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同那汉子尤金被擒获,被双双卸了下巴以免自尽,投入大狱之中日日审问。
然而当日尤金“楚王”一词听见者不少,一时朝中暗流涌动。
先帝有三女四子,楚王是先帝与一名才人所出的庶长子,足足长了如今的女帝十七岁,按说在并无嫡长子的情况下,楚王应当被立为皇储,可先帝对长子极为不喜,几次三番在众臣面前叱他“专擅威权,鸠聚党羽”,至于皇太女出生,楚王就被迁到封地,非诏不得回京。皇太女五岁就得到了当世大儒的教导,可楚王直至就蕃都不曾读过一天正经书,更可见先帝对这个长子的忌惮与提防。
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如果说楚王想造反,那是肯定的;可要是说楚王敢造反,那就是个笑话。
本朝节度使三年一调动,既有州刺史盯着,又被府兵牵制,楚王虽是一州节度使,却断然没有本领挑战中央。
况尤金吐露的乃是有人要陷害楚王,这就更意味深长了。楚王像根棒槌,逮谁得罪谁,与几个兄弟姊妹感情更是差到每回见面都要彼此问候亲娘——这样一个人,要说有谁要陷害他,半点也不奇怪,且嫌疑者之众,叫人无从下手。
苏凝绿伤口极深,当晚就发了低热,烧得脸通红嘴唇惨白,两宫太后虚伪地过来瞧了一瞧,便兴致冲冲地回去夺回前些时日被削弱的权柄了。谢淮一面替她打点朝中诸事,一面日日夜夜守在她寝宫里头,一时消瘦了不少。
这日皇帝仍然不上朝,两宫太后垂帘,谢淮面无表情地站在文臣之首,听众臣吵架。
虽然鸾仪卫本事惊人,取得口供后便在全国各地搜捕薛氏余党,可那些人撤退速度极快,只拦截到了不痛不痒的一小批米囊子,大量米囊子仍然流落民间不知所踪。米囊子动摇的是国之根本,如今罪魁祸首不知所踪,被关押的薛氏尤金熬不过严刑拷打,能说的都说了,事情却还不甚清楚,此事不得不被搁置下来。
岭南刺史特地上了奏疏请罪,眼见着这两日便要来京,也不知还能都将功抵过。至于楚王,因着到底是女帝兄长,群臣倒一时不敢非议,只等女帝醒后再做决议。
众臣拿楚王无可奈何,上首的西宫太后便笑了笑,柔声说:“将近年关,陛下想来也思念兄姊,哀家便下一道懿旨,召几位殿下回京共享天伦罢。”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既顾全了皇族脸面,又理所当然地把楚王召回来问罪。众臣附议。
隆懿太后自打施家出事后便不太说话,如今冷眼瞧着隆安太后出风头,不由冷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天家后裔,哪一个是轻省得了的,隆安太后自觉提议巧妙,还顺带给女帝添堵,难道以为她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后之位,就能压得住那群群魔乱舞的皇嗣?
朝堂之上的风云涌动,暂时和苏凝绿没了关系。
谢淮下了朝便匆匆往女帝寝宫赶,这些日子他忧心两宫太后会出幺蛾子,批阅奏折便待在此处,连送上来的药都要亲口尝过才放心。
今日也是一样。谢淮批了折子,将有关岭南刺史和楚王的折子留下,便起身去打了温水,俯身用沾了温水的巾子擦拭女帝的额头,瞧见她苍白得没了血色的面庞,叹息了一声,正要再替她擦一擦脸,忽然见她睁开了眼。
谢淮怔了怔,抬手摸了摸苏凝绿的额头。他的手凉凉的,不知何时沾染上寝殿内常年燃的龙涎香幽幽的香味儿,苏凝绿动了动,抱怨说:“朕身上怎么这么酸痛?”
谢淮轻手轻脚地扶她起来,倒了杯温水,用小茶匙一点一点地喂她喝下,“……陛下,您醒了。睡了两日,许是有些不适,一会儿臣扶您起来动一动就是。”
苏凝绿觉得自己右手的伤口仍然疼极了,先头已然麻木了,如今略动一动,又能感到那股钻心的疼痛。她皱着眉头,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谢淮见她疼得出了冷汗,忙将她按下,叫人找来院判。
苏凝绿躺着,却犹不安分,问:“朕睡着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狱中尤金供出了背后之人,只是他也不知其身份,只知是范阳人氏,这人为他供货,只需要尤金打点好当地之事,找好买家。尤金到了京城后一日同薛氏换好,吐露了此事,薛氏对钱财意动,成了同谋,在她处栖身者有不少都是买家,臣已命刑部照着名单一一排查。”
谢淮禀告起事情来,一板一眼的,又道:“经鸾仪卫探察,的确是岭南有几处农庄种植了大量米囊子,岭南节度使有失察之责,也有包庇之嫌,近日会回京请罪。隆安太后方才发放懿旨,请几位殿下回京共过年关,意在召回有嫌疑的楚王。”
女帝闻言淡笑了一声,“她这是故意给朕和隆懿太后找麻烦。我那几位皇兄皇姐,可从来不予好颜色给自己的嫡母,与朕也相处不好。她倒是闲得慌。”
说话间,院判匆匆过来为女帝把脉,只道是烧已退了,接下来几日伤口不可用力,不可沾水,不可吹风,不可食辛辣发物云云。
女帝听得皱眉,不悦道:“那朕能吃什么?”
院判小心翼翼地道:“……吃些清粥小菜。”
皇帝口味重,最爱吃些蜀味,如今叫她吃上这么长时间的清粥小菜,她听了简直崩溃,忘了方才还正经讨论着的正事,努力为自己即将失去的辣子鸡沸腾鱼香辣虾麻婆豆腐争夺权利,“如果朕一定要吃呢?”
谢淮挥手叫院判退下,自个儿坐上前,给她一勺一勺地喂着蜂蜜水,“为了伤口恢复得好些,陛下还是先忌口些时日。”
许是睡醒之后,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他,女帝对着他便多了几分矫情,哼哼唧唧地道:“朕好疼啊。”
谢淮顿时紧张起来,“手疼吗?臣给您宣太医?”
“朕心疼,”苏凝绿说,“朕躺了几天,想吃夫妻肺片辣子鸡丁麻婆豆腐甜皮鸭宫保鸡丁……”
“……”谢淮无情地说,“臣叫御膳房做了给您闻闻味道。”
苏凝绿:“……”
她开始在床上扑腾,活像一只循着肉味儿的小奶狗,虎头虎脑地往谢太傅的怀里钻,“嗳哟,朕好疼。”
谢淮一手按住她的脑袋,“好了好了,哪里疼?”
“手疼,”苏凝绿扁着嘴,“老师给朕吹吹。”
所谓“吹吹”大法,也许是自古以来一种奇妙的土方子。被火烫了吹一吹,被夹疼了吹一吹,破皮流血吹一吹。
谢淮信以为真,低下头来托起她的右手,轻轻地吹了吹。
谢淮有一张老天爷赏饭吃的脸,就算是低头时,面部线条依然利落清晰,有一种精致特别的美感。
苏凝绿瞧着他的侧颜,怔了一怔,直到对方抬起头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看他看得入神了。
谢淮问:“陛下?”
苏凝绿眨了眨眼,回神便道:“好像有用呢,老师,我睡得太久了眼睛也疼。”
“胳膊也疼。”
“哪哪都疼。”
“……”谢淮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被她摆了一道,他板起脸道:“陛下,日后不要再这样冒险了,您是万金之躯……”
“朕不后悔,”女帝忽然打断他,傲慢地说,“朕说不要你来挡,就是不要,谢淮,你的命在朕这里比一只手要强多了,你能不能别违抗圣旨?”
谢淮长叹了一口气,瞧着他的小陛下。
他这一辈子,很少遇见这样满腔好意的人,因此接受起来也总有几分别扭,如今瞧着她眼眸明亮,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先头女帝说,他不仅是一把刀,他并不信。
可如今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偶尔狡黠捣蛋的,心思深沉的小皇帝心里,自己也许当真是很重要的。
谢淮忽然松开了女帝的手,一掀袍子,跪了下去。
苏凝绿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谢淮是她名义上的老师,因此极少向她行礼,如此跪拜之礼,更是从来都没有过。她私心里也不愿意他这个样子,因此皱了眉,伸手去扶他,“起来!”
谢淮稳稳跪着,岿然不动。
“臣曾心怀怨怼,”谢淮平静地说,“陛下待臣,有真心,也有假意,臣难以分辨,也怀疑过也许在陛下心里臣从来都只是一把用的趁手的刀,如同片羽般轻微。”
苏凝绿瞧着他,沉默不语。
这当然不完全是错觉。从她渐渐变成一个合格的帝王之后,便难以对寻常人再产生亲近之情,谢淮有些不一样,可……到底还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只是这利用又实在很少很少,常常叫她忘却了算计,甚至于不愿叫他挡刀。
谢淮慢慢地道:“若是帝王心术,便是叫臣下心甘情愿地卖命,那么陛下便是一个足够合格的帝王了。”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剑有双锋,进可杀敌,退可自刎,而刀唯一刃,无战方休。今后臣将自己当作陛下的刀,为陛下夺回权柄,此生此世,绝不退让,人在刀在,人亡刀亡。”
他这会儿着实还不懂什么叫做一腔真情,便拿出自己的忠诚来双手奉上,便这样下去很多年,才终于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思。
因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便连当一把刀都如此情愿,所谓有情饮水饱,不外如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