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亲征,要告宗庙,祭祖先,行大典,择日出行。
女帝昨日半夜还偷溜出去瞧心上人,大典之上便无精打采极了,好在此番出征急迫,简化了流程,又有谢淮在一侧提点,好歹没有出错。
反倒是徐清鸿,在刚出发没多久,便跑来同苏凝绿抱怨,“还说简化了大典呢,天不亮就起了,如今只怕到日暮也不过能走几里脚程。”
苏凝绿抱着猫坐在马车里头,对他说的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这些繁文缛节,也不知何时能删减了去。”
徐清鸿很爱同她说话,虽然被自家妹妹警告过,但是又有哪个年轻郎君,面对着这样美貌俏丽的小娘子能做到心如磐石呢?于是他又没话找话,“陛下可是觉得无趣了?”
苏凝绿的确是有些无聊,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徐清鸿不知何时骑着马到了马车一侧,他身着软甲,英姿飒爽,连胯.下白马都显得比寻常人英俊些。
苏凝绿觉得外头阳光刺眼,便微微眯了眼儿,旋即便见到徐清鸿好像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了一枝桃花。
他隔着帘子,遥遥地俯身将含珠带露的桃花递给了她,冲她眨了眨眼,笑着说,“我怕您觉得无趣,陛下是军中主心骨,可不能委屈了。”
他不像谢淮一口一个“臣”,有一种年轻郎君特有的朝气蓬勃,故意在女帝面前用“我”,显得放肆极了,却又恰到好处的不会叫人生出反感。
苏凝绿抿着嘴儿,笑着接了那桃花,却忽然想起来那日谢淮跋涉而来给自己递出的一枝桃花,她偷偷夹在了书房里最厚重的一本书中,日日翻阅,眼见着鲜嫩娇艳的花瓣成为了淡淡的黄色,像是放久了失去光泽的丝绸。
虽然泛黄了,却比起眼前的这含苞待放的花朵更要美丽柔软。
“劳烦了徐将军了,”她隔着帘子,恰好见到一缕阳光落进来,落在自己身畔,便来回摆弄着那花枝,“今儿会是在何处落脚?”
徐清鸿远远瞧了瞧天色,道:“天黑前应当能赶到宿清山下,当夜会在山下落脚,陛下且再忍一忍罢。”
“朕知道了,”苏凝绿随口又寒暄了几句,打发了他,便把另一侧的帘子一掀,笑吟吟瞧着骑马跟在另外一侧的谢淮,“老师骑马累么,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水?”
她手中百无聊赖地玩弄着那桃花,谢淮瞧了一眼,语气有几分生硬,“怕扰了陛下同徐将军谈话。”
苏凝绿歪了歪头,坦诚地道:“小徐将军的确有趣,但是老师的话,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打扰。”
谢淮道:“臣记得陛下说过臣‘无趣’。”
原来那话是应在了这里,苏凝绿不由笑了,又觉得自己不厚道,忙柔声说,“老师最端方,哪里是无趣。眠眠眉眉都在瞧你了,老师进车来,陪他们玩一玩罢。”
皇帝的马车宽敞舒适,两只猫儿竟也能舒展开身姿,眠眠将女帝手中晃来晃去的桃花当作了猎物,扑腾着跃跃欲试,眉眉因着年幼些,还不能跳跃得太高,便跟在它后头紧张兮兮地扒拉它的尾巴。
仿佛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两双猫儿眼同时抬起头来,同苏凝绿一道瞧着外头的谢淮。
这两猫一人的动作出奇的一致,且瞳孔晶亮,是如出一辙的柔软恳求,谢淮瞧了一瞬便绷不住了,叫人牵了马,自己掀了帘子进马车来。
苏凝绿提起茶壶给他倒水,问,“我听小徐将军说,今夜宿在宿清山下?”
谢淮应了是,想了想便又主动说,“宿清山地貌奇异,常年云蒸霞蔚,先时□□造皇陵,便想选定此处,后来因着方士略劝了劝,方才作罢。”
若真要说起有趣,谢淮饱读诗书,只怕没有人能像他一般知道诸多典故,还能一一数落,信手拈来。他平日因着年少老成,从还在先帝身侧,到陪伴在女帝身侧,一直是矜持稳重,半分错处都挑不出的,可今日许是怕她闲得慌,便难得主动谈起了一些奇闻异事。
苏凝绿果然听得眼睛亮亮,忙问,“那方士说了什么?”
“宿清山陡峭险阻,有山民曾爬到半山腰打樵,瞧见了仙宫辉煌壮丽,奇怪的是那仙宫同前朝宫殿生得一般形容,方士便道是有蛟龙化出蜃景,庇佑前朝遗脉,皇帝若掘断山脉,便要惹怒上天。”
苏凝绿嗤道:“若前朝当真受到庇佑,怎么会亡国?真真无稽之谈。”
谢淮便也笑了笑,平和地道:“太宗性俭,不愿耗一国之力去建皇陵,可当时太后谈及‘光宗耀祖’,必定要挑选最气派的宿清山来做皇陵选址,方有此说。”
也就是说,太宗嫌老娘太奢靡,不愿意花费大量钱财去造身后墓室,便推说工程难度最大的宿清山风水不合适,叫方士编出了这个谎言来。
苏家皇室,从来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且都说得好一口胡话,约莫是祖传的本事。
苏凝绿抽出一本话本子来,冲着他晃了晃,笑道:“老师横竖闲着,便为朕念一念这话本子罢,老师音色悦耳,朕甚是喜欢。”
谢淮接过来,瞧了瞧,颇感意外。
这却是当初他给苏凝绿买的那话本子,名为《镇关西》的,那会儿话本子只出了一册,今日却是上中下三册俱都齐全了,想来是她后来遣人去买来补上的。
他迟疑着道:“陛下果真要听?”
本朝风气开放,民间也常有小报写些达官贵人家后宅里头的风流趣闻,就连写皇族的也不少。先帝便是个风流之名缠身的人物,从当时姿容倾尽天下的王美人,到当街沽酒英姿勃发的吴贵妃,民间很是传唱这些佳话。
可开放归开放,真的开放到苏凝绿头上来了,给小皇帝念她亲姐的那些风流韵事,却不是什么好事儿了。
苏凝绿微微笑道:“朕知道这《镇关西》写的其实就是庆明长公主那档子事儿,相城先生有才,朕也只当看个热闹,老师不必如此担忧。”
谢淮便捧起书,为她念了起来。
相城先生从来不用真名,此时便也将庆明长公主的身份在里头换成了一个镇守关西的女将军,她英姿飒爽,出身武将世家,世代功勋,年纪轻轻便上了战场,有着累累战功。
可这样的女将军,唯独钦慕的是她身侧一个默默无闻的仆人。那仆人随着她上过数回战场,有一回女将军不在,仆人率着五百士兵打退了突厥大军,还趁胜追击,替女将军拿下了敌军一个小将领的头颅,笑吟吟跪在她面前,说:“以此物给将军祝寿,也不算辱没了他,愿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我会一直陪在将军身侧。”
女将军父母早亡,头一回接受到异性的表白,素来杀人如麻的她也感到几分悸动。正是因着他的这个独一份儿,她将区区一奴仆提拔至身侧副将之位,义无反顾地将身心都交给了他。
她甚至还有几分天真浪漫地想:“若突厥降了,我便回京与你成亲,我们生生世世厮守下去。”
可后来副将因着乘胜追击中了敌军奸计,女将军率人去救,反倒将自己置身陷阱,身侧军士亲信被一一杀害,而当日与她山盟海誓的副将已是敌军将领,将她拘在帐中,日日折辱,叫她瞧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每见她崩溃落泪,他便大笑,问她当初那个叱咤风云的女战神去了何处,为何眼前只剩下这样一个苟且偷生的窝囊废。
女将军是在深夜里死的。
她藏起一个小小的银调羹,日日磨得它锋利极了,趁那敌将压着她折辱她时,她干净利落地一刀隔断了他的喉管,随后又割开了自己的,将整个帐子都染得鲜红。
她这一生苦难,一生荣辱,便终止于此。
谢淮念完时,见女帝阖着眼,仿佛是要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解下披风来给她盖上,却忽然听见她轻声问,“老师,你说这相城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谢淮一怔,便见女帝支起身子,一手撸着猫,一手用披风把自己裹紧了,很是好奇地道:“若不是朕搅混了水,庆明的结局,只怕也与女将军相差无几。只是朕不明白,庆明也好,女将军也罢,分明都是巾帼英雄,为什么都折在了一个男子手上?”
她又道:“相城先生怕不是个女子,才能对女子的心思如此体贴入微。”
谢淮:“……陛下,您也是女子啊。”
“朕是皇帝嘛,”苏凝绿倒是对于自己在这种事情上缺根筋的事情供认不韪,“皇帝岂会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谢淮一怔,目光有些复杂地注视着她,最后轻微地笑了笑,道:“对,您是皇帝啊。”
苏凝绿还没查觉他似乎哪里有点儿不对劲,他便淡淡撇开头去,那只叫眉眉的小猫温顺地趴在他的膝盖上,叫他摸得摊开肚皮。谢淮说:“长公主同女将军都是一类人,她们将所有的心神寄于一人身上,见他欢喜则自己欢喜,见他悲怆则自己悲怆,如此至亲至信,一旦背叛,又岂是说能放下,便能放下的。”
苏凝绿搂着猫,眨了眨眼儿,没忍住问,“老师……也经历过吗?”
她一直是对谢淮的身世有些好奇的。
陇右谢家,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哪怕是些沾亲带故的旁支子弟自报家门,也能惹得寻常寒门艳羡无比。可谢淮却是里头的一个意外,他十五岁那年,谢家家主开了宗祠昭告全族,将自己的嫡长子谢淮从族谱中除名。
若不是遇见了先帝这样的伯乐,一个被家族除名之人,安能过得如今这般自在。
谢淮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连手眼通天的鸾仪卫也不能查出什么来,先帝许是知道些内情的,却也从未对旁人说起过。
小娘子眼神明亮且好奇,谢淮屈膝坐着,忽然觉得对着这样一个孩子,自己置气的内容不免可笑且幼稚,便笑了笑,平静地道:“臣未经历过,只是臣的母亲便是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嗐,写着写着,又开始心疼谢淮
后来发现自己还要上网课,决定多心疼心疼自己,点杯奶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