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的另一处,楚子逸半仰着下巴与侯允清齐步并肩,只是前脚刚进门,后脚就变了脸色。
“你在试探她。”他站定在桌案前,眉间蹙起一道深深的沟壑。
“是又如何。”侯允清收起方才的温文尔雅,露出一副不近人情的鲜见模样。
楚子逸:“那么敢问,试探出什么了么?”
“此女绝非她自己口中的落难女子,面对我的旁敲侧击,表现异常冷静对答如流,无论身世还是过往,皆无一破绽。”
“那不就得了?”
“越是如此条理清晰,越是可疑。”
“所以?”
侯允清笑笑:“愚钝之人才需言清,聪慧之人一眼便明,楚公子并非前者,难道非要我一一道来吗?”
“说到底,还是先生信不过在下。”
侯允清坐下来,幽幽沏了杯茶道:“楚公子莫要误会,先生当然是关心你。你放心,有些麻烦你不方便处理的,我来便是。”
“不必了。”楚子逸也坐了下来,竟然冷峻的仿佛换了一个人:“她不是那个人安插的细作。”
侯允清似有不悦,低沉警告:“不必了?楚公子未免太过松懈了。你半只脚踩在悬崖边上,一招不慎就会死无全尸,尤其要小心她那种绝色的女人。世道虽乱,能谋生的路却依然不少,她为什么偏偏要留在你的身边?在我看来理由只有一个——你就是她的目标。”
楚子逸习惯的摸着唇下痣,并不以为然:“可事实上,昨日街头是我刻意去招惹的她。”
侯允清:“你主动招惹她,难道不正是因为她可疑么?”
见楚子逸把玩着瓷壶里的白水不做解释,侯允清的脸色越发阴沉了三分。
“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先生素来夸你谨小慎微,这次为何执意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留在身边?你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卖的什么药?楚子逸保持着捉摸不透的笑容,仰头看着屋顶,依然没有解释。
“总之我信不过她。”侯允清坚决反对,向前倾出身体,生出巨大的压迫感,一字一句提醒道:“于先生而言,没有比让你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没有么?”楚子逸并不生气他咄咄逼人的态度,依然淡淡的笑着反问。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允清君还不明白么?”
这时屋外一个雷响起,大雨瓢泼成海,拍打的深秋里最后一朵花都残败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细杆子,飘摇无依,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折成两段。
夹杂着雨水的寒风从门与门的缝隙里吹灭了屋子里的炭盆,温度骤然下降,凝固了里头的两人。
桌上的蜡烛一滴一滴落下红泪,直到烛芯彻底燃成灰烬,灭成一缕稀薄的烟。
屋中二人凝视着彼此,谁都没有再言语一字半句。
直到侯允清骤然勾起唇角深不可测的微微一笑,进而打伞起身冒雨离开。
到门口时,恰逢林庭书外出归来,两人擦肩而过时,彼此望了对方一眼,颔首示意,却是无声。
“公子。”林庭书一路走到屋檐下收起伞,欲言又止。
楚子逸懂其所想,故作轻松的仰头饮了一口茶水道:“没事。”
“有事。”林庭书摇头。
楚子逸挑眉:“何事?”
林庭书从他手中拿过茶盏,移至鼻尖闻了闻:“兑了酒,大事。”
楚子逸迅速夺回,蹙眉摆摆手,低声斥责道:“我无事,你多事。”
林庭书挨了训斥,傲娇转身:“我走。”
“等等。”楚子逸喊住他。
林庭书收住脚步。
楚子逸终于不再玩笑,严肃交代道:“侯允清试探夜凝姑娘的事最好不要让蒙椋君知道,今日情景你也看见了,我怕他耐不住性子乱来,闹出人命。”
林庭书转过身来指了指桌上的茶壶道:“以茶代酒,也要出人命。”
“你会替我保密的。”楚子逸笃定的提起茶壶,当着他的面笑着又灌了一大口。
林庭书一脸无辜:“我会,赵姑娘不会。”
这时,小院门外,有女声应景传来:“子逸~子逸你在吗?子逸~”
“噗!”楚子逸的茶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呛的他耳根子一路红到了脖子梗,咳嗽的停不下来。
前所未有的,林庭书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后退了三步从窗口翻了出去,摆摆手道:“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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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仿佛漏了一般,雨从上午开始一直下到了下午,直到黄昏才止住。
顾夜凝百无聊赖,闷的几乎发霉。
想到楚子逸一天都没出现过,八成是彻底不打算管她了,于是为所欲为,一跃上了屋顶透透气。
这一透,便透出了个八卦来。
隔壁小户家的中年男子偷偷摸摸的藏了几枚铜钱,鬼祟溜出门去,口中兴奋的念叨着:“小仙女,小仙女~”
[萧瑟?他没去大荒城,潜伏在此又装小仙女做什么?]顾夜凝心中疑虑,迅速闪回宅子里,顺了件男装换上,誓要前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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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没出门,碧月楼居然又重新开张了,甚至比之前更热闹,人还没进门,就闻得浓重的胭脂水粉女人香。
老鸨今日心情甚好,一见顾夜凝这么个难得一见的俊俏公子,立马眉开眼笑的迎了过来,腻腻歪歪往她身上蹭:“哟~大沥城中头一回见到如此俊俏的公子呢,来来来,公子快进来坐~”
顾夜凝撑大鼻孔,粗着嗓子装腔作势:“听闻今晚有小仙女?给爷安排个上座!”
老鸨来来回回摸着她的衣袍,两眼放光,谄媚的拍马屁道:“公子放心,最好的位子,早就给公子留好了~公子请吧~”
重新开张的碧月楼,从里到外缠满了层层桃粉色纱缦,晚风中轻轻扬起,伴随着莺歌袅袅,暧昧气息几近极致。
顾夜凝穿过大厅,被引至最中央的一处位子。
这位子两侧挂着珠帘似个包间,前方正对着舞台,视线亦为绝佳,不似其他那些大通座,杂乱无章拥挤成一团。
“嘿嘿嘿,公子,此等上座,可还满意?”老鸨忍不住又往她衣袍上蹭了蹭,如此上称质地,绝逼是个有钱的主儿呀!
顾夜凝豪放的一挥衣袖,霸气坐下:“凑合吧,去把好酒好菜给爷上来!”
“好好好,嘿嘿嘿~那伺候的姑娘,可有什么要求?”
顾夜凝摸了摸连毛孔都没有的下巴,假意怒嗔道:“怎么,你的意思是,爷配不上小仙女?”
老鸨一看贵公子生气了,连忙陪笑道:“不不不,配得上,配得上,只是公子有所不知,那小仙女她卖艺不卖……”
[他想卖,我还不要呢。]顾夜凝不耐烦的打断老鸨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公子您喝着茶歇歇,酒菜马上就来。”老鸨推销不成,只好满脸堆笑扭了出去。
离小仙女出场还有那么些时候,楼中就已经挤满了人,顾夜凝乔装匆忙忘记贴些假胡子,以至于实在眉清目秀太过好看。
于是难免有几个色眯眯的油头粉面盯着她看,未免暴露真实身份,她便干脆学着楚子逸的样子,把脚架到椅子上,叼上一片叶子咬在牙间,狂野之中透露着丝丝不羁。
终于,熬到了开场。
桃粉色的纱帘随着一阵白烟轻柔扬起,甜腻的女人香勾人心魄,小仙女一身白裙,轻纱遮面,从白烟中缓缓移步至台子正中央。
她微微曲了曲膝盖,突然从后腰处甩出两道缎带,舞了起来。
其舞姿,翩翩漫漫,似若无骨,几番回旋,看的楼中之人连眼皮子都舍不得眨一下。
只是相较众人兴致勃勃,顾夜凝却显得格外淡定。
这水准的舞姿,远在萧瑟之上,所以她一眼断定,此小仙女并非是彼小仙女。
虽是扑了个空,但来都来的,不好吃好喝未免亏待自己,不如放宽心,潇洒的斜靠在椅背上,抓了把花生边吃边看。
花生正吃的起劲,眼角余光处瞥见一道身影,招呼不打撩开珠帘直接坐下,随手从她盘里抓了把花生道:“这位公子,一个人啊?”
顾夜凝扭头看去,只见那长着唇下痣的嘴角微微勾起,充满了挑衅。
楚子逸!他怎么来了!
顾夜凝倒吸一口凉气,丢下花生盘子转身就溜,一旁的老鸨见了,连忙热情招呼过来:“公子,怎么这么急着走啊?”
“嗯呵呵呵,突有急事,下次再来。”
“别嘛~再坐坐嘛~要是不喜欢小仙女,再给爷挑别的姑娘~”
“不不不……”
“来来来~”
一旁的楚子逸嚼着花生,眼睛直盯着小仙女,有心找事:“我看这位公子确有急事,让他把帐结了,别耽误人家正事。”
老鸨一看位子上何时坐了个更贵气的爷,立马化身墙头草,改口道:“是是是,这位爷说的对,那……”
“那我再坐会儿吧!其实也没什么正事。”顾夜凝突然改口,窘迫的坐了回去。
[该死的,换了衣服出门太急,钱袋子没带……]
“这?”老鸨见一张座位上坐两个贵公子,挤在一起恐惹其不快再砸了生意,却见楚子逸摆了摆手,这才把话咽了回去,疑惑退开。
“胆子不小啊,被褥里塞了几件衣物就溜出来,当本公子瞎的不成?”楚子逸不动声色拉了顾夜凝坐下,目视前方,看舞吃花生,显得十分悠闲自得。
顾夜凝别扭的往边上挪了挪,奈何座位太小,挪来挪去依旧和楚子逸贴在一起。
反正都穿帮了,她也不怕赖账,干脆承认道:“你想怎么样?”
楚子逸:“我想你陪本公子坐着,乖乖别动就好。”
顾夜凝:“我陪你看舞,你把帐结了。”
楚子逸手里的花生不慎掉在了地上:“你还真是会做买卖。”
“那是自然。”顾夜凝厚颜无耻的从楚子逸手里夺回花生,丢了一颗进嘴里,扭了扭屁股道:“过去点,挤着我了。”
楚子逸歪头看向她,轻轻言之:“那你不如……坐我腿上?”
言语间,台上一曲终了,起舞的小仙女飘然落地,站定在楚子逸面前,温柔的曲了曲膝道:“献丑了。”
掌声轰然响起,小仙女目光轻扫过楚子逸后,最终停留在顾夜凝身上。
“青楼女子都是这么直接的吗?”被女子含情脉脉的看着,难免觉得有点恶心,顾夜凝连忙低头伸手过去欲再吃几颗花生掩饰,手却被楚子逸满把覆上了。
这回,顾夜凝更恶心了:[他怎么又动手动脚!]
“下雨了,我看这位公子并未带伞,这把借你。”楚子逸说着,从身侧递过木柄油纸伞放入她的手中。
顾夜凝垂目一看,正是她房里那把。
“这么好心?”她道。
楚子逸懒散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花生屑屑道:“不谢,想想怎么还就好。”
说罢,他便从腰间豪气的丢下一块碎银在桌上,起身自顾自走了。
顾夜凝自知回去定要讨罚,深深叹息:[哎,都是那小仙女不好,叫什么名字不行,非要蹭师兄的名气,害我白瞎了一通折腾还被楚子逸逮了现形。]
不过话说回来,楚子逸是特意来抓她回去的吗?否则何以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小仙女一眼?
还有……小仙女怎么和萧瑟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