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苏凝绿一觉睡醒,发觉床头跪着一个人。
“……”这又是闹的哪出?
“臣昨日冒犯了陛下,”谢淮脸色难看得就像吃了两斤骨灰,“恳请陛下降罪。”
苏凝绿面无表情地裹着被子,想了想,终于想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
她坐起身来,中衣松松散散,露出一截玉似的脖颈,黑发柔软而蓬乱地搭在锁骨间,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颜色,她挑了眉,反问说,“冒犯朕什么了,你来说说看?”
谢淮:“……”
他今天一大早在榻上醒来后,迅速而冷静地回忆起了昨晚的一切。
……主要是马车上的一切。
包括他是怎么样大逆不道地死死地锢着她的腰,听着她细细的呜咽声又是怎么样心如猫抓,又是怎么样温柔地替她把泪水吻干。
谢淮神情恍惚了好久,“……”
最后他自暴自弃地想:活着没意思,死了算了。
“臣……以下犯上,”他艰难地组织措辞,“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苏凝绿歪着头,甜甜一笑。
谢淮毛骨悚然。
谢淮:她上回这样笑之后,就把施家一家人怼得家破人亡。
“谢淮,你犯了欺君之罪,你可知晓?”苏凝绿慢慢吞吞地,在谢淮略带些疑惑的表情中,拉长了声音,“你昨天说的,往后日日为我去东市买芙蓉糕。”
谢淮一怔,努力地想了想。
他也不是一点都记不得了,只是一开始醒来下意识便去回忆马车上的事,随后便急匆匆地赶过来请罪了。
至于后来的事……
谢淮想了想,决定不细究,他略带愧疚地道:“臣这就去给陛下买。”
苏凝绿悄悄地弯起嘴角,又装作严肃地道:“且慢。朕要上朝,太傅且……”
她抬手虚扶了一把,示意对方起身,便坐在床上笑眯眯地道,“太傅为朕更衣罢。”
谢淮脸色微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绯色痕迹从他的耳根一直烧到脖颈,他为难又惊怒地道,“陛下,不可如此!”
苏凝绿大感惊奇,“朕是让你替朕穿衣服,又不是让你替朕脱衣服,有什么好害怕的?”
谢淮:谁知道你穿衣服穿着穿着会不会心血来潮!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彬彬有礼地道,“臣去叫陛下身边的大宫女来,可好?”
“不好,”苏凝绿仰面一躺,叹息说,“唉,昨晚有人还说将来什么都听朕的,瞧瞧,不就是穿个衣裳嘛,男人的话真不能信啊。”
她的话既带着暧昧,又带着埋怨,谢淮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调戏了,昨日宿醉后遗症还在,让他觉得眼前的小皇帝怎么看都不如平时乖戾,反倒有几分可爱,叫人难以拒绝……而残留的理智让他艰难地守护住了自己的底线。
他平静地道:“臣会在陛下不犯错的前提下尽量听陛下的。”
苏凝绿眯了眯眼儿,感到几分不满。
她平静地说,“那还有一事,朕想问问太傅是不是犯错。”
谢淮躬身应道,“陛下请问。”
“昨日,朕说,皇夫人选,以太傅最佳,”苏凝绿慢吞吞地说,“太傅没有说朕不合礼,还很不合礼地亲了朕,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合礼?还是不合礼就是答应的意思?”
谢淮被一连串的“不合礼”和碾上自己脸的车轮子给怼得昏头转向,他冷静地维持着理智,“臣当真这么回了?”
“对啊,”苏凝绿转过脑袋,把自己嘴上伤口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得意洋洋地道:“就是这么回事儿。”
谢淮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身子,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惊惶,又或者是腼腆,他努力地不去看她的嘴唇,只是低声道:“……臣今日朝罢,便去给陛下拟一个章程出来。”
谢淮十分负责地想:轻薄她是事实,虽然小家伙看起来好似不打算计较,却也不能这样温温吞吞下去了。
她首先是他放在掌心里疼惜的阿绿,随后才是大周的帝王,怎么能叫她平白吃亏。
便是两宫太后不同意,满朝文武拼死反对,他也要将这名分落实了,才对得起她这样全身心的信赖依恋。
……好吧,其实应该是阿绿给他名分。
苏凝绿看着他满脸严肃,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懒洋洋地道:“堂堂礼部尚书,给陛下选夫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可不像话吧。”
谢淮被说中心事,面上发窘,语气还是十分平静,“陛下以为不妥?”
苏凝绿意味深长地道:“没有父母之命,又没有媒妁之言,自是不妥的——且朕可不想见到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
这话说得含混,谢淮却瞬间懂了。
本朝风气开放,民间养小妾的郎君同养面首的贵女一般稀松平常,因此皇帝的后宫向来是充裕的。便说先帝,同当初的两宫太后也就罢了,无非是寻常的发妻同宠妃,此外却还有一段心间白月光王美人,又有惊鸿一瞥念念不忘数年的吴贵妃。
为此,民间促狭文人专门给先帝编了一套话本子,从热烈似火的吴贵妃,到清冷出尘的王美人,到贤良淑雅的原配戚皇后,又到雍容秀雅的皇贵妃,足足凑齐了十二本,称作“大周十二钗”,此外还有“副十二钗”,那又是旁的出身低微些却仍然十分传奇的美人儿了。
往上数的几位皇帝,做痴情种的不少,哪里晓得到了先帝这里,竟然这样风流薄幸。
而如今的女帝,她的婚姻并不完全能遵循她自己的情意,两宫太后早就对她羽翼渐丰不满了,恨不能往她身边塞十个八个男人叫她沉醉留恋温柔乡。
皇夫是谢淮,不行。
皇夫只一个谢淮,那更是痴心妄想。
谢淮便再是权势滔天,到底并非皇家人,面对两宫太后的齐齐反对,也不能做到举重若轻;女帝便再是名正言顺,她未曾成家,便要受礼法约束,在婚姻大事上听从嫡母与养母。
这是个死循环。
谢淮不意她也想得这样明白,可见思虑良久,一时只觉得心里头柔软极了,只是瞧着她不说话。
苏凝绿招招手,“来,给朕更衣。”
到底谢淮还是给她换了衣裳。天子朝服是玄衣黄裳,共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绣于裳,配上十二旒冕,倒是显不出方才那个还满嘴调戏人的苏凝绿的模样了。
苏凝绿站在西洋镜前,低声说,“我说过要给你交待的,便定会有交待,你放心。”
谢淮原本正抬手替她端正了头上冠冕,闻言手微微一颤。
其实她为必要说这么多,做那么多。他先头就说过了,若她缺一把刀,谢容眠便可以是她手上最好的一把刀,他心有所爱,而心甘情愿。
她向来娇气的人,这会儿却又为了他变得额外有担当起来。
谢淮弯起嘴角笑了,温和地道:“陛下,该上朝了。”
苏凝绿没有得到回答,也并不惊奇,她回头深深地看了谢淮一眼,也不知道面上是什么表情,转头便率先离去了。
早朝之时,久在朝中的百官都感到了不妥。
谢淮仍然站在文官之首,手持笏板,垂首侍立。
女帝却不像往日那般,诸事都叫他来上报了,她托着腮,像是有些百无聊赖,随后伸出手指指了一指赫然位于武将之列的庆明长公主,“皇姐不妨来说说,昨日出了什么事儿?”
庆明长公主受封一滴藩王,按照大周的礼节,一旦入京便要同百官一般参加朝会,不然以她的性子断然不会来此。
忽然被提问,庆明神情不太好看。
苏凝绿却好似没有打算直接从她这里获得答案,她微微一笑,又遥遥指了另外一人,“兵部尚书来替皇姐说罢。”
兵部尚书人在边上站,锅从天上来,只好冒着得罪庆明长公主的风险,出列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陛下,是河西战事有误。”
原来突厥偷袭大周边城,先是原州,再是抢了运到绥州的粮食,最后乃是忻州刺史率兵将其击退。
自那之后,庆明长公主便去信,火速叫加强了绥州、忻州的防守,不让突厥能够再有可乘之机。突厥也确实知道了这两块骨头太硬啃不下,便消停了几日。
从昨夜起,他们开始……一鼓作气地绕过绥州,五万大军压境,竟是剑指位于河西腹地的凉州城!
凉州城统领周边九城,乃是河西命脉所在,该地出产大量优良的马匹,乃是大周骑兵的主要源头,也是庆明长公主能够常胜的法宝。
按理说,这样一座城池,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人包了饺子?再不济,前头拦着那么多座城池呢,又怎么会由着五万大军直接大剌剌地刺进腹地之中!
只有几个兵部的官员心知肚明,这并非是不可能的。
凉州城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所以受到了妥善的保护,但是与此同时,从原州运送粮草等物过去便也极为麻烦。
先帝打下河西之后,为了避免战时物资运送不及时,特地叫人在善终挖掘了一条宽敞的密道,能够直接绕过挡在凉州跟前的数座山峰,抄近路直接抵达凉州城。
而这一回,突厥的大军便是从这条密道里头暗度陈仓,杀了大周军队一个措手不及的。
只怕是,庆明长公主军中,出了奸细。
庆明终于发觉了来者不善了,她迎着四周若有若无的敌视目光,只觉得背后发凉。
而女帝依旧坐在上首,单手托腮,笑吟吟地瞧着她,说,“朕相信皇姐,必定是为奸人所蒙蔽,只是战事失利,皇姐身为主帅,义不容辞,自己的军中之事,还是趁早处理好了罢。”
庆明仰头,无所畏惧地瞧着自己曾经厌恶极了的那个皇妹。
苏凝绿的好脾气,容忍与退让,都只是表象。
她睚眦必报、斤斤计较,就连现在看似在为庆明说话,也其实是将她放在火上烤。一军之中出了奸细,不给出个能让着满朝文武满意的答案来,只怕不能善了。
庆明下意识地看向帘子后的身影。
里头隆安太后声音平平,微笑道:“长公主殿下治下严谨,镇守河西多年,其功勋不当为此事抹杀,陛下愿意顾念她往日功劳,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乃是大善。”
“大善”?
庆明在心中冷笑了一声,最终也只是慢慢下拜,朗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这还是她回京后,第一回在皇帝面前俯首称臣。
谢淮忍不住便失了礼,遥遥瞧向那至高之位坐着的女帝。她仿佛接收到他的眼神,忽地便瞧过来,轻轻地冲他眨了眨眼。
对着旁人杀伐果断,算计迭出的小皇帝,唯独面对着他的时候还是那个眼神清亮神态柔软的苏凝绿。
谢淮见她早有准备,便知道如今的凉州困境,苏凝绿只怕是知道大半的,甚至于看她先前的举措,她还是幕后的推波助澜者。
他忽然真正明白过来,所谓“给个交代”,并不是一句口头的空话。他心里把他的阿绿当成要保护的人,想要为她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她所要的权势与煊赫,他愿意一一为她取来。
可苏凝绿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的心太真太纯,以至于他明知如今自己被这个看大的小皇帝给蒙在鼓里,也难以有什么生气恼火的情绪了。
谢淮微微叹口气,匆匆低下了头,没有再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谢淮:谁知道你穿衣服穿着穿着会不会心血来潮!
苏凝绿:心血来潮什么?脱衣服吗?
谢淮:……
苏凝绿:呸!你想得美!
这周六会非常忙碌,评论如果回复不及时请见谅哦~
然后想起来,一直有读者问男女主年龄差,约莫就是十岁上下的样子,大家可以根据前后文自己理解啦,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