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小筑内,阮玉已经开始给金宝娇姐妹捏十二生肖了。
她捏得小小的,便不用木板跟铜丝,正好可以放在手里把玩。而且还把造型弄得特别卡通,逗得俩人瞧了哪个都觉可爱,争得不可开交。
阮玉捏了一会,忽然起了促狭之心。
她抓了团泥巴,三捏两捏的就成了人形,只不过……
“四婶,这是人吧?”
“你说是就是。”
“可怎么是跪着的?”
“因为犯了错误!”
“什么错误?”
“十恶不赦的大罪!”
很快,一只半尺高的跪地泥人诞生了。
身子微倾,双手向天,表情痛苦,仿佛呼救。
然后,一只挨打的泥人也应运而生,两边各站一个威猛“大汉”,手持狼牙棒,于是那屁股就肿得格外夸张。
金宝婵就捂着嘴笑。
接下来则比较血腥,因为有个泥人开始被五马分尸。
一只胳膊已经被拉变了形,虚虚的连在身上,大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脱窗。
金宝婵的脸有点发白,金宝娇则继续兴致勃勃。
春分瞅了瞅泥人脸上突出的眉毛,再瞅瞅阮玉一眼,脸色复杂。
阮玉还有个绝的,不过少儿在前,有些不宜。
她想了想,给那跪着的加了个“托盘”顶脑袋上,又让霜降去厨房讨了碗芝麻,撒了些,再覆了层土,喷点水。
也不大肯定能不能发芽。
剩下的时间则是给作品上色。
两个小家伙活跃起来,你画我一下,我给你一道,一会就成了花猫,阮玉也没好到哪去。
只是画在脸上立竿见影的颜料放到泥人身上不大见成效,令阮玉颇为失望。
日薄西山的时候,金宝娇跟金宝婵让丫鬟小心托着烘得半干的泥人走出了清风小筑。
然而刚出院门,就遇上了“散步”归来的金玦焱。
小姐俩本是兴致勃勃,可一看到他,金宝娇就往后缩了缩,偏偏四叔还就叫了她:“娇姐儿……”
四叔在笑,笑容很可怕。
她嗫嚅着:“我爹跟我娘就要回来了……”
“回来好啊,我正等着跟你爹喝酒呢,今年也没把他灌桌子底下去,总觉得缺点什么。”
金宝娇想表示愤怒,可是不敢。
金玦焱似乎兴致很好,一副不想为难她的样子,却不知为何,视线落在了蒙着红绸的托盘上。
红绸下点点起伏,星罗棋布,很不规则,倒更引人好奇。
于是金玦焱就要掀那绸子……
“是四婶给我的!”
金宝娇突然勇敢起来,声音还特别大。她记得,上回金宝妍的毽子只被四叔“瞧”了一眼,就没了。
岂料这一举动令金玦焱格外愤怒。
阮玉怎么了?她比我厉害吗?你竟敢用她来压我?不知道她再怎么强悍也是我的……嗯?
金宝婵见金玦焱突然瞪起眼睛,顿时“哇”的哭起来,声音格外尖利,搞得院里的人都往外瞅。
一大两小。大的嚣张跋扈,小的凄惨哀嚎,两个丫鬟立在旁边,战战兢兢。
其中一个抖了一句:“四爷,姐儿们还小,您就……”
怎么,是想说我以大欺小吗?
我做什么了?谁又看到什么了?
金玦焱怒目,所有人都把视线缩了回去。
他愈发觉得憋闷。
一甩袖子,金宝娇急忙牵着金宝婵溜了。
唯他一人立在原地,欲显恶霸精神。
斗鸡一样的回到烈焰居。
璧儿上了盏茶,不知道主子为什么抑郁了一天,而出去转了一圈情况怎么倒更糟了?
“璧儿,看看匣子里,还有多少银子?”
璧儿发现,但凡四爷问到匣子里的钱,都是为了给霸占主屋的人送去。
主子一个月也不过百两的花销,铺子里固定拨到四房的分成是一百两,太太暗地里接济二三百两,所以也就五百两上下。
这个月稍多,因为过年,各房都是要打赏的。
可是自打四爷得了那块虎皮,银子基本就接济给隔壁了,四爷那么喜爱古玩玉|器,就因为这个,最近都买的少了,那块虎皮有那么值钱吗?
于是嘟着嘴,不肯动。
金玦焱发了会呆,醒过神来后发现璧儿还在,手里却空空的:“银子呢?”
璧儿忍不住道:“四爷,您年前就给那边送了一千两,现在又……”
“什么‘那边’,是四奶奶……”
璧儿惊觉这一句纠正,而这一惊,足令她从头凉到脚。
四爷不会是,不会是……
当即急了:“四爷,四奶奶可是说,您坏的那两件袍子就顶了这个月的银子了!”
金玦焱立即转过头来:“她说顶了就顶了?这个家谁说的算?”
家?
四爷说这是“家”?
璧儿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只听说往里进银子的,没听说人家不要还上赶着要送的,四爷若是想去看四奶奶,不妨直说!”
此语绝对是大逆不道了。
璧儿意识到的瞬间,已经跪倒在地。
屋里特别安静,只听得屋角铜漏声声轻叹。
良久……
“璧儿,把柜子的钥匙交给百顺吧……”
“四爷……”
“不,”金玦焱缓缓的摇摇头:“给千依,千依更细心……”
“四爷……”璧儿仰着脸,泪水无声滑落,微肿且红紫交加的脸显得更加可怜。
金玦焱站起身,缓缓踱到门口,背对着璧儿,那俊挺的身影在璧儿眼中是那么迫近,又是那么遥远。
“好好养伤,待过了这年,四爷托太太给你找个好婆家……”
什么?
璧儿跌坐在地,呆呆的望着他。
只一句,就把她所有的希望浇灭,就把她十几年来累积的,不敢言说的,只敢在黑夜里偷偷向往的情愫打破。
明明,明明四爷是喜欢她的,他教她读书,教她写字,四爷的事,都归她管,不管多么忙,她犯了多大的错,四爷从来没有说要添丫鬟,更没有说要打发了她。
明明,明明太太还说,等出了年,就给她抬姨娘。她还忐忑的等着,而消息也传开了,红杏她们都来恭喜她,羡慕又嫉妒的说她攀上了真正的高枝,说四爷一定特别宠她,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宠。可是……
“四爷……”
“嗯,”金玦焱的声音格外温柔,然而飘在没有燃灯的暗沉中格外清冷:“把灯点起来吧,我去看看千依他们在做什么。”
门声一响,一切陷入静寂,仿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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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玦焱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梢间。
他看到他离开不多时,璧儿就出来了,低着头,肩膀抽搐,步履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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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依将门推开道小缝,见没有挨到想象中的呵斥,不觉大起胆,走进来。
“四爷……”
金玦焱看着放在手边的银票,眼角一跳,又移开目光。
沉默片刻:“璧儿,怎样了?”
“璧儿?”千依一副木然表情:“没瞧见啊。”
金玦焱忽然发觉,身边只璧儿一个丫头的确不妥当,因为若是丫头出了事,是要小子们去照应还是要他这个主子去伺候?
想了想:“稍后找个妥当的去兰若院,请三奶奶院里的红杏过来陪陪她,我看她们平时挺说得来的。”
千依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主子的事又不好多问,只好默默记下,准备稍后让老爷去费心。
“出去吧。”
“是,四爷。”
千依走了,屋子又陷入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又黑了一层。
金玦焱摸索着拿到火折子,吹亮,点燃了白玉对枝灯。
桌角折叠的银票便跳跃烛光,吸引他的注意。
他信手拈起,不期然的,璧儿的凄厉就跃入耳中……四爷若是想去看四奶奶,不妨直说!
指尖一抖。
他竟是想去看她么?
他在房里闷了一天,被主屋的动静吵得不行,却不想出门一步,又拿了仅剩的五百两银子,只是为了看她吗?
怎么可能?
他嗤笑。
她不过是一个……荡|妇。
这个词有些轻飘飘的从心里游出来,不知为何没有从前的底气,倒令人更加憋闷。
捏了银票,拉开抽屉丢进去。
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
“璧儿……”
没有动静,他方想起,璧儿已经被他撵走了。
“百顺,百顺……你小子死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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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里乓啷。
小子干这细致活就是不行。
百顺已经打翻了三盆水,在金玦焱的怒视下,又一个趔趄,将第四盆泼洒出大半。
“四爷,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
他慌慌张张的将脸盆放到架子上,再将胰子递过来,结果手一滑,胰子落地。
他就撅着屁股捡。
怎奈那胰子就跟他作对似的,总是从他手里跳出去。
看着金玦焱铺在水磨青砖地面上的巨影在烛光下跳动,他哭丧了脸:“爷,就是不想用璧儿伺候,好歹也让太太拨个别的丫头过来,小的,小的实在是做不来啊……”
金玦焱将他踹到一边,自己捡起了胰子。
百顺急忙要服侍他洗脸,怎奈他将头插在盆里一阵扑腾,溅了他一身的水。
看着百顺的狼狈,金玦焱笑了,将巾子往他脑袋上一丢:“还不把水倒了?”
百顺端了石青色绘雪山垂钓面盆出去,又在门槛上绊了下,结果剩下的水也献给大地了。
金玦焱听着他在外面折腾,不禁摇头。
打楠木书架上抽出本游记,看了会,待到外面动静没了,便准备歇了。
只是歇之前,他下意识的划开了臧蓝金丝窗帘……只是一道窄窄的缝隙。
斜对过,雕花长窗还透着晕黄,在地上铺开一幅喜鹊登枝图。
他瞧了一会,合上窗帘,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右手边的抽屉上。
犹豫片刻,拉开,捡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银票,攥在掌心。
又过了一会,他走向门口。
临出门前,还不忘在柜面上的穿衣镜前照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