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否决了自己的这一念头,谁要与这狐媚子共度千岁、万岁?是嫌生的气不够多么?
“狐媚子,你想活过千岁、万岁么?”他有点好奇,他更好奇的是,倘若让这狐媚子做选择,是否愿意陪他共度千岁、万岁。
但后者,他是绝对不会问出口的。
宋若翡不假思索地道:“不想。”
虞念卿追问道:“为何?”
宋若翡坦白地道:“诚如你所言,我太过软弱了,无法一个人过那么久。”
“那由我陪……”虞念卿话锋一转,“你寻一道侣,与其结契,不就有人陪你了么?”
“我……”宋若翡双目放空,“我没有自信能被人所喜爱,所以我适合一个人待着,以免患得患失。”
虞念卿开解道:“指不定会有人对你情有独钟,非你不可,待你千般好万般好,使你无暇患得患失。”
“不可能,因为我不值得,连生我养我的爹娘都讨厌我,更何况是别人了。”宋若翡眉眼温柔,“念卿,你与娘亲截然不同,你定会创造一番成就,定会拥有贤妻娇儿。”
说罢,他不想再继续这一话题,端起空碗,拿起两双竹箸,往庖厨去了。
他笨拙地洗着空碗与竹箸,心道:我根本不需要吃长寿面。
虞念卿跟在宋若翡身后,突然想起了那个对他说“等大夫为你包扎妥当,娘亲再让你咬右腕可好”的宋若翡以及对他说“我不一定有命在你及冠后去江南”的宋若翡。
宋若翡之所以不怕疼,不怕死,是出于对于己身极度的厌恶。
换言之,宋若翡早就不想活了。
而宋若翡之所以还活着,或是因为承诺了他要将他好生抚养长大,或是因为缺少求死的契机。
这样的宋若翡却曾数次要他好好活下去。
他忍不住从背后环住了宋若翡的腰身,并将面孔埋在了宋若翡的一双肩胛骨间,一字一顿地道:“宋若翡,好好活下去。”
宋若翡心脏一震,身体一僵,而后,他回过首去,像个没事人似地问虞念卿:“你为何要这么说?”
虞念卿直截了当地道:“你骗不了我,你明明不想活了。”
宋若翡故作茫然地道:“你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
“你休想装傻充愣。”虞念卿将宋若翡的腰身环得更紧了些,“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由于虞念卿的缘故,宋若翡几近窒息,他垂目与虞念卿四目相接,却是一言不发。
半晌,他启唇道:“小念卿不唤娘亲为‘狐媚子’了么?”
“不准顾左右而言他。”虞念卿强硬地道,“答应我。”
“好罢,我答应你。”宋若翡明白自己这话不过是迫于形势而已。
虞念卿松开了宋若翡的腰身,转而踮起足尖来,捧住了宋若翡的双颊:“不许食言而肥。”
“嗯。”宋若翡颔了颔首。
虞念卿放下手,狐疑地打量着宋若翡,恶毒地威胁道:“你不是害怕我剥了你的皮么?你若是胆敢食言而肥,我非但要剥了你的皮,还要抽了你的筋,教你在地下都不得安宁。我还不在你身上放五谷与干粮,教你被金鸡山的金鸡啄,教你被恶犬岭的恶犬咬,我更不会为你烧纸钱,教你永生永世留在野鬼村,不得超生。”
——传说人死后,阴灵会经过金鸡山与恶犬岭,金鸡与恶犬皆是饥肠辘辘,以阴灵的肢体为食,只消将五谷与干粮分别扔给金鸡与恶犬,便能幸免于难。
过了金鸡山与恶犬岭后,便是野鬼村,要过野鬼村,必须留下买路财。
宋若翡含笑道:“念卿,你看了不少志怪话本罢?”
“你又顾左右而言他。”虞念卿愤愤地道,“不许笑。”
宋若翡收起了笑容来:“多谢你,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对于自己的承诺,他其实并没有把握。
虞念卿的表情缓和了些,继而勾住了宋若翡的尾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一万年不许变。”
宋若翡揉了揉虞念卿的脑袋:“你果然还是小孩儿。”
虞念卿不满地抗议道:“我已一十又五了,再过五年便及冠了,才不是小孩儿。”
宋若翡反驳道:“我已二十又二了,与我相较,你便是个小孩儿。”
虞念卿不屑地道:“哼,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比我早出生七年么?”
宋若翡嚣张地道:“那又如何?你可有本事比我早出生七年?”
“你……你这狐媚子……”虞念卿又语塞了,但宋若翡这副嚣张的模样,要比先前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生动许多。
罢了,他可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与区区小女子计较。
三日后,立冬,宋若翡正与虞念卿一同用晚膳,忽而闻得虞念卿道:“你这狐媚子是否怀有心事?”
“怀有心事?”宋若翡摇了摇首。
见虞念卿满面怀疑,他面色一沉,悲切地道:“其实今日乃是我的忌日。”
今日确实是他的忌日,上一世,他便是在立冬当日活生生地被爹爹用竹条打死的。
这宋若翡最擅长强颜欢笑,故而,虞念卿全然不信宋若翡的说辞,继续啃着自己的烤猪蹄,口齿不清地道:“胡言乱语,我才不会上当。”
宋若翡抬起手来,张开十指,做出了一副可怖的表情:“我并非活人,乃是阴魂不散,向你索命的亡魂。”
“哦。”虞念卿啃得满嘴是油,抽空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宋若翡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当着虞念卿的面磨了磨。
虞念卿夸赞道:“牙口不错。”
宋若翡索性抢走了虞念卿手中的烤猪蹄,紧接着,覆下唇去,贴住了虞念卿的咽喉。
虞念卿伸长手,又抓了一只烤猪蹄,一面吃,脑中想的却是:这狐媚子分明体寒,为何这唇瓣如此滚烫?
随着虞念卿的吞咽,咽喉不断蠕动着,犹如在摩挲宋若翡的唇瓣一般。
宋若翡略有失神,轻轻地咬了一口虞念卿的咽喉,便直起身来,抱怨道:“小念卿太不配合了,伤透了娘亲的心。”
虞念卿闻言,配合地道:“我好害怕哦,狐媚子,饶过我罢,作为报答,我把烤猪蹄献给你。”
“一点都不声情并茂。”宋若翡坐下身去,自然地啃着从虞念卿那儿抢来的烤猪蹄。
吃罢油而不腻的烤猪蹄,再来一碗清爽的雪菜豆腐汤,当真是快活似神仙。
宋若翡用罢雪菜豆腐汤,陡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走出饭厅一瞧,却原来是下雪子了。
他捧了一把雪子,回到饭厅,见虞念卿正专心致志地饮着芹菜鸡胗糊,遂蹑手蹑脚地向着虞念卿走去。
虞念卿方要问宋若翡晚膳用到一半,无缘无故地出去做甚么,后襟竟是被探入了一只手,又冰又凉的东西旋即被塞了进来,冻得他浑身一哆嗦。
他放下瓷碗与调羹,往自己后襟摸索,须臾,摸到了一些颗粒,细细一瞧,乃是雪子。
“你这狐媚子,你说我是小孩儿,你自己分明较我幼稚很多。”他倏地站起身来,逼到宋若翡面前,“我看你不是二十又二,应当是一十又二,不对,一十又二的小孩儿都不会像你这么幼稚。”
“我这不是幼稚。”宋若翡倒打一耙,“我知晓念卿想同我玩耍,所以不得不自降年龄。”
虞念卿很是无奈,猝不及防间,又被宋若翡捏了一下脸。
宋若翡得逞后,端坐在桌案前,夹起一块咕噜肉享用着。
虞念卿干脆也跑到外头,接了一捧雪子。
他正要将雪子往宋若翡后襟塞,未料到,宋若翡身形一动,居然不见了。
宋若翡拍了拍虞念卿的后背:“念卿,娘亲在这里。”
虞念卿堪堪转过身去,宋若翡又不见了,他气得大吼一声:“你这狐媚子,有胆子不要使身法。”
宋若翡矢口拒绝:“才不要。”
“你这是恃强凌弱!”虞念卿瞪着不远处的宋若翡。
宋若翡没脸没皮地道:“我最喜恃强凌弱。”
任凭虞念卿如何努力,都碰不到宋若翡的衣袂,而他手中的雪子业已被他的体温融化得一干二净了,正“滴答滴答”地自他的指缝跌落。
“算了。”虞念卿已是气喘吁吁,闷闷地坐回了位置上,恶狠狠地啃着烤羊排。
这羊排便是那狐媚子,狐媚子,我咬死你!
宋若翡玩够了,歉然地行至虞念卿跟前:“念卿,别生气。”
“我知道,你又要说生气会长不高的。”虞念卿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啃着烤羊排。
“是娘亲过分了。”话音未及落地,宋若翡已被虞念卿以迅雷不及掩耳抹了一脸的辣椒面。
——辣椒面是用来沾烤猪蹄与烤羊排的。
虞念卿得意洋洋地道:“谁让你欺负我的,活该。”
宋若翡不喜胭脂水粉,只淡淡地上了一层,被火红的辣椒面一抹,不见狼狈,反倒衬得整副眉眼艳丽无双。
虞念卿怔了怔,正欲帮宋若翡将辣椒面拭去,“滴答滴答”的声音乍然响起。
他垂首去瞧自己的双手,上头已干透了,丁点儿雪水也无。
“滴答滴答”的声音亦钻入了宋若翡的耳蜗,他细细一嗅,蹙眉道:“是血,念卿,莫要离我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