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细推敲(1 / 1)

《伐子都》之后是王爱德的《麦克白》,意大利语的,一句听不懂。上回赶集,王爱德一开腔,台下顿作鸟兽散。小县城王尔德并不讶异,继续泪汪汪地引吭高歌。

闻君意上剧作课时读过莎士比亚,因此知道《麦克白》的剧情其实和《伐子都》有共通之处。

都是讲一位将军出于膨胀的野心,谋害主帅或国王,在宴会时被鬼魂纠缠,最终走向灭亡的故事。

王爱德作为重度社恐患者,平时闷声不吭,见人就跑,除了被第二梦暴打外,一路上毫无存在感。

但他也试着以自己的方式示好,尽管效果令双方都很丧气。可以说是文艺青年的闷骚了。

二人转后又轮到《白蛇传》,闻君意牵挂着应川,上台前深呼吸几下,努力清空思绪。

大幕拉开,他已是金山寺山门外索夫的白娘子,为表现身怀有孕的臃肿体态,系着腰包,腹部隆起,一身如雪,略带病容。

梦梦比他还高一点,好个魁梧的小青,大喝叫门:“秃驴!还俺姑爷来呀!!!”

不知道谁才是佛门狮子吼传人。

素贞知书达理,恭敬哀恳道:“禅师一代高僧,慈悲为本,望求放我丈夫回家团聚,我夫妻生生世世感老禅师大恩大……”

法海:“孽畜!!!”

小青:“秃驴!!!”

两人火爆对线,一言不合开打。

水漫金山寺原是水族上阵、群魔乱舞的场面戏。戏班阵容寒碜,王尔德紧急客串虾兵蟹将,战战兢兢地抛扔花枪。

《水斗》一折演到尾声,素贞因为临产胎动而从金山寺败退,途径断桥时已步履踉跄,暂作歇息。

想当日断桥边春寒料峭,她与许郎雨中初见,他神情惓惓,风度翩翩,她千百载微漪不泛的一颗心骤起波澜。

于今桥未曾断,她却已柔肠寸断。

小青帮姐妹怒骂渣男,骂得也接地气:“这样负心之人,小青早就劝姐姐舍弃了他,姐姐不听。于今害得姐姐有孕之身,这样颠沛流离,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俺小青若再见许仙之面,定饶不了他!”

小青正唱到:“那许仙已不是当时的许仙,叫天下负心人吃我一剑!”就见许仙灰溜溜追来。

“娘子~~”

“官人~~”

两人还没缠绵上,小青杏眼怒睁:“许仙!你来得好!”言罢一剑刺来。

三人团团转,许仙逃,小青追:“哪里跑!”素贞拦:“小青不可!”许仙疾呼:“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啊!!!”

素贞惊痛:“怎么……你、你、你也要为妻救命么?”

许仙点头如捣蒜,抽抽嗒嗒:“嗯嗯嗯!”

邓娇原本面如黑炭,气壮如牛,糙得像个女土匪;重粉俊扮后宛然一个小白脸弱书生,怂萌怂萌的。

素贞又气又爱地一抬袖,许仙吓得噗通坐倒在地。

接下来就是很经典的“你忍心将我伤……”唱段:

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

你忍心将我诳,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

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筋疲力尽、头晕目眩、腹痛不可当,你袖手旁观在山岗。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尽管传统戏剧的身段唱腔是固定的,但光看这一段台词,不同演员给人的感觉竟能天差地别,有尖酸数落的、有怒火中烧的、有自怜自艾的……难就难在如何处理其强烈而复杂的情绪。

在建构素贞的具体形象前,闻君意首先考虑的是艺术表演形式。

京剧是一种舞台剧,但他同时也在录节目,而后者——电视机前的观众,才是他的基本盘。

舞台离观众距离很远,他的肢体语言必须更为直白和夸张,而综艺录制意味着不同机位,后期能切近景和特写,所以他的表演可以足够幽微和自然。

“从当时情境来看,素贞大战后精疲力竭,又是分娩在即,腹中剧痛,必定气短气虚,声浮语促,在演绎一大段台词时,不时歇上那么一歇,偶尔侧头闭眼,虚弱喘.息,这是在忍痛。”

“我调用了自己阑尾炎发作时的经验,也观看了一些孕妇分娩的纪录片……”

下台后的专访中,闻君意分析着自己的行为根据。

另外喘.息听起来像是楚楚可怜的幽咽,闭眼通常代表不忍决绝等心理活动——当你设计出足够典型的细节,经过镜头的选取,观众会结合故事设定,自动脑补更多。

这是很取巧的刻板套路,无须投入任何情绪就能像模像样地糊弄过去。

闻君意的演员修养不允许自己止步于机械性的重复,他必须更加深入地体验角色,才能创造出活生生的、独一无二的素贞。

这段表演的关键是分析素贞的感情主基调,从最直观的惊怒悲痛,再到更深层的爱恨贪痴舍悟离迷,这千百滋味,究竟该突出哪种?又该如何精准简洁地呈现,从而让观众感同身受?

角色的内部情感逻辑是连贯的,闻君意选择倒推因果:“白素贞最后和许仙和好了么?”

在素贞还没见到许仙前,就喃喃:“为姐也深恨许郎薄情无义,只是细想起,此事也只怪那法海从中离间,以致如此。”

等许仙解释自己被法海囚困不得出后,素贞立即回心转意,主动帮他圆场:“想此事都是那法海不好!”

许仙:“想此事都是那法海不好!”

小青骂他:“许仙,你这负心之人,只顾你一人自在,哪里明白小姐的苦楚!”

素贞:“官人如今他明白了。”

许仙继续大跟屁虫:“如今我明白了!”

——这般妇唱夫随,显然是素贞在自圆其说,而法海则是她为夫君开脱的借口,逻辑类似“老公出轨,都怪小三”。

小青都无语了,骂她心肠软,骂她不长记性,气得要走人。

你们恩爱夫妻爱咋咋滴吧,别弄得只有我小青做恶人。

其实白蛇和青蛇更像是某种自我斗争的分裂产物,白蛇:原谅他、相信他,哪怕自欺欺人。青蛇:要么宰了负心渣男,要么一走了之。

小青的怒、恨、怨是代天下女人而发的;贤妻素贞反而是许仙们的帮凶。

这就不难推断出素贞说“你怎么忍心将我伤?”的心理动机。

“在呈现这段台词时,我着重突出素贞的痴情以及软弱。她确实在诉苦、在泄愤,但她同时也期待着许仙的珍惜和挽回。她这是在哀求许仙了:求你快点解释吧,只要给我一个借口,无论什么我都信。”

素贞所渴望的幸福是如此坚定,若能得偿所愿,已经无所谓真相。

“人的真实反应其实是很简单的,所以除了分娩在即所造成的强烈生理痛苦,我只设计了一个肢体动作,那就是素贞始终望向许仙而背对小青,这是她内心世界的倾向性。”

小羽气愤地提问,“这出戏到头来不是给渣男洗白么?”

“这出戏叫做白蛇传,绝对主角是白蛇。某种层面上,许仙只是爱情象征、甚至虐心道具,谈不上洗白。”

“那君意觉得素贞盲目么?”

“我不会指责她,从客观上,她做不到决绝和洒脱,和女性在婚姻中的弱势地位有关。无论如何,我们不该怪罪受害者。”

“《白蛇传》剧本由田汉先生创作,他在自序中说,这出戏着重歌颂妇女追求自由幸福和反抗压迫的坚强意志……”闻君意笑了笑,“好吧我也觉得这很像语文教科书标准解析。”

“可事实上,他所塑造的白蛇是复杂的、矛盾的、有局限性的,而不是伟光正的模范,也因此真切和动人。”

闻君意眼里的笑意始终很浅,“其实爱情本就是盲目的,我……”

他突然语塞,另起话头:“爱情里的一方很难算计得失。有一句话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但也有一句话,叫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应该设想素贞是幸福的。至少我祝福用情至深如她者,能够不被辜负。”

尽管闻君意无法全然共情,但他一直很温柔,可以同情。

他演绎的素贞有那么多委屈、那么多悲伤,仍然能够抚平伤痛,相信幸福并得到幸福,这是多么强大的女人啊。

台下只有三四十个老人,白发苍苍,蓝衫简朴,老得又小又矮,成了小孩模样。有静静看得入神的,也有跟着哼唱的,没有掌声,却有隐约哭声。

白蛇是虚构的,但她所受的苦勾起了她们的心酸回忆。

五六岁初看白娘子,只会咯咯笑着惊叹法术神奇,越长大越回头越伤心,那么漫长的一生,究竟要受多少苦,要容纳多少泪水?

台上一声啼,台下千人泪;台上一声笑,台下万人笑。

小青代白蛇出气,闻君意借由故事,代观众宣泄和圆梦。这些再俗套不过的故事里,天下负心人总是追悔莫及,用尽余生弥补遗憾和呵护珍爱。

演到尾声了,许仙唱:“娘子深情动地天,许仙永不负婵娟。”

素贞唱:“好难得患难中一家重见,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雨过天晴,他们第千百次地和好如初。

闻君意下台时仍有些恍惚,他既然全力以赴,像那掷出的横空雪袖,一时无法抽身,千萦百绕于戏中人的平生。

他之前在镜头前侃侃而谈表演套路:观察、分析和模拟……却刻意掩盖了自己的心理活动。

因为他在想应川。

想这一路上同伞而行、同船而渡,同枕而眠。

想他乌黑明亮的眼睛,想他弯翘发梢的水珠、他嘴角紧抿的酒窝。

演了二十年戏,平生头一回把自己陷了进去。老实说,他挺怕的,以前没有过的事啊,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当素贞爱上许仙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戏帘后,小羽满脸惶急,飞快将手机塞给他,显示五六个未接电话,公司的、经纪人的、节目编导的。

只这么一会上台的功夫,便天下大乱。

钱大总管的短信:快看微博!到底怎么回事?

应川发了条微博,艾特了他。

然后热搜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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