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那天,也是郁北弦正式被接回沈家那天,他面色阴郁,带着浑身的抵抗和刺第一次来到了这个家。
这个家的女主人云淡风轻、毫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充满善意地接纳了他。
然而实际上,他知道,她只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对她毫无威胁的人,她不介意多点面子上的善意。
“小北,以后你就把这里当做家,这是你宋阿姨,快叫妈。”接他回来的男人,也就是沈城轻声道。
很难想象他叱咤商界这么久,到底是怎么强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嘴角的笑不是笑,反倒像电视里拐卖儿童的贼人。
“我妈死了。”郁北弦明锐的目光和他直直对上,语气虽轻却又带着不可忽视的重量:“死在找你的路上,死在医院走廊的角落里。”
如果不是自己母亲在临死前满怀恨意地告诉自己,要活着,活着回到沈家,然后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让沈城后悔莫及,他是绝对不会踏入这个充满虚伪气息的恶心宅子里一步。
他仿佛一只倔强的小兽对所有人都露出獠牙,一字一句直直扎入了沈城心里,让他笑容一凝。
毕竟经过这么多大风大浪,他很快便整理好思绪蹲下.身子和他平视,双手揽着他的肩膀:“我也不想她死的,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嫁人了……小北,既然她临终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一定会对你好好的,你不用对我戒心这么大。”
“别碰我。”郁北弦厌恶地弹开他,甚至将自己缝缝补补却依旧破烂不堪的外套脱下来扔了。
他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被洗的发白皱巴巴的,穿上去甚至还小了一个号,更显得瘦骨嶙峋脆弱不堪。
……沈城下意识忽略了他的包子脸。
他内心的愧疚又上了一个度。
“不想叫妈妈就别叫了。”宋阿姨善解人意地开口,上前一步拍了拍沈城的后背,“我如果是他也不愿意叫一个刚认识的人妈妈,阿城,给他点时间。”
沈城刚想说什么,沈斯年就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推门而入时在看见又多了个人后也不惊讶,从玄关处换了个鞋自然而然道:“弟弟来了?”
接回郁北弦这件事他提前就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他的语气太自然了,目光和善,仿佛郁北弦不是相隔五年被接回家中,而是从外面游玩刚回来一样。
可郁北弦却对他无甚好感,他只垂头盯着自己露了个大洞的鞋尖,不语。
沈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没有袜子穿,大拇指露在外面被冻得青紫,他这么多年和他妈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他心脏一抽,对宋阿姨道:“你带他暂时去换上斯年的衣服,然后再去买些新衣服和新鞋子,既然来到了我们家,那一切都要用最好的,绝对不能像以前一样再受了委屈!”
“用斯年的?”宋阿姨目光犹豫。
自己儿子向来不喜欢别人随意触碰他的私人物品,何况是衣服。
沈斯年换好拖鞋在三人面前顿住脚步,推了推眼睛,笑容不变。
“没事,妈妈带弟弟去换吧。”
沈城欣慰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斯年一直很懂事,小北刚来我们家,对环境还有些陌生,你是哥哥,要多照顾弟弟一些。”
“好。”沈斯年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
如此郁北弦就彻底在沈家安顿了下来,虽然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暗底却波涛汹涌。
宋阿姨经常会让保姆给他做各种吃的,他来者不拒,毕竟想要更好的活下去,就要改变他这瘦的可怜的小身板。
他从未减少对宋阿姨和沈斯年的抵触,因为他曾亲眼看见众人面前斯文和善的沈斯年,在阁楼上戴着手套拿出借给他的衣服给保姆。
在保姆问之要怎么处理时,只云淡风轻的说了三个字。
“烧了吧。”
虽未有什么厌恶的言语,但眸底透出的细细的凉薄却令人心惊。
甚至在保姆走后,转身看见楼下目睹全过程的郁北弦也面不改色,笑容不变地朝他颔首示意。
四岁那年,他终于像所有小朋友一样上了幼儿园,这所幼儿园全都是帝都上流圈子的儿女,家里的小皇帝小公主,心高气傲,却偏偏都很喜欢沈斯年。
不知打哪听说郁北弦是私生子,于是就纷纷跑来嘲笑他,警告他不要痴心妄想夺走沈哥哥的一切。
见他跟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把他们看在眼里,他们便朝他扔小石子,甚至还动手上前推搡他。
他被推到地上浑身脏兮兮的,所有人都在哄然大笑,唯独没有一个人对他伸出援手。
“丑八怪、死胖子,别以为你来我们这个学校就能跟我们玩到一块了,你算什么东西?”
“私生子回来干什么,跟他那个不要脸的妈一块死了多好。”
“哈哈哈……”
四面八方的嘲笑声回荡在郁北弦耳畔,他不由得紧紧攥起拳头,眸底划过一道阴翳:“不许,说我妈妈。”
“不许说你妈妈?你以为你谁啊,还敢命令我。”出言那人叉着腰不屑道,“我偏说,私生子,不要脸的……”
“砰。”
郁北弦凶狠地朝他脸上挥出一拳,他直接被打歪了脸,随即不可置信地气得浑身颤抖。
“死胖子,你、你敢打我?!我要杀了你!”
他红着眼朝郁北弦扑过来,其他人见此以联盟上去帮忙,郁北弦双拳难敌四手,哪怕无数人的拳打脚踢落在他身上,他也置之不理,只死死盯着出言的人,一拳一拳仿佛不要命似的往他身上打。
他很快便被其他人联手拉开殴打,出言之人往脸上一摸,居然有血!他气急败坏地指使那些人往死里打郁北弦。
拳打脚踢如雨点般朝郁北弦袭来,别看这些孩子小,可他们力道却是十足的,郁北弦愣是一声不吭,护着脑袋任由他们殴打。
那天他受了很多伤,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去后宋阿姨问他发生什么他也只是糊弄过去,对沈城便说不小心摔了。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就算现在告诉了沈城,沈城去幼儿园里说了又如何,他能落了那么多集团的面子吗?
不能。
所以他只能忍耐,日积月累下去某天“不经意”让沈城发现,进一步加深沈城的愧疚性。
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赌徒。
他很快便遭到了出言之人的报复,全学校的孤立,并且他们每天都会围着他冷嘲热讽,时不时还会拳打脚踢。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了小学,他们非带没有收敛,反而更变本加厉把他当仆人奴役,在大庭广众之前骂他“胖子”、“私生子”、“去死”,不给他半分脸面。
在家里受了委屈就发.泄在他身上,刚开始也许是出于报复心理,可后来就变成了一种魔鬼心理,每天要不捉弄他看他出丑就不舒服。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黯淡无光的生活,原以为已坠入深渊一身肮脏,却在那天突然有一道光直至射.了进来,让他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可她将那些欺负完他的人赶走后一句未说就走了,他以为她是像那些人一样嫌恶他,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跟着她,从旁人的口中得知她叫舒南乔,只比他小一个年级。
明明是那般纤弱的身子,却敢强硬地赶走那些人保护他。
那一刻,他心底突然涌出了强大的欲望。
他也想保护她!
书上说只有喜欢的人才能理直气壮的永远在一起,于是他做了这一生最大胆的事——
给她告白。
“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想永远……保护你。”少年带着婴儿肥的脸羞成了苹果,无措地看着地面。
舒南乔还未出生,她身边的朋友便忍不住起哄道:
“哈哈哈……我没听错吧?一个私生子也敢说喜欢?”
“胖死了,你知道自己跟猪的区别吗?就是你会说话,猪不会。谁给他的勇气来给乔乔告白啊,笑死我了。”
“喂,乔乔,你没听他说吗,他喜欢你呢。”
舒南乔原本还带着几分犹豫的心思在一群朋友的调笑中瞬间变成了羞愤欲绝。
“我认识你吗?”她道。
郁北弦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认识你,但你不知道我。”
可舒南乔哪还听得进去他这些话,在一群小伙伴揶揄的目光中宛如炸毛的茂密,不管不顾道:
“脸大如盆、肤色极差,就凭你,喜欢我,也配?”
郁北弦的脸一点点没了血色,黑曜石般的双眸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和受伤,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其实舒南乔说出后自己也有点后悔,但她是自尊心让她做不出自打脸道歉的事,于是冷哼一声,像是只高傲的孔雀带着自己的小伙伴们离去。
走的不止是她,还有郁北弦世界里那唯一的一点点光,他亲眼看着它满满远离、变小,然后直至消失不见。
他知道,自己再也逃不出来了。他天生就适合和地狱那些恶魔为舞,他一身阴暗,怎么还敢奢求向光而生呢。
“……呵。”
回去后他加快了自己的计划,让沈城发现了他一直被欺负的事情,沈城果然大发雷霆,他便借此开口要出国留学。
沈城果然应允,这一去就是七年。
当他再次回来,沈氏集团已经成了他的掌中之物,在他接任集团的前夕,宋阿姨终于忍不住来警告他不要奢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同一天,她的儿子也笑吟吟找到他,却告诉他既然已经做了,那就一直做下去。
看起来并没有想要争权的意思。
再之后他又遇见了舒南乔,他在国外百般折磨痛苦不堪,罪魁祸首却完全忘记了他。
“……呵。”
他五指不由得缩紧攥住书角,指尖发白,垂下的眸子里突然划过一次诡谲。
怎么能呢,她怎么能在将他推入无边地狱后过的这么安稳呢?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他精心策划了一张网,看着舒南乔这只小白兔一点点坠入其中,而后,染上他的颜色。
求婚后,他带她去见了自己母亲的墓碑,将母亲临终的话告诉了她。
“也许她本意只是想让你活着呢?”
为了让他活着才说的那些话吗?郁北弦不知道母亲当时到底是何种心情,但他心情确实变好了一些。
他们这一生都很幸福,也真的如当初在医院所言般,只有初一这一个儿子。
可结束时,还是在医院。
舒南乔身上插满了氧气管,此时她已经满脸皱纹了,看起来很疲惫,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可她竟没有任何不甘或恐惧的情绪。
回想她这一生,因为遇到郁北弦,带来了多少美丽的色彩,她……没有遗憾。
她一点点扭过头看着床边同样年老的郁北弦,张口吃力地一字一句道:
“我爱你。”
“我也是。”郁北弦攥紧了她的手,哪怕她已年轻貌美不复,可他望向她的目光却依旧情意深沉。
“可是我……我真的太困了,明天再继续爱你吧,好吗?”
吃力地说完这句话,她终于轻缓而又安详地阖上那双总是盈满笑意的眸子。
“嘀——”
机器冰冷的长鸣声引起外面初一的注意力,他不可置信地冲进病房,床上的舒南乔睡颜恬静。
“爸,妈她?”
“嗯。”郁北弦很沉默,甚至没有表现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就那么淡淡地处理完她的后事。
她走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了。
后来有次初一的孩子,也就是他和舒南乔的孙子做错事,被罚到院子里面壁思过。
刚好他就躺在院子的摇椅上安适地晒着太阳。
孩子东瞧西望,偷偷挪着小碎步来到他身边。
“爷爷,下午好啊。”
“下午好。”郁北弦声音很是年迈嘶哑,“又犯错了?”
“不是!这次是爸爸的错,他明明答应我这周六带我去游乐园玩,可他现在眼里只有集团,说不去就不去了!”孩子气愤道,“爷爷,你这辈子有没有食言过啊?”
“食言?”郁北弦艰难地咳嗽了一声,“有啊。”
一听爷爷这么威严的老人居然也有过食言,孩子明显眼睛一亮。
“什么?”
郁北弦笑了笑:“我啊,答应过你奶奶要让她永远活着,老天爷要夺走她的命,我也会跟老天爷抢,可我……食言了。”
非但没有留下她,反而还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没了呼吸。
气氛顿时变得低沉起来。
自从奶奶去世后,最近是仿佛就变成了一个禁忌,谁都不能在爷爷面前提起来,可他今天却……
孩子无措地咬了咬下唇:“爷爷,对不起……”
“没事。”郁北弦又躺正了脑袋,眼睛半眯看着天上的太阳。
“爷爷,昨天我新买了玩具可好玩了,要不然我拿来给你看看?”
孩子以为他生气了,慌忙开口想弥补。
郁北弦不语,他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神色,接着说:“新来的阿姨做饭也可好吃了,特别是拿手菜,里面的肉特别好吃!今天晚上我让她给爷爷做!”
“……好。”
终于得到应允,孩子沉默了一会,突然又问:“爷爷,你整天躺在这里?不孤独吗?”
却见他突然笑了,仿佛回到年轻时的丰神俊朗、优雅高贵。
他怎么会孤独呢?
他看见自己的公主正从太阳的阶梯上逆光一步步向他走来,然后,眉开眼笑地朝他伸出了手。
他艰难地抬起苍老的手试图做出回应,唇角的笑越发柔和了。
“你……来了啊。”
然后缓缓阖上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