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嫣从没忘记。
对于这些他进入的世界来说,他是悲剧人物命运的背负者,也是需要驱逐的外来者。
若他甘心情愿地背负这些悲惨命运,那么他就会在天道的压制下或苟延残喘,或悲惨死去。
而若他不甘于此,那么天道会很快发现他这个应被驱逐的外来者,将他以各种各样看似碰巧偶然的死法驱逐出去。
那么如今他知道,又该加上一条了。
若是他敢威胁到天道宠儿的性命,那么除了他自身的性命,天道还会在驱逐之时附加一顿刻入灵魂的穿心蚀骨之痛,狠狠教训一顿这敢于招惹气运之子的卑贱之人。
...
他就像那砧板上的鱼,哪怕再不甘,或早或晚,皆是任人宰割。
如何的挣扎抵抗,如何的蒙混妥协,尽各种办法企图脱离这样的束缚,最后的最后也没能有一次成功。
每当他以为自己不那么弱小了,能稍微掌控自己的命运了,就会受到当头一棒,告诉他,你错了。
别自以为是了。
无论你怎么挣扎,你依旧还是那个连母亲都厌恶至极的、弱小卑微到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地步的小孩。
幼年时,司嫣也会难过,也会受伤,会想问问这世道,为何所有人都有人护着,只有他永远无依无靠,被人厌恶。
是不是我讨人喜欢一点,我有用一点,就可以有哪怕一点点本不属于我的奢望呢?
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渴望,他对此早就绝望了。
所有所有都在告诉他,你不应该存在。
你的名字是无意义的,承载的是一个母亲对别的孩子的思念与喜爱;你的身体发肤是无意义的,那都是你从死人手中偷来的;你的修为实力是无意义的,天道将你握于掌中可随意玩弄...
绝望至斯,司嫣有时也不知自己苦苦在坚持些什么。
他只能告诉自己,弱小是原罪,愚蠢之人皆会受到惩罚。
而这些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只要他拿起这条铁律对准他人,那这世道于他就是公平的。
...
沉浮于无数痛苦而失败的回忆里,被世界鞭笞教训的蚀骨之痛磋磨着他的心智,灼烧着他的灵魂,一刻也不得停歇。
除了那钻心刻骨的狰狞痛意真真切切地存在,一切仿佛都化作了虚无。
*
在痛苦与虚无中穿梭,嘈杂混乱的人声远了又近,再次于司嫣耳边响起。
“呜呜呜,别比了,大师兄流血了...”
“不会吧,大师兄输了?”
“可不嘛,眼见着第一局便要输给小师弟,看来大师兄可真是名不副实呐!”
外界的嘈杂声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让刚刚接收信息的司嫣头脑一阵嗡鸣。
与此同时,脑海中陌生的记忆也毫不留情地一股脑灌输了进来...
*
这是一个以乐为尊的世界。
乐理为万物之根基,而乐师在凡人眼中,是接近神袛的人。
他们奏响繁复动听的曲子,以奇技淫巧引发天地自然之音共振鸣响,以传达天音,为万民带来上天的福音。
可真正激发天地之音者少之又少,纵使全民向往着成为琴师,却只有少数一群人得以成为天音殿的乐师。
而乐师中技巧与经验最为丰富者,便会成为天音殿的殿主,为万民祈福奏乐,接受万民的供奉。
而此刻,上达民意、下传天音的老殿主已年老体衰,无力继续为百姓们奏乐祈福了。
天音殿试,便拉开了序幕。
...
“大师兄,放弃吧。”
祝艺从容不迫地坐着,双手于琴上勾出一个又一个繁复而动听的音色。一阵恢宏的天音叠加于琴音上,显得庄严而神圣。
而观其对面,那一向傲气凌人的大师兄神色靡然、蹙眉闭目,奏出之音破碎滞涩、调不成调。
而因气势颓靡,周身护体之气不再,他的脸颊也被祝艺所奏之音带起的风刃割出了几道口子,从伤口中渗出几颗小小的血滴。
*
“如此强劲的风刃...大师兄输的不亏了!”
“是啊,小师弟竟能在引得恢宏天音涤荡而来的同时,调动自然之力顺应,可真是绝了!”
“殿主之名,可谓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是乐师们啧啧称奇的赞叹。
自小于乐理中熏陶的百姓们,知自身能力无法进入天音殿当乐师,却对此景更为羡慕而激动。
“天音降灵人间了...我们有福了!”
“如此恢宏的天音,竟比之当年老殿主更甚!”
“如此纯熟地借用自然之力...这是上天的旨意啊!”
...
*
“哦?上天的旨意么...”
众人窃窃私语,为之震撼动容之时,只听那节节败退的乐师突然幽幽出声。
轻而淡的咬字,悠然而闲适的言辞,似是漫不经心,可配合着他那时断时续的琴音,却莫名有几分诡异。
那颓靡的乐师依旧闭目,信手而弹,指尖所勾之音色依旧曲不成曲、断断续续,然其神态却一派从容。
议论者莫名不寒而栗,本是叽喳议论的场面顿时寂静了半晌。
奏者低低一笑,周身之光华莫名地摄人心魄,其颊侧殷红的血色缓缓滴落于素色的衣袍上,如一簇簇绽开的罂粟花一般,莫名显出几分妖冶而迷人。
“铛——”
一道悠远的琴音响起了。
那道琴音的音色简简单单、冷冷清清,没有过多的技巧与花样,甚至都也没有天音加持,可它却神奇地穿透了对面繁复华丽的一串连奏,勾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这是音乐最本真最原始的力量。
这声琴音终结了之前所有那些于黑暗无序中的混沌之音,似是一个辟疆者将荆棘斩断、将迷雾散去,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那无边的黑里。
低沉振动的弦音刚劲而沉重,独行者有力地扣响了命运的门扉。他企图用黎明的光将这虚假的黑幕撕碎,将这束缚住光的无边黑雾散尽。
音调越发低沉,压抑随之笼上众人心尖。弹奏的力道突而变得时轻时重、时快时慢,于沉重的压抑中更添几分神秘而不可捉摸。
洪荒乱流中,无数恶意似刀斧,凿刻侵蚀着独行之人的身心;无数痛楚如烈焰,灼灼燃烧着独行者的灵魂...
咚——
行者的意志被周而复始地被投入烈火中,用烧得滚烫的命运铁锤不断地冶炼和捶打。
无尽的压抑与寂寥中,音色越来越低...
灼烧的灵肉于火焰中噼啪作响,蚀骨啮心之疼拷问着他的心魄。
几道轻快之音夹杂进了这愈慢愈沉的音调里,却于欢跃中更添几分不安之定数。
天降甘霖,垂怜这于大漠中无水而近乎昏倒的旅人。旅人伸出手去,欲要接住那久旱后的甘露。
海市蜃楼,虚幻泡影,命运将却烂了芯的苹果送到他的手上,嘻嘻笑着打碎其心怀的侥幸与希冀。
低沉嗡鸣着的琴音尾声长、缓而颤,象征着无尽连绵的绝望。生命的韵律即将中断,形势危在旦夕。
众人不禁心神一凝,屏住呼吸。
而于琴音低沉至让听者几乎窒息之时,奏者指尖急急拨弦,滔天的情愫轰然而来,在层层的推进叠加中将众人的情绪不断带至顶峰。
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冰上霜,表里阴且寒,虽蒙朝日照,信得几时安?
纵赋予我周而复始的轮回,却危机四伏、恶意满盈...能有几时安歇?
枯箨走阶庭,难复青著故茎。
亡灵蒙享祀,不曾倾杯竭壶罂。
天道煌煌,天理昭昭,万物有时尽,独一人深陷无尽之轮回,黄泉不收、地府无门。
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
层层叠加的恨意,拷问着漫无边际的黑。
初时冷清而坚定的前行者,用自身的鲜血铸就愤怒,用愤怒炼出沸腾滚烫的炽热岩浆,用这可融解万物的岩浆,浇筑于命运的枷锁之上。
天道亏盈,地道变盈。鬼神害盈,人道恶盈。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何如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天若依我天则昌,天意逆我共存亡!
...
滔天的怒火翻江倒海地倾泻而出,司嫣内心深处沸腾的炽热岩浆甚至盖过了灵魂上如火焰灼烧般的疼痛,在叫嚣着——
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
他不想要公平,不想要强大,什么也不想了。
满腔满腔的怨气,满心满眼的恨意,他只想发泄怒火。
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无论是加速死亡、还是被命运磋磨,他都不在乎。
死了又如何,大不了换个世界继续。
既然不论是憋屈还是挣扎,他都没法挣脱,那么他便将这不公命运、无数轮回加诸于他的恶意,尽数奉还!
...
琴弦上鲜血淋漓,随着奏者的动作,伴着弦丝的振动而飞溅。飞速高频的勾挑按收早已超出了负荷,丝弦承受不住,磨出了丝丝电弧。
那紫金色的电弧于琴师手下绽放,噼啪作响,呲呲地啮噬侵蚀着那本该是极韧极冰的冰魄丝。
啪——
断了。
火苗,血,电弧。
瑰丽而灼目的大红,黯沉而温热的殷红,璀璨而神秘的紫金。
种种浓墨重彩的颜色悄然绽放,于琴弦上翩然起舞。
舞着舞着,紫金色与各式各样的红,融合汇聚成曼妙而绮丽的繁复花纹,竟悄悄爬上那素衣乐师脸庞。
这般诡异的艳丽,危险地散发着奇特的魅力,于不知不觉中蛊惑着人心。
蓦地,那闭目奏乐的琴师睁开双目,耀耀火光于曈仁中灼灼燃烧,周身那些浓艳绮丽的色彩不复旖旎蛊惑之意,于风华绝代之中尽显遮天蔽日、摧枯拉朽之气焰。
音浪屯筑的高墙瞬间坍塌,被琴弦上飞溅而出的血所融合碾磨,压缩成一道极细的音丝。
那极细极锐的音丝化作一道银光,肃杀地裹挟着无边的恨意陡然出袭——
天道又如何?气运之子又如何?
说我是借他人躯体苟且偷生的卑贱之人?
那我便堂堂正正地偷天换日一回,你且奈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化用了几句诗词,标注一下。
——
描绘琴音氛围的时候,化用了南北朝鲍照的《拟行路难十八首》的诗词意境,“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脑海里搜刮出的几句古语,网上搜了一下,出处如下:
“天道亏盈,地道变盈。鬼神害盈,人道恶盈。”——出自宋代释慧远的《偈八首其一》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出自宋代苏轼《沁园春孤棺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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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化用《拟行路难》中的那几句,原文是借景抒发对人生短暂须臾的感概。但是我化用在这里是与原文相反的,传达的是万物皆有枯荣盛败,唯司嫣一人碧落黄泉觅不得,踽踽独行人世间的孤寂。写这段写了老半天,又心疼又激动的,希望看着不会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