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川也不废话,一骨碌爬起来,随手捡起地上的花枪,掂了两掂,切了一声。花枪不比真枪,轻得很。
他试着荡了几圈枪花,得意道:“多亏小时候没少玩金箍棒。”
闻君意笑道:“京剧里确实有叫正反皮猴花的,我教你怎么转。”
应川对舞枪弄棒真是有天赋,看一次便能上手。
他其实在欧美大多拍的是赤手空拳的格斗戏,少见冷兵器械战,但有功夫底子傍身,一杆红缨枪仍被他使得虎虎生风,开合纵横,势猛劲烈。
“我的武术指导陈哥是少林寺俗家弟子,少林棍法你肯定听说过吧?三分棍法七分枪,打法是互通的,只不过——”
他定膝立势,抡圆枪身横扫千军,咻咻风声中又倏尔以枪尖直刺,一点寒芒如箭激射,“棍打一大片,枪扎一条线。”
他这样边演示边和闻君意说笑,很是潇洒自如。
又有闻君意在旁叫好,更加卖力,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实战威力暂且不论,定能让人看得过瘾。
楚昊等工作人员如蒙大赦,这个主儿虽然气性大,一旦动起真格来,业务能力没话说的,光芒万丈无与伦比,就连往日千般错处,也只当他恃才傲物,一并体谅了。
邓娇更吃惊道:本想着拿人钱财,是骡子是马都得让他登台,怕要观众多担待了,想不到身手这么出挑,大明星确也不是人人能当的。
闻君意和应川双双入选映山红民间艺术团。
艺术团今晚就要包车南下。
南边麦熟得早,现下已是农闲时节,农民手头又有余裕,大集就较往日更热闹,一场“山会”开七八天,十里八乡来来往往,能有大几万人。
五点多团里叫了盒饭,红烧大排配香干毛豆,又油又咸,米饭也冷硬夹生。闻君意不由想念起应川的家常菜。
饭点时整个剧团到齐了,除了玉娇龙、第二梦、王尔德外,还有唱老生的汪山景、盲眼评书老先生黄霓、司机老徐和儿子小徐,小徐中专辍学,平时负责搬设备搭舞台切音乐。
这么一伙人组成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剧团,不只唱戏,还能说书、主持、唱歌、跳艳舞——这是第二梦的活儿。
像这样的草台戏班,大多是家庭作坊。邓娇说,除了梦梦是她前年捡的,其他人搭伙十多年了,虽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一家子。
饭后众人忙着扛衣箱、搬音响,闻君意也跟着帮忙。他拖着一卷褪色红地毯,刚出门就吃了一惊:他以为“包车”好歹是辆客运小巴,没想到竟是辆敞篷大卡车。
大头车轰隆隆掀动,他们席地而坐于车后兜,被一堆杂七杂八的设备包围,几人随着每个转弯和上下坡而摇摆腾空,落下时一个个东倒西歪前仆后仰,连着灰尘扑簌簌直落。
应川木着张脸,过会闷闷道:“我要吐了……”说完就冲出去,扶着栏杆往车外一通呕。坐下来没安生多久,又去吐,一连几趟,酸水都要吐光了。
闻君意见他平时最是生龙活虎的,这会却吐得奄奄一息,可怜极了,便说:“你靠着我吧。”
应川也不扭捏,往他怀里扑通一倒,疲乏地闭上眼睛,装死狗。
闻君意心想:我以前还不懂为何叫“百年修得同船渡”,现在算是明白了。两人同乘一舟,急浪打来,立身不稳,难免要搀一下扶一下,更有应川这种不矜持的,主动投怀送抱,可不是成就姻缘的好契机?
不过闻君意只是胡乱想想,并没有真去吃豆腐,仍然尽心尽力地支撑他,以至于应川之后竟能安稳入睡。
倒是闻君意为他做筋骨做得腰酸背痛,一夜无眠,干脆在视频网站上找了地方戏的《白蛇传》,轻轻跟学唱腔吐字。
到达曲安镇时天色刚刚朦朦泛蓝,剧团来不及吃早饭,男女老少齐上阵搭戏棚。
戏棚选在打谷场的平地上,立柱横担,架起台基,铺上木板,三面围起条纹塑料布,中间用脏兮兮布幔隔出后台舞台。
舞台上搁两大音响,再吊上几只电灯泡,后台则摆上化妆桌,再简陋不过了。
应川睡着了自然不晕车,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正是有力气没处使的当口,兴冲冲地要去搭把手,邓娇指派给他一出《伐子都》的折子戏,命他火速彩排。
《伐子都》是出名的长靠武生戏。小将军公孙子都嫉恨元帅颖考叔,放冷箭将其射死并抢占功劳。庆功宴上,子都被颖考叔鬼魂附身,在国君面前自诉冤情后跳楼自尽。
为了演绎子都被鬼魂附身的痛苦癫狂,武生需要不停翻扑摔跌,做出360度的翻身挂腿、空中腾飞一字等高难度动作,因其做功异常苦重,只有壮年武生才能吃下,近年来已少见这出戏。
闻君意微微一笑道:“《伐子都》改编自左传,恐怕不够通俗。”
他这么说,是委婉地帮应川回绝。
《伐子都》不仅难,还有一出最惊险的云里翻。
为表现子都坠亡一幕,戏剧演员得爬上四张桌子垒起的“龙书案”高台,后空翻个筋斗,直至稳稳落地。
三张桌子,一层楼高,加上长靠武生一身几十斤重的行头,对膝关节损伤不提,骨折还算轻的,最怕大头着地,小命都没了。
闻君意知应川甚深,唯恐直言危险,他反而跃跃欲试,因此推说《伐子都》太晦涩,观众不爱看。
邓娇飞来眼风,豪情万丈道:“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这里是中原!”
这里正是《左传》所描写的捭阖战场,诸侯并起群雄争霸,多少慷慨悲歌都付与一壶笑谈。
几百年来,目不识丁的农民从一出出帝王将相的慨歌中习得忠孝礼义,但最使他们为之动容的,仍是精彩的情节和真挚的情感,而《伐子都》都不缺。
闻君意没辙了,直言不讳:“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伐子都》太难,不如换一出。”
应川摩拳擦掌:“怎么个难法?要是唱词儿难,我真不行;要是打戏难嘛,难不倒我!”
闻君意又急又气,偏偏节目组也来撺掇,《伐子都》的信仰一跃,绝壁又是收视爆点。
楚昊用手机搜了前辈选段,应川看完后自信满满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以前拍追逐枪战,比这高多了的楼都跳过,小意思。”
他说一半藏一半,全然不提那回破窗而出后摔到右肩脱臼的窘事。
闻君意压着脾气,淡淡道:“拍电影有安全绳索、有求生气垫,舞台上可没有这些保护措施。”
“这么一咪/咪高我根本没放在眼里,哪用得着吊绳,你太小瞧我了。”应川不高兴,典型的青少年作死发言。
“我不是小瞧你,我是担心你。”闻君意温言软语道。
应川一听,神色也变得软乎乎的,笨嘴地回答:“你不要担心……你也见过农村麦垛了吧,很高的,我打小从上头跳惯了,也常翻跟斗的……”
闻君意估量了一番,稍微放下心,仔细叮嘱道:“长靠武生是穿厚底靴的,鞋底有10厘米高,你跳下时务必要把握好重心,别崴了脚。”
应川认真点头。
花两小时搭好了戏棚,占据风水宝地,等天光大亮,眼见更多小货车、三轮车、架子车赶来,铺张开买卖,衣裤鞋袜、生鲜蔬果、五金百货……早点摊也有了,邓娇给每个人买了煎饼果子和袋装豆奶。
那小摊贩估计没有餐饮许可证,但手脚麻利,稀面糊匀两个蛋,撒葱花白芝麻抹甜面酱,热腾腾的一大只装进纸袋,煎饼绵软,果子爽脆,再喝几口冰豆奶,口感超级丰富,幸福感爆表。
饭后闻君意找了个僻静处吊嗓子,虽然嫌弃气涩,但临时抱佛脚,不指望更多了。
吊完嗓子再温故唱词,三小时后找生旦对戏,邓娇演许仙,小青竟是梦梦。
邓娇说:“你快别瞅她了,我们统共就这么几棵葱。赶上大戏,司机老徐也得兼个丑角。”
梦梦唱得委实不上道,嗓音掐细了,莺声燕语,却也勉强入耳。加上一身媚骨、一脸戾气,演那打打杀杀的小青,动辄怒喝:“待俺结果这秃驴的性命!”“许仙再把心肠变,三尺青锋尸不全!”竟很帖服,且他自己十分过瘾。
邓娇则超乎闻君意想象,唱功扎实,台风生动,感染力极强,比他记忆中一些专业剧团的演员还要出彩。
商业促销演出从下午一点演到三点,离开幕还早,闻君意去找应川。他怕应川不会妆扮。
穿过前台时见老徐蹲在地上,展一张簇新红纸,毛笔沾了浓墨,正在写节目单,一手楷书工整又漂亮。
闻君意顺着看下来:热/辣舞蹈,伐子都、麦克白、二人转、白蛇传、歌曲串烧、二胡独奏……
真是中西合璧百花齐放。
后台乱糟糟的,妆奁、道具箱和编织袋随地乱放,五颜六色的戏服吊在竹竿上,将光线也滤得斑斓浓重。
化妆桌上摊着瓶瓶罐罐和各种刷子,立镜摔碎了只剩半弧,应川穿着雪白水衣,正对镜梳妆,听到响动,徐徐回头。
这一回头可把闻君意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