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金玦淼,想来书香到底还是通知他了。
姜氏便拿胳膊肘拐了阮玉一下,捎带使了个眼色。
秦道韫无动于衷,脸色变得比茶汤还要白。
姜氏急忙招呼:“三弟,要不要喝一杯?”
金玦淼笑着睇了秦道韫一眼,进门,撩袍坐下,端起茶盏,先是嗅,神色陶醉,再轻轻的抿了一口,却不下咽,眯着眼,只让人觉得他正在享受这份回味无穷。
姜氏乐了:“弟妹,你还不知,我第一回喝这茶,一口就灌了进去,她们都笑我是牛饮。”
秦道韫也忍不住笑了。
金玦淼透过氤氲的热气看着她,一瞬不瞬,眸色深深。
阮玉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了。
也顾不得是否牛饮,三下两下的喝了茶,就要告辞,偏偏姜氏说没有看够,要秦道韫再来一次。
阮玉无法,只得借口散酒,走出茶室。
姜氏随后赶出来:“弟妹,好容易得来的机会……”
茶室内,姜氏的茶色潞绸螺纹裙子刚从眼角处飘出,金玦淼就一下子捉住了秦道韫的手。
秦道韫想要抽出,可是他攥得死死的。
抬了眸,正对上他的深邃,不觉心头一慌。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孩子们的欢笑:“四婶……”
“四婶……”
金玦淼一分神,秦道韫便收回了手,鱼一般的从他身边溜了出去。
他看着空落落的手,有点苦涩,眼尾却浮着隐不去的笑意。
起身出门,正见金宝锐在跟阮玉汇报,而其余的孩子,除了刚满周岁的金宝钧,都跑来了这边,他的书呆儿子金宝锋也不例外,不觉让他额外盯了两眼。
金宝锐激动得几乎要蹦高,拽着阮玉的袖子:“四婶,我已经能够连续踢十下了!”
十下?
什么十下?
金玦淼皱了眉,然而依旧笑意不减的睇着儿子。
阮玉笑着弯了腰,捏捏他的小髽鬏:“十下不行啊,咱们不是说好了,要踢满一百下吗?”
金宝锐用力摇头:“不是那个,是……”
他一时说不清,索性退开几步,掂了手里的毽子。
阮玉注意到,上面的小绳已经解掉了。
难道……
而金宝锐已经行动起来。
三房的孩子们围了半个圈,兴奋而颤抖的数着:“一、二、三……”
金宝锋数得尤为认真,如父亲一样的狭眸睁得大大的,小拳头则攥得紧紧的,几乎要把袍子捏出水来。
“……十,十一……十六……”
“十六个,十六个!”
孩子们拍着手的叫起来。
阮玉知道,若非金宝锐的小腿儿还不够长,这第十六个也落不了地。
她一把将小娃娃搂过来,用力的亲了一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聪明呢?
院里的欢呼声顿时一滞。
金宝锐红着脸,想要挣扎,又贪恋阮玉身上的香软。
他有点模糊,母亲从未亲近过他,他知道,他不是母亲亲生的,可是姨娘……
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用力的抱过他,喜欢过他……
面对众人的异样,阮玉丝毫不觉。
金宝锋走过来,神色激动的望着弟弟:“三弟,你真棒!”
阮玉笑着睇向他:“锋哥儿踢得怎么样了?”
金宝锋立即羞赧的低了头:“一,一个……”
金宝姝在旁边插嘴:“是拎着绳踢的!\"
金宝锋的脸就更红。
阮玉摸了摸这个古代小学霸的脑袋:“一个也不错啊,今天是一个,明天可能就是两个、三个,甚至是一百个。”
金宝锋的眼中开始放出亮光。
阮玉笑了笑:“其实锋哥儿就是没有时间练习,都用来看书了,对不对?”
金宝锋红着脸点头。
“锋哥儿,”阮玉蹲下身子,认真看他:“用功是好事,但是一直使劲使劲的用功,就像把牛筋一直拽一直拽,待到放开的时候,它就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也容易断。所以时不时的放松一下,不是能用得更长一些吗?还有你的眼睛,总盯着书,晚上光线也不好,渐渐就该看不清东西了。没事跟大家玩一会,或者眺望一下远处的绿色、天空。不仅对眼睛有好处,也有助于学习。你说对不对?”
金宝锋仰头看着她,狭长的眸子光彩渐定,而后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四婶。”
阮玉便拍拍他的肩,笑着起身,准备告辞。
回了头,却见秦道韫一脸复杂的盯着自己。
她有些奇怪。
而转眼,复杂便消,换成平日的云淡风轻。
再闲话几句,阮玉就要出门了。
金宝姗自告奋勇的要送阮玉出门。
待到了门口,忽然有些犹豫的问道:“四婶,我明天可以去找你吗?”
“你也踢够一百个了?”
摇头,扬起小脸:“我找四婶是为了别的事。”
别的事?
阮玉目露疑思。
然而金宝姗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已经端端正正的施了一礼:“四婶不反对,就是答应了。明天下午,未时三刻,宝姗会准时去清风小筑拜访四婶。”
如此郑重,倒真让阮玉推脱不得了,偏偏小家伙还抬了头,对她狡黠一笑:“四婶就先好好睡上一觉吧。”
阮玉神色一僵,莫非她对卢氏使的小伎俩连这么点的孩子都看出来了?
三房的这些小家伙,真是有够古灵精怪,倒是随了谁呢?
阮玉心情愉悦的往回走。
说实话,来之前她是有些沉重的,做了种种思量,琢磨着如何对付秦道韫,可是事情的发展似乎出乎她的意料,没有人逼着她展现才艺,也没有过度的剑拔弩张,这是不是该感谢意外归家的金玦淼跟突然冒出来的姜氏而且还给大家带来了那么大的难题呢?
想到那个难题,阮玉不觉陷入沉思。
她不知姜氏会如何安排,而这种安排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回了头,想跟春分、夏至讨个主意,正见俩人叽叽咕咕,对上她的注视,眼底竟然有些幽怨。
怎么,跟三房的丫头们闹得不愉快?
春分跟夏至对了个眼色,别别扭扭的走上前:“难得姑娘还这么高兴,却是被人家抢了风头了!”
什么风头?
见她不解,春分的脸色更加难看:“就算姑娘不想出手,也不能让她显摆啊。若说分茶,姑娘难道不会?凭什么就让她得意?”
阮玉明白了。
而此刻所明白的还不止这些。
她发现,自打她穿过来,就总是被告诫要跟人家比,人家也把她当做比较的目标,多方较量,势要压上一头。
可是人生,就只有比较吗?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这个世界,比自己强的人很多,不如自己的人也很多。这方面强了,那方面便有不足,而哪一方面弱了,便有别的方面来弥补。
人,本就是多面的,又如何较量出个高低?
若总是比来比去,人生岂非失了许多乐趣?
可是春分跟夏至似乎不明白这些道理。
或许在她们心中,她这个主子便是最优秀的,理应在各方各面独占鳌头,将所有人杀个落花流水。
她叹了口气,打算继续跟她们掰扯道理,却见春分忽然福下身去:“四爷……”
夏至慢了半拍,然而动作是飘然若举的,神色是惊怯娇羞的,声音是绵软动人的,结果引得春分直皱眉头,在请安后又附加了一句:“四爷是出来散步吗?”
金玦焱点头:“嗯。”
然后睇向阮玉,目光严肃。
他又要抽什么风?
阮玉暗忖,展开笑意:“四爷是又要传达太太的指示吗?”
又是这种敷衍的笑。
金玦焱暗恼。
这两日,他每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踢毽子,都会想起她的笑。可是那个仿佛携了冬天最金灿阳光的笑就如同惊鸿一瞥,再也不见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那个笑意,而那个笑意,似乎并不属于他。
他有点烦闷,有点莫名其妙,有点摸不着头绪。
他听说她去了兰若院。
秦道韫虽然心思重,但不似姜氏般见利就上,更不似李氏打着见不得人的主意,无非是要探探她的虚实,再展示一番自己的才女风貌。
后院的女人,怎么都这么无聊?全不同温香,温柔可亲,谦逊有礼……
然而于眼前清晰的,是阮玉的脸,浮着无可挑剔的,却是透着几分讥诮的笑。
他就有些恼了。
他出来干什么?
大冷的天,又是这么晚了,他溜达个什么劲?
这也是春分的问题,而且春分已经找到了合适的答案。
于是不动声色的把夏至掩在身后,扶住阮玉,十分关切道:“姑娘不胜酒力,还是先上屋歇着吧……”
什么?
她又喝了?
是了,瞧这一身的酒味!
金玦焱立即想起上回被她吐了一身,眉梢直跳。
恶狠狠的盯住她……温香就从不饮酒,从不!
阮玉搞不懂他的脸色瞬息万变到底有什么寓意,而且春分……又是怎么了?
今天她的确喝了酒,但是不多,而且非常嗨皮,春分弄出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然而金玦焱已经“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临走丢下一句:“既是醉了,就早点歇着,明天不是还要‘请安’么?”
门声咣当一响,鼓动的风吹得阮玉鬓发横飞。
看来她的小伎俩还真是瞒不住呢。
那么他出现在这,就是为了同她说这个?
是卢氏的授意?
阮玉歪头想了想,唇角忽的一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