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一下午的课外活动是一周一次的社团活动,足足有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明杨没加什么社团,便独自带着卷子去了学校里的茶餐厅。
他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将卷子铺开,从包里掏出手机支架,安置好,打开了直播平台。最近他没什么机会直播打游戏,自从那次直播背《蜀道难》得到粉丝的认可之后,也开始做自习直播,他安安静静地直播做题,评论里的粉丝说要同他一起打卡学习,明杨自我感觉还挺正能量。
做完半张英语卷,明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时旁边的人突然走到他前面,明杨仔细一看,竟然是那个自称苍佑弟弟的初中生。
“你这里还有人吗?”苍侨明知故问道。
“没有。”
“那我能坐过来跟你一起看书吗,”还没等明杨说什么,他着急地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给我讲题打扰你的,我看的是漫画书。”
“好吧。”明杨指指对面的凳子,示意他可以坐在那儿。
抱着本漫画书的苍侨却没动,视线越过明杨的水杯,落在最近的桌面上:“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我只占很小一部分桌子就可以。”
明杨还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拒绝,把水杯和手机往窗户边放了放,给他腾出一块地方。
“谢谢你,明杨哥。”仿佛怕明杨反悔赶他走似的,苍侨立刻把书放到了桌子上。
“你在看直播?”见明杨没在学习,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不是,是我在直播。”
苍侨立刻掏出了手机,眼睛里盛满了让人难以说不的热情:“那我能关注你吗?你的id是什么啊?”
“行吧,你自己看,”明杨把手机往过拿了点,小声提醒他,“别太往前,可能会露脸。”
“没关系。”说着,他便直接凑了过去,距离近得仿佛整个人贴在了明杨身上。
不一会儿,评论就多了起来。
――“我的妈,哪来的小男孩,长得好可爱。”
――“哇,我们杨读的是什么神仙学校,同学都这么好看吗?”
苍侨浏览了几条评论,觉得很有意思,笑眯眯地回答:“我是他的弟弟,不是同学。”
――“爱了,哥哥可以,弟弟我也可以。”
――“两人这个颜值我磕了,小声哔哔,别骂我,顶锅盖。”
――“现在转学还来得及吗?”
明杨看完增多的评论,对着话筒小声说了句:“我要做剩下的半张卷子了,大家也加油。”
――“让我们再看看弟弟好吗?”
――“想看弟弟加一。”
明杨瞥一眼已经在看漫画书的苍侨,无奈地解释:“他还未成年,这样不太好,我们继续学习哈。”
把手机放在支架上,确认只有自己出镜,明杨拿起笔,心无旁骛地开始在纸上勾勾画画。
苍侨确实如他所说,从头到尾都在专心看漫画。
除了偶尔轻微的翻书声,明杨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半个小时过去,那孩子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做完卷子,刚好也快到上自习的时间,明杨把东西收拾好放进包里,关上了直播界面。
刚提醒苍侨起来,就有几个人靠近,明杨抬眼扫了一眼,都是熟悉的脸,是食堂闹事那一帮人。
“哎哟,爬完苍少的床还不够,又爬小杂种的床了?”不愧是无事生事之人,出口即成脏。
说完,又走到苍侨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范思哲的新款外套,今年就出了十件,穿这么好的衣服,你配吗?”
跟个孩子面前说话不干不净的,现在还直接动手动脚,明杨向来脾气不算好,此刻更听不下去,直接把那只手拽开,顺势把他拉到了餐厅外面:“还配吗,我他妈看你和校医院挺配。”
明杨主动出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他打架没怎么吃过亏,这会儿脾气上来了自然不管不顾的,不管对方什么身份,也不管对方几个人,触及他底线的,一律不忍。
等苍侨把明杨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分钟后了。
苍侨下意识地躲在明杨身后,从后面拽拽他的衣服,示意他别再打了。
明杨丝毫不怂,用手背抹掉嘴角流出来的血:“是个男人,以后就别没事找事,仗着年龄和人多,算不得什么本事。”
领头的那人脸上也挂了彩,咬牙切齿地放狠话:“他妈的算你有种,这事儿就先了了。”
几个人走了,明杨长舒一口气,靠住旁边的墙壁,捂在了手腕上。
“明杨哥,你哪里疼,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说完,苍侨低下了头,宛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明杨揉了揉手腕,确认没事儿之后,从角落出去,回餐厅里拿包。
苍侨见明杨不理他,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再说话。
回头看一眼,明杨实在纳闷,这真是苍家的亲戚吗,怎么能这么胆小怕事。他看看湖边没人的座椅,背着包走了过去。
“坐啊。”明杨把包放在一旁。
“你真的不用去医院?”苍侨坐下,偷偷看明杨的眼色。
“对着我阴阳怪气就算了,他们怎么连你都敢欺负?”明杨问,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
“别忍着,那些人,你越让着他们,他们越来劲儿。”
苍侨摇摇头:“算了,传到我哥他们耳朵里显得我不懂事。”
“对了,你叫什么?”
“我跟你说过的,我叫‘小侨’,跟哥哥他们一样是单字名儿,苍侨。”他认真解释道。
“你们是亲兄弟?”
明杨的话不知道触动了他哪一根心弦,苍侨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丧气,他点点头,没说话。
“那你怎么不跟你哥告状啊,你家不是大股东吗?”
苍侨立刻拽住他袖子:“别,千万别让我二哥知道。”
“二哥?苍佑上面还有个老大?”
“嗯。”
“人家都说幺儿受宠,怎么你看起来这么怯呢。”
苍侨低下头,拧了两下手指,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开口:“我们家的情况,有些复杂,你觉得,我跟二哥长得像吗?”
明杨想了想,似乎是不像,他第一次见到苍侨的时候,以为他们是表亲之类的。
“我跟他们,不是一个妈生的。”他假装没看见明杨惊诧的目光,“我和二哥他们,虽然是一个父亲,但我活脱脱就是我妈的翻版,除了这副皮囊能看,脑子笨得不行,胆子也小。”
大概是没想到剧情会变成这样的走向,明杨愣了半分钟才回过神:“那……你爸和你妈总会管你吧。”
“我妈生完我就去世了,我爸……只记得给我钱,平时都是一个管家在照顾我,我不想让他觉得我烦。”
明杨轻轻抬起胳膊在他背上拍了拍,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你呢,你和苍佑哥是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也没把刚刚的坦白放在心上。
人总是跟有相同处境的人容易产生共鸣和倾述欲望。
明杨望着湖面,淡淡一笑:“我在酒吧打工,准备卖身救父来着,碰见他,他帮了我。”
“卖身救父?”
“嗯,”听出他话里的疑问,明杨也没在意,“卖身的钱还没来得及花出去,奶奶和爸就去了,躺在那阴森森的太平间里,奶奶留了句‘要走正道’,爸爸连句话都没来得及留。”
他两个都想救,却两个都救不了。十八岁的明杨,头一次体会到最绝望的那种无助。现在说出来,感觉心里那道坎儿已经过去了。
明杨在苍侨头上摸一把,示意他别再丧着脸了:“遇见你哥以前,真是天天到处找地儿打工,差点义务教育都接受不起了,如今倒好,还上起贵族学校了。”
“明杨哥真是又善良又努力又漂亮的人啊。”苍侨望着他,仿佛自己也受到莫大的鼓舞。
看见苍侨的表情,明杨心想,这副与苍佑完全不同的性子,估计他亲妈也是个傻白甜的大美人。
“那你这个样子回去,会不会被我哥骂啊?”苍侨指指他的脸。
明杨这会儿才想起回家的事儿,拿出手机照照自己的脸,心想糟了。
“我先走了,不上晚自习了。”明杨拎起书包,立刻往外走去。
“哦,明杨哥再见。”苍侨在后面喊着。
出了校门,明杨给苍佑发条消息:“今天不用接我。”
收到短信的时候苍佑正在写报告,他看了眼,没回,心里不满,还真把我当专职司机了,不让接就不去吗。
去了又怎么样。
难得叛逆的苍佑,在校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看着教室的灯光一格一格灭掉,直到整栋建筑变得漆黑一片,学校的大门都锁上了,也没等到明杨。
他摸出手机给明杨打电话:“喂,人呢?”
“我在家啊。”
“你几点出的校门?”
“就放学后呗,”因为心虚,明杨自欺欺人地添加着细节,“今天跟同学一起走的,我俩刚好顺路。”
“哦,这样,”苍佑盯着前方的路灯,听出对方不自然的语气,便笃定明杨在撒谎,但没立刻揭穿他,“我一会儿回去,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
“不用了不用了,”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明杨捏着嗓子假咳嗽两声,“我睡了,太晚了,不想吃东西了。”他头一次觉得苍佑话这么密,屏幕上增加的每一秒通话时间都倍受煎熬。
此刻,明杨还不知道,苍佑就在学校门口,坐在开足暖气的车里,正扬起嘴角听他说着拙劣的谎话。
“这么早就睡,作业写完了?”苍佑特别坏,素来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像逗小孩似的,不紧不慢地听他露更多馅儿。
“嗯,今天老师布置的任务少,自习课上就写得差不多了。”
“效率这么高,看来下次考试进前三百也没问题了啊。”
“……我尽量。”
“好了,先挂了。”
“嗯,苍少拜拜。”明杨回答得十分欢快,言语间的解脱感藏也藏不住。
“待会见。”说完,苍佑就动作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待……待会见?”明杨几乎是在通话结束的同时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茶几上的薯片撒得到处都是。
明杨去卫生间照了照镜子,端详一会儿自己,十分后悔当时没能好好护着脸,这伤太明显,根本没法遮,只能装睡了。
匆匆忙忙将沙发那一片收拾完,明杨立刻进房躲进了被子里。
很快,苍佑就到了。
他进门,发现客厅灯还亮着。旺仔牛奶的红罐子剩了一个没来得及扔进垃圾桶,苍佑走过去摇一摇,还有三分之一没喝完。茶几也没有以前打扫得仔细,残留着两处薯片残渣。
苍佑笑着从旁边取过两张湿巾,把上面擦得干干净净之后,才去客房敲明杨的门。
自然没人回答。
苍佑在这间房里给明杨补课补习惯了,内心没有丝毫见外,自己推开门就进去了。
房内的灯光是全部关掉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外面的月光也没有透进来。
苍佑把着门栓,稍微降低些声音:“睡了?”
明杨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能祈祷苍佑看一眼就走。
可事与愿违,苍佑直接走了进去,旁若无人地坐到平时辅导功课时坐的那张椅子上,自顾自地玩起手机来。
明杨能听见脚步声停在了室内,但看不见被子外面是什么情况,五分钟过去,那人似乎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明杨热得头昏脑涨,感觉再过一会儿,自己会有憋死的可能,只好挪动身子,顺势表演一个“睡梦中翻身被惊醒”的场景。
“醒来”后,他假装被苍佑手机的光吓到,然后开了一盏床头灯。
“哎,你回来了啊。”说完,明杨故意揉一揉眼睛,以表现睡眼惺忪这个动作。
“嗯。”
还好苍佑没有去开房间的顶灯,床头的灯光很昏暗,明杨想,他应该看不出来异常。
“客厅的灯是专门给我留的?”
“啊,……是。”其实是他自己太着急忘了关。
“吃的也是给我留的?”
“对。”明杨不记得自己有放什么吃的,但苍佑这样问了,那应该就是自己落下什么零食忘收起来。
闻言,苍佑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说吧,今天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
“!?”明杨的第一反应是苍侨告状了,但稍微细致一想便知道不可能,毕竟下午还求着自己别告诉苍佑呢。那是谁,教导主任那个小喇叭吗?可事情发生在餐厅角落,无人声张的话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到苍佑耳朵里。想到这儿,明杨悄悄抬起头,打量几眼苍佑的表情,看样子不像在生气,那应该是还不知道具体的事情。于是,他冷静地开始编瞎话:“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就跟老师请假提前回来了。”
苍佑从椅子上离开,过去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哪儿不舒服?”
明杨赶紧把被子往上拢一拢,紧张地回答:“没什么,就是有点头疼,大概是昨天没休息好。”
“那睡吧,不打扰你了。”
就在明杨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苍佑突然轻轻掐住了他的下巴:“脖子怎么了?”
说着,就伸手打开了房间顶灯。
完了,还是被发现了。
明杨闭上眼,打算听天由命。
把椅子搬到床边,苍佑就那么坐着,一言不发。
明杨睁开眼,识时务地主动交待:“打架了。”
“这次是为什么?”
“在餐厅碰到有人欺负低年级同学,我出手教训了一下。”明杨心想,没说名字,不算是自己食言。
“是谁之前信誓旦旦说花了我的钱,就会听我的话来着?”
“应该是我吧。”
“应该?”苍佑微微挑了下眉,不满道。
“是我。”明杨赶紧端坐好,认真答应着。
“伤口都抹药了吗?用不用去医院检查?”
“抹过了,没事儿,都是皮外伤,我心里有数。”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学校里真没遇见什么难解决的事情?或者说,真不是你惹事?”
明杨被他问得心里不舒服,还有些委屈:“实话,我要是真的那么热衷打架,现在还用窝在这儿乖乖听你唠叨,早成了学校里最帅的古惑仔了。”
苍佑皱着眉,把明杨放倒在枕头上,将被子从他手里抽出,表情冷着,语气却有些温柔:“盖好,睡觉。”
第二天一早,刚把明杨送去学校,苍佑就给自己信得过的秘书打了通电话:“帮我查一个人,具体名字信息我会发到你邮箱,尽可能详细一点。”
苍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查明杨,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他偶发善心想要资助一个学生,那么等明杨考上大学,或者再久一点,等明杨大学毕业有了自己的工作,两个人的缘分也就到头了,将来各走各的路,按理讲今天这一行为大可不必。
他想不通,便用“谨慎”二字来为自己找借口,毕竟是自己用心帮助的孩子,多了解些是应该的。
这样想着,苍佑心安理得地说服了自己,扭头就开始为明杨联系自己练自由搏击的教练。他虽然不想看明杨打架,但更不想看他带着一身伤回来,到时候就跟教练说,教他一些自卫防身的招式即可。
明杨夹着尾巴好好当了一天乖学生,周三,吃晚饭的时候,苍侨又出现在他面前。
“你为什么总能偶遇我?你跟踪我?”明杨把盘子往旁边挪一挪。
“不是不是,”苍侨连忙否认,看样子是真无辜,“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所以想常常见到你。”
明杨吃着自己的饭,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也没拒绝对方的接近。
临走时,苍侨小心翼翼地问明杨:“你跟他上床,他给你多少钱?”
明杨扭过脸看他,眉间眼底全是疑惑不解。
“我没有别的意思,”苍侨摆摆手,“如果是钱的问题,我也可以帮你。我二哥那样的人,那样的家世,他将来肯定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生。可他又很优秀,我怕只是这种关系,你也会陷进去。”
“不用你担心,我对他,也没有别的意思。”说完,明杨就端起自己的盘子走了,把苍侨抛在了身后。
苍佑早上送完他,走的时候说了,他们教研室去外地调研,要周五才回来,这几天他得自己上下学。本来也没什么,可晚自习结束后,明杨从出了校门情绪就很低落,不只是那种因为习惯被打破的不适感。
回去写完卷子,关灯躺在床上,明杨又想起苍侨吃饭时跟他说的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没想跟苍佑怎么样,从前的包养关系也好,如今的债务关系也罢,他从来没敢往远了想过。可那番讲述事实的大实话仿佛一块大石头重重压在他心上,堵得他浑身不畅。最后,明杨看看时间才刚过零点,干脆穿上衣服跑去网吧打游戏了。
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周五早上了,明杨没想到苍佑一回来就来送自己上学,心情稍微好了些。
出门时,他看见苍佑站在防盗门前凝视着什么,明杨跟过去,看见了角落墙上的划痕。
明杨看清了上面的痕迹,给苍佑解释:“这种有可能是小偷踩点的标记。一横一竖,说明是白天没人晚上有人;一竖一横,代表的是白天有人晚上没人;两条横线,指的是白天晚上都没人;这种圈里画个点,说明是独居户。”
“你怎么知道,”苍佑立刻把目光转到他脸上,“你从前的兼职不会还包括三只手吧?”
“没有没有,那个犯法,我又不是傻子。”
“周三那天你干嘛了,为什么没回来?”苍佑盯着墙角处的两横,表情十分严肃。
“……”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跑去网吧通宵了,可他没法跟苍佑解释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只好再次撒谎,“我那天回老房子住了一晚。”
苍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想了想,说道:“下周开始,我搬来住。”
“为什么?”
“我有强迫症,他们踩点要画直线就只画直线,我不喜欢那个一圈一点的标记。”
太牵强了,但作为一向龟毛的苍佑,好像什么都可以成为他情不自禁时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