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左临皇城,右临东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晚春里,御沟从皇宫引出携着香膏和脂粉的水环绕在各院左右,使得杜若盛放满道,百般玲珑。
路上,苏安趴在马车窗边,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枚花瓣,很是开心。顾越斜倚着厢内的绣花枕,干净白皙的手抵在唇边,玩味道:“阿苏可知,蛇打三寸?”苏安想了想,说道:“不是七寸么?”顾越道:“蛇的三寸,是它整条脊骨中最脆弱的地方,打断以后,筋脉被破坏,即便是利牙尖齿,也喷不出毒液来。”
“这是说,办事要知己知彼,抓住要害。譬如乐俸的三个方面,一是内侍省的高公公,为宫里人,二是咱们太常寺,为朝廷人,三是赵家,为有钱人。”
“先看彼方,赵家不仅领太常寺的乐俸,还领着宫里内教坊的,可谓是两头交好,如果咱们胡乱抓把柄,蹬鼻子上脸,赵三郎觉得委屈,就会去宫里找高公公投怀送抱,而高公公的内侍省执掌出入宫掖,宣传制令,与太常寺两署乐工的安危息息相关,届时,宫官在御前一两句找茬的话,很可能就祸从天降。”
“所以我们就要猜,高公公会不会因为收赵家好处,就在御前安排这句话,他会吗?不会,因为至尊眼下亲信萧阁老,定的是西安戎狄,东出契丹的大计。”
顾越的话停在这里,因为苏安那双含烟携雨的漂亮眸子,正透过花瓣,悄无声息地望着他。顾越道:“看着我发呆?听懂没有?”苏安笑道:“听懂了。”
苏安什么都没有听懂,只是跟随顾越在赵府后园的花从中等,见数名仆从搀扶着赵家老头子一步一步艰难走来。赵家老头子名长源,相传还是李升平的世交。
“赵伯是长安最值得人尊敬的乐匠,得称先生,不是商人。”顾越侧过脸,最后交代了几句话,“他的耳朵聋,大郎二郎为匠,三郎管事。”
怎道是,苏安看着面前的赵长源,深吸一口气,从未见过面相如此丑陋之人,耳朵像两面扇子,生满紫红的疮,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鼻子扁塌,出奇的大。
赵长源佝偻着腰,茫茫然问道:“顾郎来了啊?”顾越弯腰行礼,大声道:“诶,来看您了。”赵长源点了点头:“好,正有几件好的要给升平送去。”赵长源并没有理苏安,苏安也就挤出那么些许的笑意,唤了声“先生”。
仓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安进门便闻见是木屑的味道。匠人各自忙碌,左面是存木材的隔间,熏有特制的青烟,中间七八男工正制作背板和音板,右边阳光充足,女工操着几把精致的小刀,雕琢琴头、琴轴及相、品和覆手。
赵家大郎站在圆木旁,手里握着锯子,顺其纹理,旋转切下木板,放到旁边石板间压平。赵家二郎膝盖上架着初具雏形的琵琶,低头在丈量山口的搁弦点。
行走参观时,苏安看见墙边摆着几样未经过涂漆的已成型的四弦琵琶胚,想着试一试音色。经过允准,他拿来抱在怀里,也没多在意,轻轻地挑了一下。
便是如此圆润的音,叫他耳朵里绒毛直立,刹那间,回春化雪,花蕊盛放。
赵长源摸上琵琶的品相,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精神焕发:“顾郎啊,琵琶的音色看内膛,音准看置弦。一说内膛,在音板、背板、音梁、音柱的连接之处,有一处粘合不严密,都会出现音量不足、音质不饱满、穿透力不强的问题……”
苏安心中一动,接道:“先生,二来提起音准,我平时也有所领悟,如果品差过大,高调时按弦就吃力,影响手感,而品差过小,在力度稍大或扫弦时,就容易打品,产生杂音,甚至连揉弦的时候都会出现沙品的现象。”
赵长源回过身,眯起眼:“这位?这位是内行。”顾越的语气恭敬:“先生,他叫苏安,是李大人亲自挑出来的乐工,负责协助太乐署采购胡坊里的琵琶。”
苏安又有些不好意思,放回琵琶胚。赵长源笑道:“那,苏公子可知,做琵琶最关键的一点,是什么?”苏安道:“弦。”赵长源道:“木材!”
“制作琵琶的木材,纹理须得均匀一致,左右对称,方能确保其振动通透,又要通风存放十年以上,再经过浸泡、烘干,方能取用。取用时,避开容易开裂的芯材,用旋转切割的方法,取出厚度适宜的部分,再用石板压平,才算合格。”
“什么红木、梨花木,其实都不如紫檀木,我赵家专司此木,这仓里存的,全是三十年的珍材……”三十年,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做一面琵琶,为一个音,一条弦,一个毫厘而重做千遍,甚至,连制作琵琶的工具都反复雕琢数百遍。
苏安心服,又见,赵长源非但完全不知他的来意,还兴致勃勃地问起:“如今是胡汉一家,不知胡坊的琵琶做得如何?龟兹人,喜欢花哨的纹案……”
苏安连忙应道:“也很好,音色清脆。”赵长源哈哈大笑:“难怪升平都不来看我了,原来另有新欢。”苏安道:“先生不知,其实李大人天天都惦记先生。”
苏安终于明白,顾越不多说,是因为胸中有数,不想让年迈的被蒙在鼓中的赵长源徒增烦忧。如是,几个人陪着赵长源一路有说有笑,再次走回湖边。
“赵先生,不巧有一些话要找三郎说,都是太乐署繁杂的外行事。”顾越道,“苏公子是内行,不然,他在这里陪你谈一谈曲调可好?”
赵长源离开那几样琵琶,渐渐便没了精神,连摆手道:“生意三郎管,你们自便,记得让升平有空过来就成。”顾越扯着苏安,慢慢地退下:“一定,一定。”
辞别之后,顾越收起面上的笑容。苏安也不多问,只跟着来到赵府里的一处偏院。果然,三郎赵顺哪都没去,就坐在这里,隔一孔门洞监视着所有的动向。
顾越径直走进去,在石案边坐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和赵三郎进行了一场谈判。赵氏表家姊夫王览在玉门关无故扣押白家乐器,若太乐署告到兆尹衙门,追究下来,牵连甚广,又加之王览以赵家运送朝廷乐器木料的名义免自家过税,本年铁器三千金,皮毛二千金等等,亦难逃干系,不如各退一步,私下解决。
赵三郎称是,可又有些委屈,觉得即便是分了乐俸,也应该由赵家来定胡乐器价格和数目,毕竟当年在扳倒崔立的事情上,赵家是立了功的,且这崇仁坊里的王公世家,大都很支持他们,他们不想白白让出名分和好处,给西域的胡人。
顾越想了想,又道,赵家之所以能有如此底气,无非因为和宫里的高公公关系亲密,在内侍省有人,然而,规矩是朝廷的规矩,必须归太乐署定,若赵家在明面上干涉,就是以商弄权,满门抄斩之罪,若赵家在暗地里干涉,那就是市井之事,顾十八的伙计会雇人成天守在铺面门口,守到他们也做不成生意。
赵三郎再没有话说,点了点头,同意私里解决。顾越道:“隔几日是礼会院行会,你当面向白家赔礼赔钱,谷伯做中人。”谷伯闷咳一声,摘下斗笠,露出颈前的伤疤。赵顺一颤:“多谢顾郎,多谢苏公子。”苏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临走前,赵长源还托家仆给苏安送来一把背板有夹层的琵琶,说能藏些文书,今后定然有奇用,名“夺时”,苏安笑笑地接过,暗恨自己不识字。
如此,风波平息后,崇仁坊乐行里再没有敢摆脸色的,六十四家胡坊顺利地通过礼会院的仪程,顾越附上公文,将单据和细目交李升平送至太常寺定夺。
待万事定妥那一日,千百样系着大红绸带的胡乐器运进太乐署,连成了西市和皇城之间的红河,其中还有一样混水之物,便是顾十八里那樽识人的竖箜篌。
集贤阁里空无一人,人全都跑去冬夏院子里看热闹,苏安独自坐在竖箜篌的两排玉弦之后,把扶柄上的鳞片擦得干干净净,调校好每个音,给它取名作回春。
顾越站在门外,轻轻扣了扣门板:“阿苏,李大人方才夸你的耳朵好使,命你年年替他办差。”苏安揉住弦,笑着点点头:“还不是看你的意思。”
顾越在他身边坐下,平和道:“白家和龟兹王族多有瓜葛,若给他们一些好处,能使邦国和睦,未尝不可,最后说这功绩,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苏安打断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李大人的。”顾越道:“李大人又不管事,怎么会是李大人?总归是太常卿韦恒的功劳。”苏安:“……”
苏安之所以敬佩顾越,原因之一,便是顾越每回都能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地,不计名分地,规规矩矩地,孝敬着恩家韦寺卿和韦郎中。
顾越又静了一静:“阿苏,我明年打算再考一次进士。”苏安道:“好。”顾越道:“你不要笑,我说认真的。”苏安笑道:“好啊。”顾越道:“你还笑。”
苏安一副没良心的笑容愈加灿烂:“你要是高中,就不能经商了,诶,那顾十八就全归我了,哈哈……”顾越拍拍他的肩膀:“顾十八改为苏十八,可好?”
顾越生着一双清澈明亮的柳叶眼,闲来含情万种尽风流,此刻目光凝聚,又透出一股寒冽之气,直叫苏安心中一悸。这样一个人,明明重情义甚于功利,游刃于世故而疏于诗词歌赋,却总有一定要金榜题名,报效国门的执念。
何况,入仕为官未必只有正经科考一条路,于流外而言,有上司招呼,通过吏部考核就可以进入流内,甚至是多花些钱财捐官捐功名,也不是没有前例。
“你看你,都落榜无数次了。”苏安压住心头一阵莫名的惋惜,鼓励道,“若是哪天你真的金榜题名,别说苏十八,就大王八都行。”
顾越嗯了一声,揉着太阳穴:“也罢,不说远的,今年中秋节宫里办千叟宴,韩乐正向李大人推荐了你,特许你在殿前献艺。”苏安的眸子瞪大:“什么?!”
回过神,苏安才想起正事,其实他费尽心思侍弄这件竖箜篌,是为赠予一位无利之人,他命其名为回春,是为报答昔日开导之恩。
又是冬院训练之时,苏安坐在圆凳上,一首一首弹过韩昌君教授的雅曲,身边是许阔、孟月还有众多的日复一日刻苦训练却仍未出头的乐伎。
“师父,徒儿不肖,偷改《太和》之调,偷用杂家指法,且这竖琴,原本不属中原派系,只是,徒儿觉得音声不当划界,若是天籁,人人皆可赏其美。”
韩昌君拄着拐杖,微微笑道:“那不然,你以为为师的云雷琵琶是哪来?当年,裴洛儿一边说为师的技艺不如他,一边还送来这个琵琶,你说,气人不气人。”
借此吉言,中秋节前两月左右,苏安在太常寺对太乐鼓吹两署的考校中取得头名,又因其出身韶州农家之良户,承李升平推荐,拔为殿廷文舞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