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们在京中都各有府邸,如今回府后,都想着把天南海北的兄弟姐妹们聚一聚。他们食君之禄而不必分君之忧,难免养出一派闲散的性子,个个都是风花雪月、寻欢作乐的好手。
今儿是代王牵头,众人玩冰嬉戏;明儿燕王请客,赏雪清谈;还时不时有王公贵族作东,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温泉别庄小住……如此娱乐游玩,数不胜数。女帝没有他们那样闲,接了帖子,十次里头七八次是不去的,倒也偶尔同他们一起玩闹。
只是这番乃是庆华长公主回京后头一回邀请亲友,苏凝绿本也闲着,便应下了。
这日才过晌午,便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地停在谢淮府外,在院里扫地的赵婶见了,忙去喊谢淮,“郎君,苏娘子来了。”
赵婶除了前些夜里被吵醒之后发了一通脾气,第二日便又兢兢业业地给自家郎君上培训课,她曾是名门贵女的贴身侍婢,再是清楚这些套路不过,培训内容从“如何抓住小娘子的心”到“如何从穿衣打扮方面秒杀剩余妖艳贱货”再到“如何不动声色地拉近与小娘子的距离”,其内容之深远不可言述,最终谢淮掩耳疾走推说去批折子,赵婶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自己的突击课程。
以至于谢淮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反射性头疼。
苏凝绿抱着小狸奴窝在马车里,见他郁郁,便好奇地道:“这是怎么了?”
谢淮疲惫地揉揉眉心,说了另一件事,“陛下不忧心河西战事么?臣近日替陛下挡了不少攻讦之词,想来陛下也在两宫太后处受了为难。”
“算不得为难,”苏凝绿倒是坦率,摸着狸奴的背,又挠挠它的下巴,听着呼噜呼噜的声音,享受地眯起眼来,“东宫那位,同原州刺史是娘家那边的表亲,自然说什么都要保下他的。可西宫也不是吃素的,她如今得势,也并不把庆明放在眼里,只怕不日就要使人奏请,叫朕撤换主将。”
谢淮瞧着她满眼算计,只觉得她眯眼都好似她膝上那只小狸奴,软乎乎的,叫人想揉一揉。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收回了自己的想法,只是淡道:“陛下自有主意,不必同臣商讨。”
“朕这不是怕你生气嘛,”苏凝绿歪头瞧着他,像是有几分纵容无奈,“唉,朕总要照顾几分你的心情的。”
……
庆华的别庄临着山头,种满了一林子的绿萼梅,这花清高孤峭,开于雪中更见风骨,而庆华处绿萼梅乃是梅中极品,一些花匠们很以能培育庆华长公主庄子上的梅花为荣。如今她难得回来一趟,京中不知有几何达官显贵争先恐后地想往她庄子上去,一睹那“梅后”的风姿。只是长公主性子冷清,等闲不设宴,这会儿设宴,众人皆以受邀为荣。
谢淮自然也收到了帖子,他出自陇右谢家,世人常言“世间风流有三,或名士风流,或附庸风雅,或谢家也”。这种宴席,主人为了显出自己的风雅来,必也要请谢太傅。
旁人见了二人同来,倒不稀奇了,才到梅林前面,便有庆明长公主早早吩咐下的下人前来带路。
苏凝绿慢吞吞地抱着狸奴走着,道:“好似赴鸿门宴呢。”
谢淮便问,“陛下既然不喜他们,又何必赴约。”
苏凝绿淡淡地道:“他们自打回京之后,都做了什么,老师可知道?”
她掰着手指,桩桩数落起来,“楚王是为了米囊子之事入京的,至今什么也没查出来;庆明乃是一方节度使,结果来京后河西就出了事,战况不佳;剩下的也不省心,今天这个同朕哭诉封地苦寒,明天那个说俸禄不够——一万石的俸禄,这是天天把银米往江水里头倒呢?不就是想留在京中嘛。对着先帝不好说,对着朕这个皇妹却好开口了。”
谢淮这才明白,苏凝绿自打众藩王回京后,还没有设过大规模的宫宴,当然也有不想同这些人扯皮的原因,如今索性趁着庆华长公主的花宴,将该说的话都说了,省得日后再心烦。
苏凝绿自然是不想他们留下的。寻常君王或许会忌惮什么,但是这些皇室子弟并无兵权,并不需要太多的监督,放在眼下也只给她添堵,倒是不如远远送到封地去,好吃好喝地供着,也就罢了。
二人说着话,一前一后进了庄子里头的梅林,就见两个小孩儿正追逐嬉戏,前头那个一时不慎,一头撞向女帝。
谢淮出手如电,猛的将他拎起来,护在了苏凝绿身前。
苏凝绿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已经站在了自己前头,透过谢太傅的身影,她看到了迎出来的众人愕然的神色。
众人:谢太傅干嘛像只老母鸡护在了小鸡仔儿前头一样,我们难道还能把陛下叼走吃掉不成?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苏凝绿轻轻咳嗽了一声,从后头拍了拍谢淮的肩膀,侧身从他背后出来,冲着众人的震惊脸端庄地笑了笑,众人这才纷纷行礼。她只摆手免了,又忍不住侧头去看谢淮神情,见他神情自若,不由得有些佩服。
苏凝绿:平时看不出来,现在突然发现,他好像只会对朕脸红?
谢淮放下方才那被自己拎起来的小孩儿,对方赶紧跑走了,女帝笑起来,继续说:“看,把朕的皇侄吓得。”
今日楚王未来,来的是他的长子,闻言便凑趣道:“太傅可紧张姑姑呢。”
苏凝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这小少年生得肖似楚王,乃是一副风流薄幸的长相,说着这种话的时候笑得甜而腻,满满地写着不怀好意。
谢淮听了这话,只是默不作声。
楚王世子又“咦”了一声,笑嘻嘻地说:“今儿个太傅倒是穿得不同平日,瞧着风流俊雅许些。”
苏凝绿闻言瞧向谢淮。
方才在马车上未曾注意,如今才发觉楚王世子说得没错。谢淮平日爱的多是素色,如今也只是穿了月白色的绸袍,这挑人的颜色在他身上没有半分不妥,只显得温雅清隽,且他黑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束起,愈发显得温润得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
他这人性子端庄,老成持重,但凡他在侧,便能叫人想到书林墨海,同“风流”两个字向来是不沾边的。
可今日,还当真有几分风流写意。
许是她瞧的太久,谢淮微微侧了脸,催促她道,“陛下?”
苏凝绿这才回神,恍觉自己方才竟看人看得走了神,不由也笑了笑,她柔声说:“老师今日好看极了,朕瞧了欢喜。”
这话轻柔又甜蜜,带着梅花的清香,倏忽撞进谢淮的耳朵,他努力撑住淡然,到底还是弯了嘴角。
这片梅林等闲之辈不得进入,因此昨夜一场大雪过后,地面厚厚的积雪尚未有人清扫,做东道主的庆华长公主没有听见方才二人的对话,只是一面走,一面笑说:“昨夜大雪,梅花都开了,特地发了帖子请大伙儿都来聚聚。厨房那头新琢磨出了不少菜色,也好邀陛下赏鉴。”
一路分花拂柳地走去,盛开的绿萼梅香气扑鼻,随着众人走动簌簌而落,不时就落了人满身。苏凝绿含笑着听她说话,谢淮原陪在她身侧,漫不经心地拈了袖子上的一朵梅花,在鼻尖轻嗅着。
苏凝绿忽地抬头看去的时候,便见他苍白素淡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影。
这笑意好像在洁白宣纸上滴落的墨点,叫苍白的一片瞬间有了颜色。
这样的美色动人,叫她心里痒痒的,趁着一个拐角,悄悄地勾了勾他的袖子,谢淮疑惑地看来,她便低声道:“这儿路滑,老师且扶一扶朕罢。”
她原以为照着谢淮的性子,便是要正正经经地搀一把,岂料他略想了想,便遥遥冲她伸手,握住她不安分的掌心,难得的,冲她笑了一笑,“好。”
苏凝绿只觉得心更痒了,抬手将狸奴也递给他,谢淮便一手抱着猫儿,一手牵着心上人,二人方并肩进去了。
等众人开席,女帝自然携了此处做东道主的庆华长公主坐在上首,四下看了一圈,同庆华笑着说了两句,原先下首的谢淮的位置就被安排到了她一侧,倒还在诸位王公贵族之上。
谢淮刚要说些什么,苏凝绿便忙压低声音解释说:“你坐朕边上,等会儿不容易被人闹,这些人都难惹,你想必不欲同他们打机锋。”
“且那冯汜也坐在庆明身侧呢,”苏凝绿瞧了一眼,又说,“朕可不能叫老师坐到他下首去。”
威逼利诱之下,谢淮只好落座在她身侧。
他淡淡往下首看了一眼,瞧见冯汜正坐在庆明身侧,慢条斯理地为庆明倒酒,庆明长公主捏着酒杯,笑吟吟地瞧着他,似乎在说些什么。
冯汜回首,见谢淮正在瞧着自己,便微笑地举一举酒杯。
见谢淮不回,他冷哼了声,放下酒杯。
谢淮无意与他为难,回过神来只见苏凝绿托着腮,也在看自己,他便道:“陛下。”
苏凝绿“嗯”了一声,问:“朕脸上有东西不成?”
谢淮于是对她招招手,苏凝绿便熟稔地低下脑袋,被谢淮从发间取下了一朵绿萼梅。
他并没有把花丢开,而是瞧了瞧,替她将花簪在了发间,恰她今日戴了鹊登枝的红宝发簪,那绿萼梅往发间盈盈一插,便显得鲜活灵动,愈发衬得初初长成的小娘子容色过人。
这二人如此旁若无人,可下头众人却是心思各异。早就听闻谢淮之名,也知道如今这朝堂之上谢太傅只手遮天,皇帝名存实亡——
可是当真见到这二人之间的亲昵熟稔,又叫他们有些觉得异样了。
自家这个小皇妹的性子,他们都是知道的。先帝对前头六个孩子都不闻不问,唯独特别宠溺她,在她周岁的时候就敕封她为皇太女,平日里连吃穿用度都要一一询问,早朝、与诸大臣议事,甚至一些祭祀大典,都会将她亲自带在身侧。
如此,造就了如今女帝骄纵蛮横的性子,她胡作非为,喜好奢华,常常摔碎名贵瓷器宝物来取乐,对待臣下也并不仁慈,对于说错了话触怒于她的官员,动辄革职流放。
而如今,她居然对着苏太傅如此和颜悦色,堪称温顺地在他前面垂首?
再说谢淮,这可是尊活阎王,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瞧着温文尔雅,可待人接物向来是不假辞色,两宫太后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这样一个人,待苏凝绿的那满眼温柔……
众人:不知道是我眼瞎,还是这两人当真有什么情愫?
想想苏凝绿的阎王性子,众人都纷纷暗道:谢淮本来瞧着正经,若是此事当真,日后岂不是要为虎作伥,姑且算我眼瞎罢!这二人千万别看对了眼儿!
作者有话要说: 唔,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喝酒那个梗……
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