇,最后又收留了他们。
季青阳待绮媚他们也很好。
李燕如曾听说,当初绮媚是被自己的丈夫卖到青楼的,季青阳将被打了个半死的她救出后,第二日便依着绮媚的想法送当初欺她辱她的那些人去见了阎王。
人当知恩图报。
这是父亲当初教他的话。
李燕如看着面前之人神情复杂,他知晓眼前这幅瘦弱身躯下藏着一颗极其坚韧强大、狠厉果决的心脏,也知道他一旦翻起脸来,半分情面也不留。
却没想到,他竟是狠厉到了如此地步。
李燕如早知道自己会死,他当初想着放楚留香他们离开,自己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但是如今,却是将楚留香他们一起拖下了水。
季青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
“李燕如,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显的不信任你吗?”
季青阳抚上了他颤抖的手。
“你太心软了,若是我,面对一个即将要杀自己的人,哪怕他是我的授业恩师,我也不会动摇半分。”
季青阳眯眼看着他,突然说道:“你们两个真的很像……”
“也不知道是不是剑客都是这个脾气,连现在你看我的目光,都像他那时看我的一模一样。”
“江城。”
李燕如沉声道。
“对啊,江城。”季青阳笑出了声,突然一把抓住了剑刃,鲜血瞬间染满了双手,“当初他也像现在这样拿剑指着我的脖子……“
“拿着我给他铸造的剑指着我的脖子!”
他的手越收越紧,鲜血滴滴答答的滴落下来。
李燕如一惊,急忙抽回了剑。
季青阳低垂着头在那儿笑着,“你看,连反应都一模一样。”
“那年城内瘟疫,我在他七岁的时候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我花了三年铸了把剑送给他,他说此生此世,江城这个人,和江城手中的剑,都只护着季青阳一个。”
季青阳的神色逐渐变了,眼睛隐隐红了一圈,带着抹伤痛,带着抹恨意。
“可是他只护了我十五年,第十六年的时候,他拿着我给他铸的剑,指向了我的喉咙。”
季青阳忽然转头看向李燕如,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他笑了一下,那视线描摹着眼前之人的脸庞。
“你们长的一点也不像,他脸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暖暖的像个太阳,不像你。可是你们骨子里却是一样的。”
“那日他用这把剑指着我的脖子让我收手,”季青阳抽出了手中宝剑,垂眸看着,“可是我收的哪门子手?我拒绝了,然后他走了,走的义无反顾,我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可他却想置我于死地。”
从始至终,季青阳只失态过一次,其余都是神色淡淡,嘴角带笑,同平时一般无二。
可是李燕如看的出来,他很伤心。
这种伤心并不浓烈,可却绵长的割人,像是拿条细线在心脏上来回割着,每动一下便是尖锐的疼。
他应当是每天都会回想起这些事,就像他这些年回忆父母。
李燕如想。
因为有些东西太珍贵不愿放手,所以即便其中混着刀子,也要囫囵一口吞下。
季青阳轻轻抚着剑,这把剑他太熟悉了,他可以说清楚上面每道花纹的来历,说清楚每个字符的寓意,甚至可以说清楚江城习惯性握住剑柄的部位。
“他说我草芥人命,可是这天下所谓的正道均是一副君子嘴脸,小人行径,我不过是揭下了他们盖在脸上的那一张人皮,哪来的什么草芥人命?”
他学着江城的样子握住剑,好像此刻握住了江城的手。
“你是最明白不过的,所谓的江湖正道,又有几个是真正的正道?当年流星山庄出事,不过三日满庄的财富都被洗劫一空,连那雕花的木门都被拆了换钱,其所作所为当真是比土匪还土匪,便连前武林盟主魏元忠,到最后不也被查出来为了秘籍财宝诬陷了大大小小六七个门派么?”
李燕如的脸色很难看,他有心想反驳,但却发现自己的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江湖水浑,里面尽是些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我见不得他们义正言辞虚伪逢迎的样子,我如今所做的不过是把他们的遮羞布一层层扒下来,还他们个本来样子罢了。”
季青阳收刀入鞘,抬头,慢悠悠的说道:“若是你不起歪心思的话,你原本可以好好活着的。”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我弟弟去送死吗?”
李燕如冷笑一声。
“谁让他不听话动了我的东西,”季青阳淡淡道,嘴角又挂上了熟悉的笑容,“现如今你做了这种事,让你活着是不可能了,不过你为我做一件事……”
季青阳看向沙盘。
“只要这沙盘上的人都死了,你弟弟便可以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