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
屋内寂静无声,秦可卿背对着他坐,贾珠看不见秦可卿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低着头,发髻上的珍珠宝石一半在灯下流光熠熠,一半在阴影中安然沉睡。
他“你”“我”“她”说了半日,最后干巴巴问:“除了她还见到谁了?和……今日在那里不高兴吗?”
“……没有不高兴,挺高兴的。”
秦可卿仍低着头:“一到定安伯府花园里,鸾妹妹就在一旁挽着我,和众夫人奶奶姑娘们介绍我。来的夫人奶奶果然都是极和善有礼的,四姑母家黛玉妹妹和薛姨娘家宝钗妹妹年纪虽小,但一点儿不淘气。定安伯府花园里桃花山茶海棠都开得极好,逛了一日园子也没逛腻。”
秦可卿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贾珠在后认真听她说完了,又问:“那都玩儿什么了?可吃酒了?”
“吃了几杯花露酒,并没多吃。”秦可卿说。
“那就好,其实吃酒无妨,但你年纪还小,恐吃多了伤身。等再过二年,你及了笄,吃酒就无妨了。”
贾珠嘱咐一句,接着问:“怎么不和我说玩儿什么了?”
秦可卿攥着帕子,不知该怎么说。
等了半刻,贾珠再忍不住了,坐直去掰秦可卿的肩膀,把脸探到她面前,说:“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都跟我说。我便现在办不了什么,以后都想法子给你办。别不说话,别不理我,让我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怎么好。”
秦可卿闭上眼睛,两行泪霎时就落下来了。
贾珠更慌了,还兼有些明白秦可卿的心思,浮出一分心虚,看左右屋内无人,便试探着把秦可卿抱在怀里,哄道:“别哭呀,怎么了?谁让你不高兴了?告诉我,别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秦可卿自己抬手抹了泪,哽咽道:“没人欺负我,我是怪我自己。”
她说着,又是两滴泪落在贾珠手上。
贾珠忙说:“你没有不好的地方,别怪自己,是今儿被说了还是怎么?”
“都不是……”秦可卿摇头。
秦可卿这个样子贾珠是头一次见,或者说,贾珠是头一次见女人在他面前伤心落泪,哭成这个样儿,还什么都不说。
贾元春是妹妹,不算在里面。
他有心想再说什么让秦可卿安心,怎奈他活了十九年,陪他最多的是书,书里有圣人之言,圣人却没教过他怎么哄媳妇!
他自己父母之间常是父亲发怒母亲劝,大伯还活着的时候,更全是大伯娘跟在大伯后头收拾烂摊子。他觉得祖父祖母算夫妻感情好的,但祖父还在时,他也没见过祖父在外头哄祖母……
再数宁国府和众亲戚们里,便只有薛家姨爹姨娘常吵闹拌嘴两句,又被姨爹几句说好了。不过秦氏这个样儿恐不是两句话的事儿。
倒是瑚兄弟和鸾妹妹……
贾珠心内别扭想着,等下次瑚兄弟来,要不要问他是怎么哄鸾妹妹的?
不过鸾妹妹和秦氏性子太不同了,鸾妹妹见人也是笑得软和,但他知道鸾妹妹杀伐果断之处怕不下于瑚兄弟。
秦氏……
“我昨晚……”贾珠才开口,秦可卿也开口了。
“大爷……”
“你先说。”
“大爷先说。”
秦可卿抬头,迎面正是贾珠的脸。
贾珠的呼出的气扑在秦可卿面上,她忽然觉得不敢呼吸,慌忙低头。
“那我先说了?”贾珠问。
秦氏开口不容易,别把她吓回去了。
秦可卿点点头。
贾珠觉要说的话不好意思,清了几下嗓子,才道:“昨日我就觉得你……好像有心事,本想晚上和你说。可我晚上醒得太晚,今日一早你就出门去了,就没说成。我猜你现在这样和昨日有关,咱们从昨日开始说?”
秦可卿低声答应了。
“那你昨日为什么不高兴?”贾珠赶紧问。
秦可卿犹豫半晌,贾珠一直看着她,都是每要张口了,不知为什么又不说了。
贾珠想再催秦可卿,又怕适得其反,等了半日不见秦可卿说话,忍不住叹了一声,问:“你不信我吗?”
“不是!”秦可卿下意识说。
贾珠环着她的手没松,人却也沉默了。
秦可卿小心翼翼再抬起头,看见了贾珠眼中的自嘲和无奈。
贾珠虽略好了些,但毕竟还在病中,他这样的表情在秦可卿看来竟有了无助脆弱的意味。
秦可卿呼吸一窒。
她这是在做什么?
大婚,大婚那日,她不是答应了大爷要信他?
这些日子,大爷不是在努力养病,一天比一天好了吗?
大爷不是怕她受委屈受苦,一直想方设法在帮她?
大爷还病着,她……
“我不是不信大爷,我只是……”秦可卿艰难说道,“我只是觉得,若不是大爷病了,我本来是配不上大爷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心疼在贾珠胸口弥漫。
他想把秦可卿抱得更紧,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柔软的地方。
已经十九岁了,他就算再没经过人事,也知道他碰到的是什么。
他慌忙松开秦可卿,但看见秦可卿忽然发红的耳垂,他又改了主意,把秦可卿搂在怀里。
这是他自己的妻子,怎么不能抱了!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气氛却和一刻钟前截然不同。
“大爷……”
终究是秦可卿先求饶。
“话还没说完呢……”她忍着浑身的羞意去看贾珠。
贾珠知道夫妻之事不急,但眼前的心结不解开,只怕往后都有不妥。
于是,他颇为不舍的松开秦可卿,从背后把两只手都放在秦可卿手上,笑道:“你说罢,我都听着。”
秦可卿身上一松,手上被贾珠的大手覆盖,忽然觉得心里安定了。
她思量一会,说道:“在定安伯府一日,我见了那些太太奶奶姑娘们,无不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说话行事看着便觉不同。内中只有我一个是真不大读书的。太太们行令,我一句都接不上,她们说的话我也有些都听不明白,多亏鸾妹妹在旁一直照看我,太太们都是和善人,看我为难,虽然我没说,但都看出来我诗书上不通,不叫我行令,我有听不懂的地方,鸾妹妹都悄悄和我解释,不至叫我丢脸。”
秦可卿话说得慢,贾珠把她话中意思一字一句细细品味了,更觉心疼。
“昨日元春妹妹说了……说了去年大爷和李家姑娘退亲的事,我想到若非大爷和李家退了亲,我也不会有机会嫁给大爷了。其实大爷若好着,这珠大奶奶本该是李家姑娘来当。”秦可卿说着又落下几滴泪。
贾珠忙说:“可退了就是退了,现在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名正言顺的珠大奶奶。”
“我知道。”秦可卿往后去看贾珠,双眼中泪水涟涟,“我知道。今日我看李家姑娘似是相看了回来,定安伯夫人和李家夫人相谈甚欢,两家应不日就要定下了。大爷和李家姑娘早无关系,大爷是我的夫君,再不可能是李家姑娘的。”
贾珠不知说什么,只好握紧秦可卿的手。
秦可卿给自己鼓劲儿,往后靠在贾珠胸口。
贾珠立时就收紧双臂,紧紧把她护在怀里。
秦可卿不知下面该怎么说,便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我和大爷成婚那日,大爷病得沉重,我听说了,大爷病了一年多,一点儿未见转好,可我和大爷成婚后,大爷答应我会好起来护着我,就慢慢儿的好了。”
“所以我猜,前头那一年多,不是大爷的病难治,是……”秦可卿一鼓作气问了出来,“是大爷自己不想好,是不是?”
问完这句,秦可卿立时抿了嘴。
贾珠被她这问题问得怔住,缓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不愧是我的奶奶!这就看出来了?”
秦可卿心里的紧张去了大半,又有了力气,问他:“那大爷现在转好了,是因为我……”
她两只手都攥着裙子,又想听到贾珠回答,又怕听到他回答。
秦可卿这句问,让贾珠想起从小到大所有的事。
“是,瑚兄弟对我说,我一直不好,娘病急乱投医了,想给我冲喜。娘选中的女孩子,她出身不高,还是抱养来的,并非秦家亲生,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我若真死了,她会给我守一辈子。”贾珠弯腰,将下巴放在秦可卿肩膀上,“后来你真的来了,我看到你,明白了瑚兄弟的话。”
“我走了是一了百了,但这样的小姑娘,确实不能因我白白守一辈子。”贾珠面上是带着笑的。
秦可卿又是高兴,又觉有些失落。
果然大爷是看她可怜,才……
她心底还有两个问题不断盘桓,最后先问出的是:“那大爷……当初为什么就……”
贾珠叹出一声,让秦可卿立时说:“是我唐突了,不该问的。”
“也没什么不能问的。”贾珠笑笑,“这不是什么秘密,我就是觉得和你提这个怪丢人的。”
“那……”
“是因我从小就功课上不如瑚兄弟,被老爷一直催逼,瑚兄弟十二岁那年我们往南去考秀才,瑚兄弟连中小三元,我连院试都没过。后来又过了一年我才得个二等禀生回来。”
贾珠的话把秦可卿想说的堵了回去,“还有前年回金陵乡试,瑚兄弟一举中了解元,我还是榜上无名。我性子一直算是软弱,正好出了贡院就病了,心里害怕不知回京还要被老爷怎么说,无非是当哥哥的不如兄弟等话,听了十来年,早就听厌了。”
“元春和北静王府的婚事是圣旨赐下,娘还有宝玉,荣国府有瑚兄弟,没有我也没什么。”贾珠仍是笑着。
纵贾珠说得轻描淡写,秦可卿还是听出了他这些年的挣扎。
她眼泪如走珠似的落下,回按住贾珠的手。
“大爷,别说了……”
贾珠复把秦可卿的手攥在手心,笑道:“本来觉得说出口难,但真说了也没什么。都过去了。现在有了你,我也不会再做这傻事。”
秦可卿偏头靠在贾珠肩膀上。
贾珠把她面上泪水擦干。
“还有话想说?”
看秦可卿虽然止了泪,但看着仍有心事,贾珠柔声问她:“我都对你说了,你也别瞒着我了,好不好?”
“我还想问……”秦可卿去看贾珠的眼睛。
贾珠瘦削的脸上满是温柔笑意:“你问。”
“去年咱家和李家退亲,是不是因大爷不想连累李家姑娘,是大爷提出来的?”
贾珠一惊,问:“你为什么这么猜?”
秦可卿收回目光,叹道:“我虽然小,出身低微,但对人心不是一点儿不明白。”
“别这么想你自己。”贾珠说,“我不许你总这么想,你现在是珠大奶奶,你觉自己低微,就是我做丈夫的不好。”
秦可卿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时是我不想耽误李家姑娘,不想平白让无辜女子为我守寡,所以求了爹娘退婚,只是没想到娘坚持要给我冲喜。”怕话再说到别的地方,贾珠回答了秦可卿刚才的问题。
贾珠说的和她猜的一样,秦可卿反倒不忐忑了。
她把心底的话全说了出来。
“昨日太太想让我打扮得压倒李家姑娘,是元春妹妹劝住。今日我见到李家姑娘,她虽然生得不如我,但她身上诗书世家出来的那股气韵,是我万万及不上的。纵我真听太太的戴上那支红宝凤钗过去,也不过是徒有其表。我嫁给大爷之前,得元春妹妹身边的嬷嬷教了两个月,这几个月也跟着嬷嬷们学礼,但几个月的功夫,怎比得上人家十几年之功?”
贾珠静静听秦可卿倾诉。
“李家夫人说,李祭酒并不让李姑娘十分读书,只读些《女四书》《烈女传》,略识得几个字,平日还是都以针黹女红为要,我本真信了。可等夫人们行酒令的时候,不管是什么令,李姑娘都能接上。夫人们要作诗作词,都推出让李姑娘评阅优劣,李姑娘谦虚一回评了,夫人们都说公道。可见李姑娘并非李家夫人口中读书不多。”
秦可卿轻叹:“我才知道我是想多了。国子监祭酒家里的女孩子说不大读书,和我心里的不大读书能一样吗?人家谦虚一句,我还当真。”
贾珠不知道怎么劝,看秦可卿话还未完,便暂不开口,等她说。
果然,没过多久,贾珠听秦可卿又是一叹,低头说:“我和大爷成婚之前从没见过,大爷都能为我……想必李家姑娘真和大爷成了亲,大爷也会不忍李家姑娘青春守节,会为了李家姑娘养好。我除了生得好些外,不论才情家世,再没有比得上李家姑娘的,我……”
秦可卿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再说不出来话。
她本已定了心,但身后贾珠的沉默让她又重慌乱起来。
“所以你是觉得,你耽误我娶李家姑娘了?”
不知过了多久,贾珠问出这么一句。
他声音无喜无悲,一派平静,反激得秦可卿重新开口。
“左右大爷也只是因可怜我才这样……李家姑娘和大爷定过四五年,大爷会可怜我,当然更会可怜李家姑娘!”
秦可卿说完便觉后悔。
贾珠本温暖让她安心的怀抱也变得阴冷。
她挪动身子想要站起来,被贾珠一把按住。
“我可怜你?”贾珠似乎是在问她,又似乎是在问自己。
秦可卿没答话。
“你这么说也没错,一开始,我确实是可怜你,不想让你受苦。”贾珠的话让秦可卿心头一颤。
“一开始吗?”她喃喃问。
“是,一开始。”贾珠声音带了笑意,“现在不是了。”
秦可卿觉得身边从寒冬冷冽变得春意融融。
“那现在是……”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秦可卿忽然感觉到一抹柔软带着温热印在她脸上。
这,这是!这是……
贾珠嘴唇贴在秦可卿面颊好一会儿,才舍得松开,笑道:“现在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虽然定了四年亲,但我和李家姑娘只见过几面,一年都不到一次。又病了这么久,我对她早没什么印象了。”贾珠红着脸笑道,“退婚是不想牵连无辜的人没错,一开始可怜你也不是假的,但你我已经是夫妻,现在我舍不得你,想每日都……都能见到你,我……”
秦可卿身子又软软靠在贾珠怀中。
她仍有些犹豫:“我能让大爷舍不得,李家姑娘能……”
贾珠觉得脸上又热了些,下定决心他今日说的话绝对不能让第三人知晓:“你是你,她是她,她不日就是仁兄弟未婚妻了,你总想她做什么?我从没提过她,心里只有你。是我选的退婚,也是我心里有你,我都不后悔,你后悔什么?”
秦可卿心中甜的似蜜。
贾珠又说:“谁说你不如她了?若不是你自己好,我再怎么使劲儿,老太太、元春妹妹、鸾妹妹这些人也不会光看我对你这么亲近。我还没那么大本事,是你自己好。”
不知是被夸的还是羞的,秦可卿觉得她应连脚指头都红了。
她迅速回头看贾珠一眼,又转了回来。
豆蔻年华的小妻子红着脸,眼中漾着春水含羞看他,贾珠低头,又看见秦可卿开始有起伏曲线的身体,想到他碰过的地方……
贾珠悄悄把自己往后挪了一寸。
秦氏说小也十三了,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
不行,十三还是太小了。
贾珠心内挣扎半日,直挣扎到秦可卿再也坐不住,起来糯糯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
他怀中一空,才觉出确实是累了。
罢了,他身子还没养好,想这些做什么?
贾珠看秦可卿给他拉上床帐,帐内不见半分光亮,眼睛却没闭上。
似乎等明年瑚兄弟出了孝,府上也要给瑚兄弟和鸾妹妹办婚事了?
明年鸾妹妹也才十三。
他……问问瑚兄弟?
这个想法冒出来,贾珠险些把自己呛住咳嗽出声。
他忙张嘴吸气,调整半日,不敢再想什么,闭眼睡着了。
秦可卿也回到自己房内,摘首饰拆头发换衣裳,胡乱被丫头婆子们服侍着洗漱了,立时钻进被中,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
大爷想……她不是感觉不出来。
她也知道她和大爷是夫妻,这是夫妻大礼,是她应该的……
可她出嫁之前,从她到嬷嬷们都认为大爷也就这一二年了,别说圆房了,大爷能多活一日就是她一日的福气,嬷嬷们只粗略和她说了些。
想到嬷嬷们给她讲的话……
秦可卿不禁又把脸露出来透气。
而这时,同在荣国府东院的王宜和连出门的衣裳还都没换,独个倚在榻上沉着脸。
还真成了!
仁儿和李家还真成了!
真是……真是……
王宜和一闭眼,眼前就是温瑛和卢太太的相视而笑,还有王熙凤王熙鸾围着李纨的场景,并今日到定安伯府赴宴的诸位夫人奶奶面上笑意。
怎么没人觉得李家姑娘先和珠儿定过,又要和仁儿成了这事奇怪!
这叫什么事儿啊!
老太太和大太太怎么知道了也都说好!
仁儿还有几个月就出孝了,李家姑娘年岁放在那里,怕等仁儿出孝就要走礼,说不定今年就办婚事!她该怎么和老爷说这事?
王宜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
前两日王宜和最后一家陪房,平日风光神气的郑好时两口子不知因为什么被撵了出去,还永不许回来,因此她身边服侍的人都比平日更提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她们什么时候也被撵到庄子上了。
郑好时家的被撵那日是舅太太来,难道是因为舅太太?还是说因是郑好时家的往赵姨娘那里去搬三姑娘东西,得罪了赵姨娘,老爷生气,太太才把郑好时家的撵出去了?
众人猜什么的都有,但心里有一个想法是一样的。
那就是太太最近事多,千万别触了太太的霉头。
眼看时辰钟走到亥正(晚上十点),太太还没有要安歇的意思,在屋内的四个大丫头互相不知换了几个眼神儿,才有一个上前,轻声问:“天不早了,太太要不要歇?”
王宜和不耐烦睁眼,把那丫头吓得一颤。
“歇吧。”她无意为难丫头们,自己站起来走到卧房妆台前,道,“明日照常叫我起来,不得耽误了。”
丫头们忙忙的行动,王宜和坐在镜前,就着烛光看她鬓边又添的白发和眼角新长的皱纹,深深一叹。
*
“你若选定真就是他了,我可去和老爷说,真定下了?”卢太太最后和李纨确认。
李纨不说话,只抿嘴笑着点头。
卢太太看女儿这样,心里也高兴,笑道:“不知道前段日子犟得和个石头似的是谁。”
李纨只笑说:“娘不知道,他可有意思了。”
卢太太道:“问你几遍和他都说什么了,你一句也不告诉我,这会子又拿话勾我。他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好了?”
李纨又只笑不说话。
卢太太叹道:“若不是知道定安伯府是正经人家,我都要怀疑他家是不是给你下迷魂汤了。”
李纨说:“不是……就是他和父亲哥哥都不一样。”
“学文的习武的能一样?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嘴里开始有废话了。”卢太太也一扫前些日子的紧张严肃。
看李纨仍略显清瘦的两颊红晕一片,卢太太笑道:“这会子像个小姑娘了,你还是瘦,还有一年半载,补好了再出阁,我也放心。我还有一句好话你听不听?”
“是什么话?”李纨忙问。
卢太太对她招手儿,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呀!”李纨先是觉得羞,又有些迷糊,“可就算有通房能怎么?父亲哥哥身边也有人,不是都老实得很,从不闹出事儿来?这些年也没听说谁家为了姨娘通房不痛快呀?”
听见这话,卢太太盯着女儿看了半日!
李纨也觉出什么,问:“娘,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都怪老爷!说什么女子要贞静,不能常往人家去,闲书也不能多看,把你养呆了。”卢太太叹道,“你看咱家没人闹,是因老爷最正经不过,你哥哥被老爷亲手教大,自然学老爷。我给老爷和你哥哥挑的人也都是老实的。至于别人家,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纵家里闹得不好看,外头都是瞒着的,就算我知道,怎好叫你一个孩子知道?”
卢太太摇头,“前几年你大了,也定了亲,我本来想教你这些,偏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耽误了,后来又一心盼珠大爷好,更不提这个。”
李纨说:“那娘现在教我也不晚。”
卢太太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该歇了,改日再说。”
李纨把卢太太送到门口,卢太太道:“回屋里去罢。春日夜里还凉,别着凉了。”
梳洗了躺在床上,李纨想一回王仁,又想一回卢太太说的“定安伯夫人告诉我,他家这一辈的男子成婚前她从没给过一个人,就是婚后,只要男子不开口要,她就不会给儿子媳妇塞人。王家大爷大奶奶成婚五年了,确实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王家三爷虽然是她侄儿,也和她儿子一样。这你过去就省心了!”
她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觉得有仁三爷纵有通房,只要她们老实不闹腾就没什么。怎么值当定安伯夫人当一件大事和娘说?
过了几日,卢太太得空,便拿她知道的各家妻妾相争、宠妾灭妻、抛妻弃子之事告诉李纨,听得李纨惊疑不已:“天下竟有这么多不守规矩没礼没良心的人!”
卢太太道:“若人人都能守本分守礼有良心,这些品性就不会世世代代被人赞扬了。”
李纨道:“若照这么说,定安伯府真是有礼之家。”
卢太太叹道:“所以我才疑惑,怎么就把你养傻了。”
她又密授李纨许多压服姬妾之法,叹说:“本觉得你各处都好,但那日咱们在定安伯府见了他家里杜大奶奶柳二奶奶,你和她们二位比,就有些呆意死板了。可你这性子是十几年养成,一时半刻难改。我也非定安伯夫人那等爽利脾气,不敢乱教你什么。”
看李纨思索,卢太太又笑道:“不过杜家柳家两家也皆是诗礼之家,养出来的女孩子应和你差不太多,这两家出来的女儿到了定安伯府,倒越发和定安伯夫人像了。说不定你在定安伯府过几年,性子也会不同。”
她拉住女儿的手,给女儿定心:“你是定安伯夫人不顾和荣国府二房太太有不快,亲自挑中的侄儿媳妇。还怕咱家等不及王三爷出孝,特请了这些家里夫人太太办赏花宴,也要让你们提前相看。我这会子说你不好,是想让你准备好了再出阁,等你到定安伯府,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能心中有数,你可不许自己多想。”
屋内无别人,李纨红了脸,笑道:“娘,我知道。他……那日和我说,我怎么待他,他就会怎么待我的。”
卢太太又觉放心,又怕王三爷年岁还小,性子不定,这话是随意说出来哄女儿的。
但她并不把担心露出来,而是抓紧时间多教女儿东西,又把家里积年的账本账册都拿出来,让女儿出阁之前把管家理事的本事再精进些。
三月十六,定安伯府派府上大管家白七夫妇低调送来信物,李家回了信物。
两家这就算私下约定,只待王仁出孝就开始走礼。
春日渐深,贾元春的婚期近了,贾珠的身子也比冬日更好几分,能站能走,坐卧无碍,醒的时间从一日两三个时辰变成三四个时辰。
他不顾王宜和的劝,执意开始重把这十年的功课文章捡起来。每日尽力复习一两个时辰,若觉得疲累立时放下,再不逞强。
现在他的第一要务仍是养好身体。只有身子好了,才能有精神读书做文章,才能顺顺当当从贡院里出来。
他不会再一病这么久了。
虽没大肆宣扬,但贾珠好转的消息先是传遍宁荣二府,跟着没过几日,贾族中的人也都知道了。
贾珠病重时,一日醒不到一两个时辰,族中除近亲外,无人敢来看视。
现下贾元春和北静王世子婚期日近,族中多少人等着巴结,贾珠好转的消息传出去后,先是宁国府贾珍贾蓉贾蔷来看过贾珠,跟着不知多少人要上门。
贾瑚知道了,问过贾母并贾政王宜和及贾珠本人的意思后,命:“传我的话出去,珠大哥身子虽然转好,但仍未大愈,不宜常见客劳累。族中人若有关心珠大哥者,很不必亲身上门看视,心意到了即可。元春妹妹婚期将近,若出了什么乱子,这责任谁当得起?”
他平素在族中是一副阎王面孔,这话传到各家耳中,荣国府东院终于得了清净。
“多谢瑚兄弟替我得罪人了。”贾珠站直对贾瑚一揖到底。
贾瑚把贾珠扶起来坐着,道:“珠大哥不必这样,这些人是来见你,二叔二婶不好放这话。我的脾气众人都知道,就算说什么也没人敢恨我。珠大哥在床上躺了一年半,终于好转,我不会让你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打扰的。”
贾珠叹道:“真不知……”
贾瑚抬手,止住贾珠的话,才要开口,秦可卿已会意,笑道:“烦瑚大爷陪我们大爷说话儿,我先带人出去了。”
见秦可卿含笑领丫头婆子们出去,贾瑚看着贾珠的眼中带了一丝调侃:“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珠大哥是有福之人。”
贾珠笑道:“瑚兄弟也会说笑了。”
贾瑚道:“珠大哥,我实话和你说罢,现在我盼你赶紧好,是想万一嫂子再有什么事儿,珠大哥就好自己管了。我这二年也要成婚,不能总管别人媳妇的事。所以你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自己。”
他这话让贾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看贾珠这样,贾瑚不说话,也不觉尴尬,端起茶杯吃茶。
好一会儿,贾珠笑道:“我病了这二年,瑚兄弟也有些不同了。”他问:“瑚兄弟的好日子可知道大概是哪日了?”
贾瑚道:“还未出孝,不好谈这些。但我猜早则明年秋日,晚则后年春日,不会再晚了。”
贾珠笑道:“恭喜瑚兄弟了。算算你和鸾妹妹定亲都有四五年了。”
贾瑚道:“珠大哥的恭喜我倒不介意多听几句。”
贾珠笑了几声,发觉现在正是好时机,又不好意思问,微抿了嘴犹豫。
贾瑚觉出来,先问:“珠大哥有什么不好说的?”
贾珠道:“确实有一件事……我真不知如何开口,也不好问别人。思来想去只有问你,可……”
贾瑚道:“珠大哥说便是,这里无人,我也不会和别人提起。”
他从炕上起身,拽把椅子坐在贾珠床边。
贾珠犹豫再四,试探问道:“瑚兄弟,就算到了后年春日,鸾妹妹也才十四,你不觉得鸾妹妹年岁有些小?”
贾瑚心内思量一回,道:“珠大哥直接说想问什么便是。”
偏是不好直说!
贾珠又把话在嘴里滚了三圈儿,实在没了法子,才道:“我是想问,那个鸾妹妹年纪小,圆房……”
贾瑚明白了。
贾珠满面通红。
贾瑚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女子年纪太小行夫妻之事对身体不好,纵这二年就成婚,我也得等鸾妹妹长大。”
“是……是,瑚兄弟说得没错。”贾珠半日憋出一句。
又过了十来日,正是三月二十八,北静王世子和荣国公嫡孙女贾氏大婚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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