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女帝突然发怒,原州刺史身子一颤,忙喊起冤屈来。
苏凝绿冷冷地道:“当日你奉长公主命令从原州出发,运粮食去绥州,半道上却被劫了粮草,乃至于折损许多人手。如今凉州苦战之中粮草供应不足,你却不能及时解决,害得满城将士险些要杀马填腹!傅骈,你好大的胆子!”
傅骈一面叩首,一面请罪喊冤,“陛下息怒!是臣思虑不周,带的人手不够,可,可那消息,分明是长公主身侧的奸细传出去的,若非如此……”
“你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苏凝绿古怪地瞧着他,“朕可不是庆明那蠢货。你将原本短短的脚程拖得长了,是为了什么?只怕早有人给你报信,告诉你绥州不日要被攻打,你便准备当在后的黄雀,趁着突厥同绥州打仗两败俱伤,你好捡个便宜,既运到了粮草,又解了绥州之围罢!什么长公主身侧的奸细?……冯汜如今身死,他生前所干的事情朕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同他往来密信,要不要朕取出来给你看看?”
傅骈震惊,如何也想不到她竟是对此事知道得一清二楚,顿感无妄,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出发运粮之前,你便提前给隆懿太后递了请安折子,暗示自己想要往中央活动,这事情若是成了,便是你最好的一块跳板——只是没想到,那送信之人如此诓骗于你吧?”苏凝绿冷冷笑起来,说,“冤枉?那些枉死的将士是真冤枉,你纵然死十次,也不冤枉!”
谢淮见她约莫是当真动了怒,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像是她还小的时候那样,无声无息地安抚她。
苏凝绿回头,瞧见他淡然中透着关心的神情,略定了定神,冲着他笑了一笑。
谢淮便问下头的傅骈,“密道之事,是否是你透露出去的?”
傅骈忙磕头说不敢。他这回说的是真话了,密道自□□打天下那会儿就在,知晓者甚少,便是每回去运粮的军士,回来后一举一动也会被记录在册,若行踪有半分不对劲之处,一家老小都会被轮番审问。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傅骈纵使急功近利了些,也不至于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去开这个玩笑。
谢淮同女帝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他说的并非假话。谢淮于是又问起如今河西的战况来,原州刺史不敢再弄奸耍滑,一一道来。
突厥人顺着密道一路悄无声息地将大军潜入城内,却在第一个岔道口的时候出现了分歧。二可汗急功近利,见风月城营州便在跟前,又无甚留守军队,便一意孤行要先去占领营州,大可汗老谋深算,却拗不过他,到底还想着若是事情败露,也算有个后手,便默许他带走了一半军队——按着军报,凉州城内留守军队不过一万之数,便是突厥这边去了一半,也还剩下一万五千人,且突厥人勇武好战,定是无碍。
营州刺史是个酒囊饭袋,干脆利落地开了城门投降,二可汗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命人关上城门在城内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而凉州城,却比大可汗想象中的还要难攻克许多,他们搬出了火炮来,突厥强攻之下,没能从火炮上头讨到任何好处,可火炮终究是有限的,再多的□□过了这么数日,也该消耗得差不多了,突厥人纵折损了数千人,剩余人数却也远多过城内守军,打下凉州,生擒主将,看起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这些假设,都只是建立在女帝未曾派出朝廷大军支援的前提之下。
苏凝绿没有急着叫大军即刻支援。
从原州过去,还颇要费些脚程,如今长途跋涉之后,众人都已是精疲力尽了,需要些微时间休整。
夜晚的刺史府,因着白日女帝震怒,原州刺史不敢再办宴席去她跟前招她的眼,女帝便如同前几日那样,照旧是由着宫中带出来的人伺候着吃了些东西,谢淮也陪坐在侧。
吃到一半,便有被派来的侍女在外头细声细气地道:“奴婢奉刺史大人的命,来给陛下呈美酒。”
谢淮皱了皱眉,瞧了瞧女帝,她单手支着下颔,瞧着一派闲散,只是笑道:“进来罢。”
她身侧女官开了门,一列美貌婢女鱼贯而入,为首一人捧着白玉酒樽,后头的侍女则捧了许些罕见的瓜果吃食,最后一人方才高举一酒鉴于头顶,低头慢慢进来。
苏凝绿见到最后一人,“咦”了一声,道:“这可是前朝那会儿便失传的铜冰鉴?”
这铜冰鉴足有两尺长款,又是青铜铸就,瞧着便是沉重无比,因此端着这酒器的便并非美貌侍女,而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低头举着那铜冰鉴,手腕却稳当,不见半分抖动,平平在女帝跟前跪下行礼,开口道:“陛下好眼力。”
谢淮忽然停簪,瞧了瞧那少年。
苏凝绿便问:“朕听说老师最好这些个前朝古玩,铜冰鉴失传多年,依着老师的眼里,可是真品?”
谢淮略略沉吟,叫那少年举鉴上前,略瞧了瞧,便道:“倒也不难辨,铜冰鉴的支脚,乃是四只龙首兽身的怪物,龙头向外,后肢匍匐蹬地,盖上浮雕变形蟠纹,鉴体上多浮雕蟠螭纹,下腹饰蕉叶纹……单看其上龙形耳钮,龙尾有两小花,当是真的。”
他说了一堆,最后中肯地道:“虽则平平无奇,倒也还算精巧。”
少年不意这竟是个行家,听他说了一堆,只听见了“平平无奇”四字,顿时有些不服气。他并不知道女帝身侧这位瞧着清贵的郎君是何人,便顶撞道:“郎君好高的眼界,这酒鉴我家主人赠予许多贵客赏玩,也都说是稀世奇珍,向来郎君必定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罢!”
谢淮自然不会理会这样的挑衅,想了想,倒是冲苏凝绿侧头说了一句,“臣当初离家,并未将亡母遗物讨回,里头便有一整套的青铜酒器,若陛下喜欢,臣回头遣人取来。”
苏凝绿兴致勃勃地道:“这也是好的。”一面叫温了酒上来。
这铜冰鉴,乃是一鉴两用的妙物,鉴作外套,缶在其中,其中间隙若填上碎冰便是镇酒,若注入热水也可烫酒,如今还是春日,两人便喝着温酒。
那些侍女奉了东西便退下了,只剩那举鉴的少年留下伺候,见女帝周身无人,便主动上前布菜斟酒起来。
从苏凝绿的角度看去,这少年齿如编贝,唇若激朱,若说身侧谢淮是皎皎的临风玉树,这少年便是细韧柔弱的青草,虽不入眼,却叫人难生警惕。
更何况这酒浆醇厚,虽然入口不见辛辣,久而久之,便有些上头。
苏凝绿略略阖了眼,像是有些乏了,一侧谢淮见状,便叫人退下。
那少年却不避不让,只是笑吟吟地道:“奴是奉命来伺候皇上的,这位郎君如何好赶奴走。”
他瞧着虽然年纪不大,实则是久经风月之人,一瞧谢淮便知道他对女帝有些情愫,可心中只觉得这样庄重清冷的样子,没有半分情调,是故出口挑衅,也满心以为女帝会护着自己。
谢淮略略抬眼,见小皇帝还不作声,那侍酒少年便要近前去扶她,终于皱了眉,说话却还不咸不淡,“你若用手碰她,明儿我便将其送给傅骈下酒。”
少年身子一僵,还要再辩驳两句,对上谢淮的眼,那里头惯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叫他没出息地软了膝盖,只能恨恨地咬着牙一躬身,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谢淮此时方道:“陛下不必再装睡了。”
苏凝绿倏然睁眼,哪里还有半分醉意,只笑吟吟地瞧着他,眼里盛满狡黠,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睡意。
“我还以为要出什么昏招呢,”她不屑地讥讽说,“不过是这些宫里头惯用的伎俩。”
谢淮冷着脸,没说话。
“怎么,又醋了?”她有些诧异地道,“我可没叫他碰我一根手指头呢。”
谢淮板着脸说:“日后不许饮酒,你一个小娘子,若我不在,倘或当真被轻薄了呢?”
苏凝绿想了想,老实地说:“如若真有,我便叫暗卫把那人的手剁了给老师下酒。”
“……”
好吧,谢淮竟是忘了,平日里女帝身侧跟着的那几个从不现身的暗卫,是不可能叫她吃亏的。
然而他心里还是不悦极了,又不好冲着小皇帝发火,只能淡淡地道:“傅骈欺君媚上,居心不良,若陛下首肯,臣即刻便叫人捉拿。”
“他要干的,可不只是把朕灌醉,又给朕塞个男人,”苏凝绿坦荡极了,“且再等等罢。”
谢淮只觉得她的话刺耳,只他性子稳重,并不说出口,只是抿着唇,一瞬不瞬地瞧着小皇帝。
她没来由地感到心虚,想了想,讨好地蹭过去,“老师今天都没有用饭菜呢,是没有胃口吗”
谢淮反倒奇怪她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好胃口,他叹息道:“您明知原州刺史不怀好意,如何还饮酒。”
她到底有些微醺,听他抱怨也不反驳,反而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上回老师同我说过,你从学堂回得太晚,家中便只剩下残羹冷炙,无人等你。以后每一顿饭我都要同你一起吃,再也不叫你一个人了。”
这原是谢淮无意之中说起的话,连他本人都不意她能记得这样清楚。
“天色尚早,”苏凝绿想了想,微笑着邀请他,“老师且同我一块儿出去走走罢。”
她最近着实是致力于给他提供当年稀缺的父爱母爱,谢淮对这样的善意只觉得啼笑皆非,单手撑着额头,轻轻地笑起来。
他方才饭前沐浴过,穿得恰是她今日夸过的那颜色,雨过天青云破处,似玉非玉胜似玉,温润而澄净,一如他瞧着她的眼神。
他站起身来,微笑着将手递给她,苏凝绿便快活地起身,把自己像一只小猫儿那样黏黏腻腻地缠到他怀里去,仰起头道:“太傅,你笑起来真好看,比起什么宋瓷汝瓷钧瓷都要好看。”
她白日是杀伐果断的帝王,此时却是个向心上人撒娇卖痴的小娘子,瞧着温婉且动人。谢淮拥着她,叫这话说得有些面红耳赤,勉强端住了神态,“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阿绿身边的妖艳贱货越来越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