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见她真动怒了,急忙屈了膝,就要往门外赶,可是一个声音恰在此际传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赶出去?今天守门的是谁?今天当值的管事又是谁?都给爷叫到后院领板子。以后再这般门禁不严,谁都往里放,加倍处罚!”
夏至偷偷瞅了瞅阮玉,见她身形不动,头也未回,只攥着帕子的手缓缓收紧。
夏至连忙转身出去了。
院内,任于连富跟于婆子如何闹腾,说什么“金家的下人还敢管咱们相府的人”,都被堵了嘴拖出去。
于婆子腿踢得老高,鞋都甩飞了一只。
百顺瞧了瞧金玦焱的脸色,拿棍挑了那只鞋跟着送出去。
春分打量今天金玦焱也是帮了阮玉,便走上前,打算施礼道谢。
金玦焱已经转了身。
此刻,他居高临下,而暮色四合,便映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阴气森森,煞是骇人。
“据我所知,你们姑娘已经嫁为金家妇,再这么姑娘姑娘的叫着怕是不妥吧。你伺候四奶奶多年,资历跟年纪都是最长的,这点规矩都不懂?今儿幸亏是我听到了,若是……”
冷笑,甩了一句:“下不为例!”
就返身离去。
春分哪见过这阵势?平日里就是阮玉生气了,也是和颜悦色,或是委婉的提点她,这般被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还是头一遭。
她不禁有些懵,直到金玦焱进了烈焰居才回过神来。
这工夫,阮玉的第二个决定又下了,提三等丫头穗红为一等丫头,补立冬的缺。
因为她进院的时候,只有穗红行事得法,就越级提拔了她,顿令对这一位置虎视眈眈许久的众丫鬟哀叹连连,可也不敢抱怨,因为主子正火大着呢。
立冬则颇为失落,因为这意味着,她再也回不到阮玉身边了……
霜降终于被解放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谢奶奶搭救!奴婢不想连累奶奶,奴婢已下了决心,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阮玉看着她左半面乱七八糟的碎发,叹了口气:“说什么连累?你是我的丫头,好生在院里待着就是……”
她还开了句玩笑:“你若走了,谁来管我的嫁妆?”
霜降摇头,咽下两眼的泪:“奶奶,你有所不知,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我爹跟娘已经接了聘礼,都用了不少了。小栓又……”
“小栓是怎么回事?”阮玉由夏至扶着坐到椅子上。
这一落座,方觉满身疲惫。
霜降咬咬牙:“也不知是在哪轧了坏道,才十三岁就进了勾栏院狎妓,跟人争风吃醋打起来,偏那人还是赵员外的庶子……”
阮玉明白了。
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个圈套……诱了于婆子的独子入瓮,然后恩威并施的求娶霜降。
阮洵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只要霜降点头就行了。
可是霜降不同意。
阮玉默了默:“霜降,你跟我说实话,我今天这样对待你老子娘,你恨不恨我?”
霜降犹豫片刻,摇摇头,眼泪却掉下来。
阮玉便叹气。
当时她只顾着一时之气,要把霜降解救出来,其实也是因了她前世的经历。
她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忽然打电话要她回去一趟。她不明所以,以为是父亲出了什么事。结果到家才知道,继母托人给她找了门亲事,那男人据说是什么公司的老板,已经四十好几了。离过一次婚,儿子几乎跟她同年,而她当年,刚刚十八岁。
她当时气得不行,可是家里根本就没有给她做主的,还反锁了门,若不是她打窗子爬出顺着四楼的排水管跑了,不知会出什么事。
也便自那时开始,她就跟家里断了来往。
这本已是尘封的往事,今天一并被勾了起来,看着于氏夫妇,就好像看着她前世的……
然而霜降并不同于她,或者,霜降永远不会像她这般对仇恨耿耿于怀,对欺骗她背叛她的人毫不留情!
霜降哭了一会,抽泣道:“我只是担心小栓,他还那么小……”
阮玉垂了眸:“这个,我帮你问问大人……”
霜降一怔,连连磕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阮玉疲惫的挥了挥手。
她能理解,依霜降的脾气,若不是被逼到今天的份上,是绝不肯吐露一个字的。于氏夫妇也不好去求阮洵,毕竟是自家做了丑事,一旦被人传开,丢的是相府的脸,他们也休想待下去,所以就打算拿了霜降牺牲。
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吗?
她揉揉眉心:“你先歇着吧,明日我就回去一趟……”
霜降再次磕头,却不肯离去,嗫嚅道:“奶奶就别罚那些人了。我爹娘说是来探奴婢,大家都知道奴婢是奶奶跟前的人,如何敢拦着?再说……”
她咬了咬唇,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他们是相府的人……”
是了,不管姑娘出身何处,如今是花落金家……
阮玉冷笑:“相府么……”
霜降便磕头:“还请奶奶饶他们这次。他们生养我一回,我总不能来不及报恩,就……”
春分进了门,见阮玉神色不虞,忙着人把霜降扶下去了。
阮玉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出了半天的神,是两道类似笛子的声音将她惊醒。
尹金?
然而抬了头,只见春分立在面前,欲言又止。
而就在她回过神思之际,笛音又不见了。
大约是幻觉吧。
阮玉忽然意识到,若是她真的能回到现代,霜降怎么办?春分怎么办?还有……
她今天算是把霜降的麻烦解决了,可是以后呢?
心思有些乱,转念又想,不是还有如花吗?
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对了,穿越的时候她得把如花带上,好把这具身子还给它。
于是又笑了:“今天真是累了,霜降不在,就麻烦你帮我梳洗了。”
春分只觉主子怪怪的,又不好说话,只扶着她往净房而去。
刚走了两步,就见立冬抱了如花闯进门来,眼睛发红,小嘴抿抿着,一副委屈模样。
“立冬,怎么了?”春分只觉头痛。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事?是不是冲到了什么?是不是该去庙里捐点灯油?
立冬小嘴瘪了瘪,终于哭出声来:“四爷他,他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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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玦焱闭着眼睛,听着外面渐渐安静了,方从荷叶托首上抬起头。
他又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对着隔道的喜鹊登枝花格窗出了会神,方吹亮了火折子,点了灯。
黄花梨木的书桌上,铺着的是一纸荷花,最上面的花苞鼓胀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喷薄绽放。
他瞧了一会,收起,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凝神片刻,饱蘸了墨,落笔其上。
紫檀木的琴案,芳香古雅。
素朴的飞泉琴,曲调悠长。
旁边坐着个人,粉色的衣衫随风飘摆,一双柔荑飞舞如蝶。她垂眸敛眉,神色安静而愉悦,似是沉浸在优美的乐声中。
于是他的唇角也不觉漫起温软,更加细心的笔墨勾描。
是了,每每同温香相处,他回来都要画上一幅,如今已经积攒了两只大箱子,跟他那些宝贝摆在一起,偶尔翻阅,便仿佛回到了当初那段岁月。
……“你就是金四哥?”长睫飞快扇动,一双水眸便忽明忽暗,含羞带怯的睇着他:“常听他们提起,如今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似是想起了什么,腮边一红,福身一礼。
姿态曼妙,举动轻盈,刹那便灿烂了满目春光。
他急忙伸手虚扶,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衣袖,就仿佛托起一个水泡,娇娇柔柔,令人不敢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破了。
而那双眸子忽然抬起,冲着他,水波盈盈的一笑……
他亦笑了,换了画笔,轻点淡墨,探向纸间,细心勾画一双如水双眸。
屏息,凝神,落笔,收回,细看……
他一怔,再凑近了些……
温香的眉,温香的唇,温香的脸,然而单单一双眼,怎么那么像……阮玉?
不羁的,妩媚的,含笑的,挑衅的,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的看着他。
他一惊,再一看……
因了这双眼,整个人看着愈发的像阮玉,她就那么端坐面前,指在琴弦拂动,唱的是他从未听过的一首曲子,仿佛夜风幽眇,仿佛莲送芬芳……
他倏地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习惯的踱到窗边,撩开窗帘……
对面,晕黄的光在地上铺开一副静谧而喜庆的图景。
他看了一会,拉开书桌右侧的抽屉,自里面取出一个小叶檀木长盒,打开……
一根紫玉笛正静静的躺在里面。
停了片刻,将笛子取了出来,有些迟疑的放在唇边。
人家吹笛皆是将笛横在右侧,唯独他,喜欢放在左侧,怎么也纠正不过来。
他就这般犹豫着该不该吹响它时,笛子爆出两声单音。
他被吓了一跳,连忙将笛子塞回抽屉。
侧耳倾听了一会,好像没什么动静,方松了口气,然而心中懊恼起来。
又转了几圈,走到书架前。
稍有迟疑,从上面拿下一本《大学》,摸了摸粗糙的书皮,缓缓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