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苍凉,硬而冷,宋姝好像是一瞬间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睁眼就看到枯草瑟瑟的荒野,身边走着一个穿着破棉袄的人,拉着她的手。
宋泽左手拉着妹妹,右手牵着老山羊,俩人一羊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上行走,人的脚步声中夹着路边碎草的窸窣声响,寂冷孑然。
深秋的阳光亮极了,却不暖,虚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团团丰满的云朵,三人的影子缓缓在路两边的庄稼杆上滑出一簇簇阴影。
鼻翼间是土与枯木干草间飘荡过来的幽淡清冷气息,夹杂着说不清楚的苦涩微甘的气味,宋姝新奇地狠狠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她似乎从未闻到过。
可是这味道有股子莫名的熟悉感,隐隐约约唤起她灵魂深处非常遥远的记忆,宋姝有些迷糊,按道理来说她从小长在这里,眼前的风与阳,山与草,人与味,都该熟悉到习以为常。
宋姝想不明白这古怪的感觉,也不再想,她的目光被拉着她手的另一只手吸引住了。
那手干枯皲裂,看起来很小,手背与指甲缝污垢厚厚一层,却格外温暖有力,宋姝觉得这只手给她撑着一片天呢,原本惹人厌烦的脏污都丝毫动摇不了她喜爱它的决心。
宋泽忽的站定脚步,神色有些茫然,侧耳听了一阵,回头看妹妹。
宋姝还顶着自己早起时胡乱扎的朝天辫,细细枯黄的一根,乱蓬蓬顶在头顶,荒野的风总能刮进人的骨头缝里,却一点都不烈,轻轻扯起那细细的头发,顺带着扫过冻得乌青的嘴唇和幼小无措的眉眼。
她抬起眼睛,细细的叫哥,语气困惑,神情是全然的依赖。
宋泽深吸一口气,扭头继续朝前走。
庄稼杆浸在光里,闪耀着令人炫目的白,汨汨生辉,十岁的宋泽带着五岁的宋姝,牵着羊,踩着越来越近的喧嚣,迟缓而坚定的走进亮子河畔的人堆里。
雾气凝滞,人影攒动,身体碰撞着枯干的草木,咔咔拉拉的幽怨悲鸣,大颗大颗的水珠扑簌簌掉落在她的脸上,头发上,领子里,凉凉的让人心生不安。
远处有“嘿呦嘿呦”的号子声,宋姝的手被捏疼了,她头昏脑涨,抬头看到宋泽的耳朵,皮肤薄透着青色的血管痕迹,耳廓也大,耳垂白得耀眼,没有一丁点污垢。
宋姝于是盯着耳朵,忘了疼。
滩涂潮湿,印满了各种脚印,宋姝想着老山羊的粪蛋子像震散的黑豆,被人踩进泥里,她小心翼翼绕过去,不想脏了脚。
突然周围的嘈杂安静下来。
她跟着宋泽被送到河岸前,视野开阔了,缎练似的河面上闪着细碎的光,三个撑船汉子站在小舟上朝这边望来,舟上放着筐,筐里关着个绑得死死的东西,缩成小小一团,一动也不动。
宋姝眨着眼睛还要细看,只听耳边猛地传来一声“沉塘”,筐子就被三个汉子合力踢下河面,沉沉地泛起一圈浪花,然后归于平静。
宋泽嘴里泛着血腥味,僵硬着身体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牙关死咬,眼眶发烫,人来人往中不停有人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着语重心长的话。
他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宋姝茫然的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们,语气中带着隐秘的畅快与残余的兴奋,被握着的手愈发疼痛。
直到人都走光了,宋姝这才摇了摇手,仰着脸叫哥,然后说我疼。
宋泽倏的松开手,愣愣的望着平静的河面,良久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呜呜哭起来,脖颈后的皮肤腻白亮眼,整个身体微颤,好不可怜。
宋姝左右看看,将山羊的牵绳捡起来,然后蹲在一边,伸手在宋泽的背上慢慢拍。
娘被沉塘了。
宋姝从比她脸还大的碗上抬起头来,困惑地看宋泽,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沉塘两个字让她想起河岸畔的那一幕,她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于是问娘什么时候回来。
宋泽听完没说话,扭头又哭了。
宋姝不敢说话了。
家里的粮食都吃光了,米汤跟水差不多,宋泽摸着宋姝的头发,眸色沉沉的望着窗外的皎皎月光发呆。
宋姝开始一个人在家了,宋泽总是白天不见人,要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桌上留着的饭菜,她都要以为宋泽失踪了。
宋姝拉着老山羊出门,上了山,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想心事,她觉得宋泽不对劲,想跟他说话,找不到人,心里就有点悲伤与不安。
她也跟老山羊说话,可不知为什么,印象中会说话的山羊总是不愿意跟她交流,只不急不缓的低头吃草。
半山腰有个破败的院子,透过大敞而破旧的门扇,能看见院子中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他听到动静,抬头看向宋姝的目光很古怪,跟村里的叔伯婶娘心满意足的怜悯很不一样。
直觉的,宋姝知道这个人没有恶意,于是牵着羊走过去,定定的看着他。
一大一小对视良久,他忽然笑了笑,牙齿白皙,目光明亮,声音有些嘶哑,他问宋姝你要不要跟我读书认字。
宋姝下意识地点点头,想了想,扭头问老山羊,你要不要也跟着读书认字啊。
老山羊低头啃草,姿态怡然,不疾不徐。
宋姝等了一会儿,失望的收回目光,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山羊总不愿意跟她说话,她觉得读书认字是好事,想让山羊跟着一起来。
可是善意被拒绝,宋姝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闷闷的,似乎她的善意总是这样被人无视。
那人微笑地看着细细瘦瘦的小丫头没有得到山羊的回答,于是一脸真诚的难过,撇着嘴垂着头,下一秒似乎能哭出声来。
他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拿出书来教她读。
宋姝知道了这人叫文涛,是个老知青。
文涛发现宋姝惊人的聪明,过目不忘不说,任何东西到她手里都能被她三两下拆开,再完整无损地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