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1.
这段行程到此时就应该结束了。
叶梓拖着行李箱站在入站口时想到。
在这样的长途火车站，单独一个女性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大部分人都成群结伴的进进出出，情侣、姐妹、朋友，不一而足。
叶梓背着一个行李包，拖着一个行李箱，因为她身体比较瘦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快被行李淹没了。但她站得依旧笔直。
黄昏的雾气飘荡在车站里，远处的火车传来悠远的鸣笛之声。此时车站内人不多了，零零散散，但都成群结队，只有她独身一人。
其实叶梓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至少少了很多在人际交往上消耗的精力，能够提高办事效率。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挺好的，不觉得这样的孤独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唯一麻烦的事有时候一个人搬东西之类会不方便。
火车到了，叶梓排到了靠后的地方，她不太喜欢和别人挤来挤去的排队。
但不巧的是行李箱在火车过道上却被卡住了。
这就有些着急了，毕竟她也不是最后一个，她后面还有人，这直接把后面的人堵住了，有人就这么开始了抱怨。
“怎么搞的？”
“快点啊后面还有人呢。”
诸如此类之语。
叶梓感觉心里有些着急，这种时候直接提起行李箱放在行李架上是个很好的选择。但是行李箱有点太重了。她努力地想再用力试试看。然后那边伸出一只手替她提起了行李箱，稳稳当当地放到了行李架上。
叶梓转过身去正要道谢，然后愣住了：“陆老师？”
陆征北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阳光从火车窗户洒了进来，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廓。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不羁：
“换个称呼。”
很简单的一句话，带了点恣意和洒脱。
叶梓立刻在他面前就感觉到了拘束。
这拘束不仅来源于他的巨佬身份，更多是因为他和她昔日所接触的人群那迥乎不同的气质和性格。
她没有经验，她手足无措，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安全区遭到了侵犯。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铄石流金，但他目光里的热度也同样令她不敢对视。——那热度不是针对她，而是从灵魂深处散发的那种炽热感。
“陆、陆先生？”她试探性地换了一个称呼。
他说：“陆征北。”
他的声音其实带了点沙冷的感觉，并非是有时碰到的为了装酷而故意压低的男声，而是像荒漠里沙子摩擦的声音，热得时候令皮肤发痒，冷下来时又令身心战栗。
“陆征北。”她有点发怔地跟着念了一遍。
“这个比较好听。”他说道，也不知他指的是这个称呼还是她的声音。
直接叫了对方的名字，连名带姓地叫。
在一般情况下总感觉这是种失礼的称呼……但出奇的却有一种相当特殊的感觉。
叶梓觉得自己的脸稍微有些发烫，她发现自己面对陆征北时常常这样。是因为陆征北的话，还是因为他的外貌和气质？抑或是因为和她自己失联已久的少女心么？
不过平心而论，陆征北也的确够帅气。
这时那边停下个年轻男性，他拿着车票对着陆征北说道：“不好意思，这里是我的座位。”
“我和她一起的，可以麻烦换个座位吗？”陆征北起身和那人说道，同时他拿出钱包来抽出其中一张递向那人，那人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发现递来的不是人民币。
“此前去伊拉克那边留了几张货币做纪念，就当是报酬了，不值钱的。”陆征北继续说道，他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
这个诱惑估计很多人都拒绝不了，那个年轻男人接过后不好意思地道了个谢，问清楚了陆征北的座位便和他换座了。也是拿人手短。
叶梓在旁边看着，感觉他这个行为真的是情商很高了。
如果直接给钱的话未免太过在直接，给的多了有点令人不好的感觉，给的少了的话也很少有人缺那个钱
但换成了其他稀罕玩意儿就不一样了，而且真的如陆征北所说，那个实际上没有多少价值，也就是收藏着玩儿了。现在大多人都有点收藏癖的。
叶梓忍不住有些出神，这是个在电视里、网络上才出现的“名人”啊，现在就在这里，还被她邀请了，还为了和她坐在一起而换座位……总觉得能和这样的大人物牵扯上关系好神奇。
陆征北重新坐下来后看向叶梓，叶梓这才发现自己看他的时间有点长，她立刻移开视线想要说些什么转移话题，或者说至少掩饰一下她的失态，但陆征北却率先开口了：
“白天我回去后和老林说了早上的事，他训斥了我。”陆征北说道。
“啊。”因为刚刚走神的缘故，所以叶梓并没有第一时间明白陆征北在说什么，所以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下。
“他说我对你太失礼了。”陆征北继续说道。
叶梓这才明白过来陆征北在说什么。
早上陆征北先说了不喜欢她的状态，然后又说了她没有去寻找失落之物的事实……客观来说的确会失礼，毕竟以陌生人的立场说这些。
但叶梓却出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什么被冒犯到的感觉：“没有的事。”她这么说道，说完后她感觉有些奇怪，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自己了。
“我也希望你真的认为那不是失礼。”陆征北说道，“不然你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又是这样的话。
又是这样、特别有陆征北个人特色的话。
陆征北在注视着她，他的眸色很深，她总觉得他的眸色比常人的要深一些，眼睛更黑一些，有时候会沉得和暗夜一般。
被他这样注视着，感觉车厢里的温度都在上升。不知是因为被指责了的尴尬还是什么，燥热在空气中无形的发酵，似乎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但居然还有着一丝狼狈的兴奋感。
叶梓沉默了好一阵。
为陆征北的话，也为自己此刻的感受。
火车开始启动了，车身摇晃，人声鼎沸。
叶梓的目光飘向外面的景色，站台很快消失，外面是遥远的山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很开阔。然后她又看向陆征北。
“陆……征北。”
她第二次叫这个名字时比第一次生疏一些，毕竟第一次是跟读的。
“嗯？”
暂时熄灭自己是否有受虐心理的念头，她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你为什么会那么说呢？为什么会和我说那些话？也为什么会突然答应我？”
这样的问题对于叶梓来说还是很出格的了。
在他们的圈子里不会有人这么直白地提问了，大家都会迂回辗转、话里有话、甚至是笑里藏刀。
大家管这叫成年人的礼仪。
——也管这叫成熟。
成熟的人才不会直白的问问题，因为真相才不重要，在成熟的人的世界里，利益是最重要的。
叶梓问完后就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撕裂了自己长久以来建立起的成熟性格，就这么毫无防备的等待着陆征北的答案。
这时列车进入了一个隧道，周围立刻暗了下来，再亮起的时候叶梓不禁眯起了眼，她看到陆征北在注视着她的脸庞，好像从进入隧道前他就在看她了。
他的目光还是那种带着肆无忌惮的明亮。
在黑暗中有点像野兽。皮肤有了被针扎的错觉。结果被野兽注视的兴奋感和恐惧感又涌了上来。
“感觉你很有潜力。”
陆征北说道。
他的声音沙冷、低沉、有力。
他的回答让她忘却了自己被注视了太久的事实，或者也是她故意忘掉的：“什么潜力？”
“成为人类的潜力。”他用波澜不禁的声音说道。
叶梓怔了怔：“……这个说法好过分啊。”
这算什么，怎么可以高傲到这个程度？
隧道结束了，阳光从车厢两边涌了进来。
陆征北的声音似乎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你不需要为了这个世界而委曲求全。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也有自由自在活着的权利。因为人类不是动物。”
他说的话……
这席话基本上是直接否定了叶梓一直以来的努力，一直以来叶梓就是以那样的姿态活着的——或者说的过分一点，一直以来，叶梓就是以委曲求全的姿态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自由自在什么的，离她真的是太远了。
或许说，离她周围的每个人都很远。远到她几乎对此毫无概念。
但是，叶梓突然意识到，陆征北是不同的。她之前一直觉得陆征北和她与她认识的那些人不同，比如性格不一样，说话更直接也更伤人，诸如此类的不同她能列举出好多来。
现在，她意识到根本原因了。
那就是，陆征北是自由的。
所以——尽管叶梓在心中说，他在否定我一直以来的努力。
但——她还是感受到了内心的动摇。
她咬紧了嘴唇，下唇于是留下了一排咬痕。
“怎么不说话？”陆征北问道。
叶梓停止对自己下唇的折磨，其实她的脑子有些混乱，“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她轻声问道，她回忆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回忆着陆征北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明白此刻自己大脑的混乱，但是她同时觉得自己终于跟上了陆征北的思维。
这还是这两天的第一次——她混乱而清醒。
陆征北作为一个完全自由的且已经实现了自己人生价值的人，在一旁观看着他们这些芸芸众生在圈子里打转。
他发现了她有潜力，于是对她伸出了橄榄枝吧……算是。
“可以更改一下合作方式。”陆征北不再看窗外风景了，又开始看她了。这次他的目光没有给她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了，而是鼓舞了她。
叶梓因着她吸引回了他的注意而感到了隐隐的欣喜：“怎么合作？”
她越发的肯定自己已经跟上了陆征北的思维。
“你们给老林的条件只需要微调就可以了，这边你给我拍摄一组额外的照片。”陆征北说道。
“啊……我？拍照片？”叶梓有些意外，但她没有特别意外，毕竟她觉得自己已经跟上陆征北的思路了，这种感觉相当不错。
这么说陆征北是打算用拍照的方式帮助她吗？
从始至终她倒没怀疑过陆征北的动机问题，毕竟人家那么一只大佬放在那里，她也不认为在人家那个咖位的眼中，自己会有什么利用价值。
这就好像，如果你们当地的一个有钱人对你说我想帮助你，你第一反应是对方肯定别有用心。如果说国家首富对你说我先帮助你，那他就可能真的是要帮助你了。——一个感觉。
“是的。”陆征北说道。
她倒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摄影师来说摄影就是他的武器，不过……
“但我不是模特，我甚至很少自拍。”叶梓对这个抱有疑虑。
“没有不称职的模特，只有不称职的摄影师。”陆征北回答：“摄影师指责就是发现每个模特身上的美，所以拍不好的话是摄影师的问题，而并非模特。”
叶梓感觉这段话能写进那种摄影师培训书里了，而且经典到足以成为扉页文字的地步。
叶梓用力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努力的！”
听着对方这样的话语，她已经完全放下了疑虑：“那么，是怎么样的照片呢？”
陆征北用非常清晰的声音回答道：
“人体艺术。”
叶梓：……
叶梓：“……哈？”
若说这话的人不是陆征北，她估计都想站起来用高跟鞋被对方头给打烂了。
欧美那边的确有新闻说女子脱高跟鞋和歹徒搏斗，结果用高跟鞋跟把歹徒头打了个洞的事件。
刚刚还觉得自己跟上了对方的思路，转眼间她就被这个急转弯给甩出了车。
人体艺术，这不就是果照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