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落水发热是八月的事儿,烧几日退下,在路上养了一个月,其实已经好了些。他素来被王宜静养得身体强壮,又在定安伯府被精心照顾了二十日,身子已好得不能再好。
他一贯是个呆不住的,在船上被关了一个多月不能走动,下地到了京里又被关了二十日,心里早烦了。
到定安伯府这二十日里,他不知和王宜静哭过几回闹过几回吵嚷着要出去,但一贯对他有求必应的王宜静着实是被他这次落水吓着了,硬是挺住他撒泼打滚不吃饭不吃药也没放他出院门半步。
也因要看住薛蟠——这些年下来,王宜静已不信丫头嬷嬷们能看住薛蟠了,还要照顾女儿——薛宝钗身上“热毒”一日好一日不好的,看了三四位御医太医也没见好,叫王宜静又多一重烦忧。是以薛家抵京住进定安伯府二十来日,王宜静竟还没腾出功夫来往王家女眷处都坐坐说说话,每日都觉自家失礼。
幸而王家是她娘家,两家亲密,嫂子和侄媳妇们日日来安慰她,也还能说得过去。
这日是十月十七,太医给薛蟠把了脉,说他已恢复如常,不必再吃药静养后,不但薛蟠欢呼雀跃不必再在屋内闷着了,连王宜静也松了口气,终于能往嫂子和侄儿媳妇们房里都去一趟,说说话,全了礼。
再四嘱咐了丫头婆子们照顾好薛宝钗,王宜静又和薛蟠道:“今儿带你出去,是去谢过你舅母嫂子们照顾之情,你爹还没大好,娘带着你出去,你就是薛家的颜面,可别弄出事儿来给咱家丢人,知道吗?你妹妹也病着出不得门,还指着你给她学好玩儿的呢。”
看薛蟠应下,王宜静仍不放心,又叮嘱他几遍,才带着他换了出门衣裳,先往温瑛房里来。
那时温瑛正和杜云华柳如眉等理事,见王宜静领着薛蟠来了,两边自然亲亲热热问了好,温瑛再问了王宜静住得舒坦不舒坦和薛蟠身子等话,问到薛蟠的时候,薛蟠都依礼好好答了。
旁边杜云华柳如眉见薛蟠生得面若银盆,模样清秀,比平常孩子略壮了些,但也不算太胖,言谈举止都不算粗糙,还合乎礼节,不过是个平常孩子的模样。再加上这二十来日她两个没少看望病中的薛蟠,先对他有了可怜,便不自觉把心内对他“素来顽劣淘气”的看法淡了些。
王宜静今日出来是为了各处都走走全礼,见温瑛这里事还没完,她也不多坐,便笑说来了这些日子,她做姑奶奶的还没看过玥姐儿,总得去看看才是做长辈的。
温瑛也不多留,笑命杜云华好好招待王宜静薛蟠。
她是尽知道薛蟠内里被骄纵成了什么样儿,但现是在王宜静薛蟠面前,自然不好嘱咐杜云华,又想到薛蟠有亲娘带着,杜云华院子里还有多少人围着,杜云华又素来稳重,能出什么事儿?因此就把王宜静送到屋门口,看他们去了。
正是王宜静才去,便有管事婆子来问十月二□□姑太太家里珠大爷办喜事,家里怎么送礼,备几辆车过去。
温瑛听见这话,心里烦躁,又不好拿这事发火,只道:“不是还有十天?明儿再来问。”便把那婆子打发了。
柳如眉察觉出几分婆婆心情不甚好,想要劝几句,偏有个“疏不间亲”的理儿,她是王家儿媳妇没错,可还是新媳妇,没来几天,大姑太太是王家嫡亲的女儿,和婆婆却识几十年了,她不好劝,只能喝茶掩饰。
反是温瑛自己心内愁了好一会儿,拿这事问柳如眉:“老二媳妇,你觉得二十八那日我是不是该去一趟?”
婆婆既问了,柳如眉便道:“论理,大姑太太和咱们家关系极近,还是喜事,办得又不大,没请多少宾客,大姑太太特下了帖子来请太太,太太那日若无事,确实该走一趟的。”
温瑛叹道:“你说得是,我是该走一趟。”她又道:“那日你和老大媳妇我都不带了,我自己去你们看家罢。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去看了也不积福。”
柳如眉心下忖度这话,是婆婆不满大姑太太找个小孩子给珠大爷冲喜了。
……其实,她也觉得大姑太太这事儿办得……是合礼法规矩,却未免有些无情。
想及此处,柳如眉不禁看向温瑛,见温瑛眉眼含愁,劝道:“上回瑚大爷来,说过珠大爷这两个月虽未见好,但也未见不好,这便比日渐虚弱强多了。现下已入了冬,只要未见不好便是好,想必等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珠大爷的病也就能好了。”
温瑛摇头道:“珠儿这病不是一两个月,也不是身上的病,他这是心病……从去年秋日病到现在一年多了,一点儿好都未见,谁知道能不能……”
话说到这里,温瑛便不再往下说,把账本对牌给柳如眉,道:“你往那屋里去听她们回事儿,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罢。”
柳如眉接了对牌账册,待要再劝温瑛两句,见温瑛已阖上眼睛,便没再劝,悄声到了西边侧间斟酌着理事。
温瑛独个愁了一会儿,自嘲笑了几声,心道到底是人家的事儿,她在这里愁有什么用?就是愁上三日五日,那孩子的命还是那样。
只要不是她的鸾儿凤儿被人撮弄成这样……
罢了,若珠儿真的短命,那孩子守着,她能帮就帮些个,也算给孩子们积福了。
才把这事放下,端起茶来要喝茶,便听见外头有人慌忙来回事。
温瑛听堂屋里的丫头要把那丫头往西侧间引,那丫头却定要“和太太说”,命:“让她进来。”
“怎么了,什么事儿?这么慌慌张张的?”看是杜云华贴身服侍的丫头,温瑛想到薛蟠,放下茶盏问:“是你们奶奶怎么了,还是玥姐儿出事了?”
那丫头忍泪道:“太太,是蟠大爷把姐儿抱走了!我们奶奶正领着人找,命我来回太太!”
“怎么叫抱走了?还找不着了?”温瑛登时下榻唤人要出门,叫柳如眉在正房里坐镇,又问那丫头,“细细的从头说给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那丫头紧着跟在温瑛后面道:“二姑太太和蟠大爷到了我们院子,我们奶奶带着两位看过了玥姐儿,就到另一边屋子和二姑太太说话。因蟠大爷说要方便,我们奶奶就安排人带着蟠大爷去,哪知蟠大爷不知怎么把人都甩脱了,自己没了影儿,人回来报给奶奶,奶奶和二姑太太都慌了神,忙着去找人,院子里正乱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蟠大爷就把玥姐儿抱出去了,奶娘追着跑出去也没追见。”
温瑛已一路走,一路命人去唤管家带着人把府里角门都围住,谁也不许出去,再分派人一所一所院子去找。
听这丫头说完,温瑛心内又是恨王宜静娇惯孩子到这地步,又是恨薛蟠顽劣到没个分寸,又是忧心孙女——王明玥才两个多月,现已入了冬,被薛蟠这毛手毛脚的抱出去不知会出什么事儿,不管是磕着碰着还是冻着了,都不是小事!
偏生王宜静是家里姑太太,薛家是亲戚,还是和王家关系利益紧密的亲戚,人没找到之前,她只能怒道:“那些奶妈子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连个孩子也看不住!”
丫头哭道:“姐儿身边是随时最少有两位奶娘看着,可蟠大爷年岁不大,劲儿却不小,他一溜烟的进了屋子抱了姐儿就跑,奶娘们要拦,又怕伤了姐儿,又被蟠大爷连踹带撞的,便没拦住。”
温瑛越听面色越黑,命:“告诉白老七,立刻着人去荣国府把瑚儿请来!把事儿告诉仁儿凤儿鸾儿三个,让他们也领着人找!”她把气压住,又和人道:“先别告诉佑儿,他……”
这话还没说完,温瑛便看见王佑带着十来个人转出来,面色黑沉眼神利得吓人,忙过去问:“你怎么出来了?”
王佑道:“我女儿都丢了,怎么还呆得住!”
温瑛气道:“一个玥儿就叫我急死了,你身子还没好,再出什么事儿叫我怎么活!快回去!”
王佑不肯:“娘,不亲眼看着玥儿无事,我不安心!”
温瑛一跺脚,命王佑身后的人:“把你们爷给我看好了!”
一群人呼喇喇到了杜云华院中,杜云华正立在院子中间一面抹泪一面吩咐人,见温瑛王佑带着人来了,她立时奔到温瑛面前跪下,哭道:“是我没看好孩子,娘,我……”
温瑛一把拽起杜云华,道:“你是孩子亲娘,玥儿不见了,你只有最急的,我这时候怪你作什么?找得怎么样了?”
杜云华忍泪道:“我院子里的人分作三批去找了,往北的往西的都有人回来,说找了一圈没见人影儿,再往远去找,往南的还没人回来。”
温瑛见了儿媳妇这样,反把自己心内焦心慌乱都压下,安慰她道:“你别急,我已命人把府上所有门都看住,他们出不去的。咱们家就这么大,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总会找出来的。”
杜云华哽咽道:“我只怕……”
温瑛和旁边人道:“快去太医院请御医在家里候着,能请好的就请好的!”
听到这话,杜云华忽觉眼前发黑,有些支撑不住,温瑛看她摇晃,忙把她扶住,命人:“去端椅子出来给你们大爷奶奶坐。”
“我不坐了,我也去找。”王佑这时开口。
把杜云华塞在王佑手上,温瑛瞪他:“别给我添乱了!你把你媳妇看好,你们两口子别出事儿就完了。把你的人都给我使!”
王佑看妻子面色煞白,只得和身边人道:“还不都听太太的?”
温瑛又问杜云华:“你姑妈呢?”
杜云华哽咽道:“姑妈也带着人去找了,还派人去告诉姑父了。”
看王佑杜云华互相搀扶着往廊下坐了,温瑛立在院子中央,把人手分派毕,也在廊下等消息。王佑杜云华心急如焚,见温瑛立着,也要起来,被温瑛斥了两句,只得坐下。
一时薛良拄着拐杖来了,王佑呼出一口气,过去相迎。
薛良拄杖长叹:“这孽障惹下祸事!佑儿你放心,我绝饶不了这孽障!”
王佑只道:“还是等人找到了再说罢。”
薛良见王佑面颊还凹着,眼睛却亮得和狼一样,不禁心下发惊,知道若玥姐儿无事还好,但凡有个差错,怕薛家和王家往后就要淡了。
这些年他走南闯北的做生意,多赖王家之势,不管是每年几万银子的给王家分红,还是王家有事比自家事还尽心相帮,都是想抱紧王家这棵大树。
一个女孩子其实不算什么,偏玥姐儿是王家孙辈的头一个孩子,还是王家长子的嫡长女,其外祖还是正三品大员刑部侍郎,身份尊贵,尽得王家人宠爱……
薛良表现得极愤怒痛心,又十分谦让在椅子上坐了,心下已经定了主意。
若万幸玥姐儿没出事,不管太太怎么拦,他也得打蟠儿一顿板子,还不能轻了,今年分红再多给王家几成做赔礼,蟠儿也不能再在王家住了,须得立时送到荣国府上上学去!
若玥姐儿出了什么意外……最差是被蟠儿带出去这一回死了,蟠儿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就算把半个薛家赔上,也绝不能让蟠儿怎么,也不能王家恨上薛家!
倒是王佑已是正四品将军,还是嫡长子,王家这爵位未来定是他的,不然若能运作一番,也不至于如此……
薛良心思百转,面上却分毫不露。
他身旁的王佑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杀人偿命!若因薛蟠让玥儿有了好歹,玥儿受什么罪,他就算拼着得罪薛家让父亲不快,也会让薛蟠都受一遍!
再过一会儿,王仁也带着人来回话,说找了何处没找到,已留人在那里,他再带人到别处去找。
温瑛给他指一处叫他去了,忽然纳闷道:“玥儿不过两三个月的孩子罢了,被抱到外头若有不舒服必会哭的,就算寻着哭声过去也能找着,怎么这会子还不见影子?”
杜云华霍然起身,浑身颤抖着喃喃道:“难道是把玥儿嘴给捂住了?”
身旁薛良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王佑冷冷看他一眼,把杜云华按住坐下,道:“别吓自己,蟠儿是个孩子,怎会这么狠毒。”
薛良的咳嗽半日才止住,扶着小厮直喘。
这时,一阵孩子的哭声由远即近。
里头还夹杂着什么人的怒骂。
“你个贱种!松开我!我告诉我爹把你卖到窑子里!”
“操·你娘的!放开!放开我!!!”
温瑛心下一喜,忙提裙下阶往门口去,王佑杜云华也互相扶着跟上,薛良也顾不得喘匀气儿往门口走。
丫头婆子们欢欢喜喜进来报信儿:“找着了!姑娘们和慧先生把玥姐儿找着了!”
温瑛忙问:“玥姐儿怎么样?”
“娘去请太医了没?”王熙鸾的声音从后传过来,丫头婆子们都忙让路,她严肃道,“玥儿现在看着是没什么,但我们找着的时候她正被薛蟠捂着嘴,也不知道捂多久了,外头这么冷,她身上襁褓也不算太厚,我怕出事儿。”
温瑛忙自王熙鸾怀里接过玥姐儿,王佑杜云华凑过去看,见玥姐儿面上有几处青紫的手指印,哭得嗓子嘶哑脸上通红,都心疼坏了。
杜云华忙着抱过玥姐儿,先把孩子抱到屋里。
王佑身上已有些不支,却顾不得那许多,盯着薛蟠看了一眼,也护在妻女旁边。
他低声对杜云华道:“咱们孩子吉人天相,连去年都熬过来了,何况这等小事。”
“你放心,我饶不了他!”王佑咬牙。
而薛良见了玥姐儿好歹还活着,心下一松,是被小厮们扶着才勉强站稳,以杖拄地,喝道:“孽障,还不过来!”
众人这才发觉那骂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慧露手上拎着浑身是泥的薛蟠,安静立在后面,见众人看过来,才道:“这是薛家蟠大爷?不知哪位是薛老爷。我奉圣上之命来定安伯府教导府上姑娘们习武,听得府上姐儿不见了,帮着找是看在定安伯府面上。薛老爷若对我有什么不满,还请和圣上细说,圣上要罚,我便领罚。”
说完,慧露随手把薛蟠往前头一甩,薛蟠重重落在地上,疼得大叫,张口又要骂人,却被薛良一拐杖打在身上,怒道:“孽障,还不住嘴!你是不想活了!”
他又低声和身边人道:“还不快把大爷拉住堵上嘴!”
薛良带来的人忙着办事,一时没有东西堵住薛蟠的嘴,只得把衣襟撕下来一片团成一团塞到薛蟠嘴里。塞的那个人还心里害怕,万一太太知道他们这么对大爷,虽是老爷之命,怕也免不了一顿打。
家里有这么位爷,真是没得倒霉!
大爷从小到大身边来去多少奶妈子丫头,哪个没被大爷连累到挨过骂挨过打?
薛良看人把薛蟠制住,心内叹了一声,方拄着杖往前走了两步,和那女先生作揖道:“是我没教好儿子,犬子无状,冒犯了先生,我在这里替犬子给先生赔罪。”
说着,薛良又是一礼,叹道:“若先生心内气还未消,我愿备礼到先生院中,请先生饶恕犬子一时无状。”
慧露本和薛家无甚关系,此时生气,不过是因为薛蟠一路骂了她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其实路上她也在鸾凤两位姑娘的默许下,揍了薛蟠许多下出气了——还有看薛蟠竟这么对一个两三个月的小女孩儿,还是自家表侄女,看不过去。
她自知虽是宫里出来,却不过是普通暗卫,并非圣上心腹,能在这儿质问薛家老爷,其实是仗着定安伯府的势。若真论起来,薛家这皇商在圣上心中的分量必定高过她许多。
慧露便道:“我和薛家素无恩怨,今日如此,只是因看不过眼薛公子的言行。得了薛老爷的致歉也就罢了,不必再送什么礼。”
她又转向温瑛道:“夫人,既人已找到,我便先回去了。”
温瑛忙道:“今日多谢先生援手,等这里事了,我再亲去谢过先生。”
慧露一笑:“不必了,是鸾姑娘先发现的人,我不过帮着制伏了薛公子,便没有我,两位姑娘也能办的,小事一桩,何必特地来谢。”
温瑛便道:“凤丫头,你快去送送慧先生。鸾丫头,你把经过细细和我说一遍,你们是从哪儿找着的人?怎么找着的?”
王熙鸾扶着温瑛往屋内走,一面道:“听人说蟠表弟抱着玥姐儿不见了,我想到娘必然已派人往各处去找,便没走远,只在我们院子附近搜寻。去岁我和凤姐姐在薛姑父家住过一段日子,中秋那日蟠表弟也跑过一回,是沿着花木茂密处走的,最后掉进水里了。因想到这个,我便和慧先生凤姐姐说了,只往草丛树根底下找,果然一找就在我院子后边后罩房前院墙墙根底下找着了。”
温瑛道:“阿弥陀佛,幸好你知道……不然时间长了,还不定怎么样呢。”
薛良在后面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了廊下,他亲自把薛蟠嘴里布拿出来,怒问:“你怎么抱着你侄女跑到那边去了?”
薛蟠抱着孩子跑了一路,又被抓着揍了一顿,还被提溜着回来,又被绑又被堵嘴,看见众人这样,知道自己惹了大祸,怎还说得出话?张口除了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良气得拿拐杖又要打。
温瑛在门口见了,说一句:“妹夫且带着蟠儿先回去罢,这里消息还不知妹妹知道了没,一会儿太医来给玥姐儿诊治,我也没精神招待妹夫了。”
薛良听这话音,忙道:“就让这小子在院子里跪着!惹出这么大的祸,他还想舒舒服服在屋子里躺着?”
温瑛便命:“请姑老爷到东边屋里先坐。”说完就拉着王熙鸾进了屋门。
薛良没奈何,只得带着人把薛蟠放在院子中间跪着,使人看住他,他坐到东厢房堂屋内,一直看着薛蟠,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提心等太医来给玥姐儿诊治完,若玥姐儿无事,这事儿就好了结了。
但太医来之前,王宜静先被人传了信儿赶回来,她一进院门儿,见薛蟠浑身泥土跪在院子里,才刚着急的泪还没抹干,这回心疼的泪又下来了。
薛良一直盯着院子,见王宜静要搂着薛蟠哭,忙在门口叫:“太太!玥姐儿在正房里!”
王宜静一句“我的儿”才说了个“我”字,就听见薛良这句,犹豫再三,只得不理薛蟠,先往正房过去,进门就问:“嫂子,玥姐儿怎么样了?”
王佑杜云华这前后两进院子不算大,院子里的动静屋里也能听见,薛良喊王宜静那一句,和薛蟠口口声声的“娘救我”早被温瑛听在耳中。
听王宜静这一声是真担忧玥姐儿少,反是担心玥姐儿出事让薛蟠也逃不了更多,温瑛只对她淡淡道:“太医还没来,倒是蟠儿捂得玥姐儿脸都青了好几块,孩子现在还没止住哭呢。”
看王宜静不住要往窗外看薛蟠如何,温瑛不免动了几分真怒,道:“我真想问问妹妹到底是怎么教的孩子?蟠儿今年七岁,可不小了,换做外人听了七岁的孩子都没和大人说一声儿,就把还在襁褓里的侄女抱没了影儿,还踢了奶娘躲着人,捂侄女儿的嘴,谁能想到这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办出来的事儿?我让人把妹妹的宝钗也悄悄抱走如何?”
王宜静变了脸色,忙道:“嫂子,我……”
“我已着人去叫瑚儿来了。”温瑛道,“若玥姐儿无事,左右蟠儿也好了,正该去上学。学些道理人话,不说科举得中,别长大成人惹出大祸来才是真的。”
王宜静握着帕子,低头说不出话。
温瑛还道:“蟠儿跪在那里不是我让的,是妹夫让的,妹妹若心疼,和妹夫去说。”
王宜静这回有话了:“他……他跪在那儿是活该!谁叫他这么混账!”
温瑛看她这个样儿,叹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经过了这回,不说蟠儿怎么样,妹妹也别事事都依着他了。”
这时王仁领着御医到了,温瑛等本该避讳,但因众人都放不下玥姐儿,因此都没避,在一旁等着御医给玥姐儿诊完脉。
御医被王家人匆匆请来,大冬天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仔细诊治过,面色凝重道:“现在是看不出什么,但小孩子易受惊,有八·九分可能半夜会发热。还有……”
“供奉只管说。”见御医犹豫,温瑛不禁握紧了王熙鸾的手,忙道。
御医看众人一回,方道:“贵府姐儿被间断捂住口鼻几次,这人之……”
王佑忍不住道:“还请供奉只说会有什么症候。”
那御医只得直接道:“姐儿往后心志会一直如幼童一般,也是有可能的。”
屋内静极。
杜云华承受不了这等噩耗,捂着胸口歪在床上。
“有……有几分可能会如此?”王佑一手撑住杜云华的肩膀,一手拉住御医问。
御医抹汗道:“这……在下也说不准,只能说有几分可能。在下……这个医术不精……”
“佑儿?”让王佑松开御医,温瑛勉强笑道:“供奉已是太医院六品御医了,若说你医术不精,天下还有几个能做大夫的?还请御医给姐儿开几个方子,先把她夜间的热和受的惊发出来,别的再从长计议。”
御医忙道:“很该如此的。”说着便要笔纸写方子,又道:“姐儿月份太小,这药力猛,也怕姐儿吃不下去,还是让乳母喝下,再让姐儿喝乳汁为好。”
王仁领着御医到另一边屋子去开方子,这边屋内,温瑛等默然围在王明玥身边,一时谁都无话。
半晌,王宜静抖着开口:“嫂子,我先去告诉我们老爷……”
温瑛看她一眼:“去罢……就不送妹妹了。”
王宜静赔笑默默出去,杜云华顾不得那许多,扑在王佑怀里,痛哭出声。
温瑛也不禁落泪,余光瞥见王熙鸾僵在那里,把她搂在怀里道:“别怕,不过是几分可能,便是真的……咱们家就养玥姐儿一辈子又如何!”
王佑也和杜云华道:“女儿一辈子在家里不用出去,不比往后到别人家里的好?你说是不是?”
王熙鸾僵硬的身子在温瑛碰到她那一瞬间就软了下来。
她心底一面安心没被人看出来,一面又叹在外头进药阁还是太危险了,等晚上无人时她再进去好好找找,若有治脑·瘫弱智的……给玥儿喂上一颗,就再也不怕了。
若无圣上恩旨,宫外诸府不得留御医在府内。等御医给玥姐儿开完方子,温瑛只得命王仁再好生把御医送出府,并速命人再往太医院请太医,并把府里消息报给王子腾,请他今日早回。
御医走了,薛良和王宜静又在门口请见。
温瑛出至门口道:“请妹妹妹夫先把蟠儿带回屋里去罢,天寒地冻的,再把他冻坏了,又是一桩事儿。我们老爷今日早回,妹夫有什么话,还是和我们老爷说。出了这等事,我实是没精神了。”
薛良再四对温瑛致歉,还道:“请嫂子放心,若玥姐儿真有个意外,薛家定会负责到底。”
温瑛不接这话,而是说:“对了,佑儿因这事气得狠了,我虽是做娘的,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我也拦不住。若佑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妹妹妹夫……”
薛良满心苦涩,只得道:“此事确实是因我没教好儿子而起,别说佑儿饶不了他,就是我也饶不了这孽障!”
“拿板子!拿棍子来!我今儿定要好好收拾一回这混账东西!”一到长松院门口,薛良就发狠命人把薛蟠按在凳上,命人把他捆住,嘴也堵住。
王宜静苦苦哀求:“老爷,老爷,蟠儿今日已经受了不少苦,何必再……”
薛良推开王宜静,怒道:“都是因每回我要教训你拦着,让他心里没个畏惧,酿成今日大祸!这回再不管,下回他把亲戚家孩子弄死了,你就高兴了?”
王宜静扑到薛蟠身上,哭道:“他已经知道错了,教训孩子不必非要打骂……”
薛良只命:“还不快把太太拉开!”
王宜静知薛良这回必要狠打薛蟠一顿,怎肯轻易认了,她甩开丫头婆子们的手,索性道:“老爷说得是,蟠儿惹下今日的祸是我惯出来的,既然如此,老爷连我一起也打了,岂不更好?”
薛良气得把板子掼在地上,才要说话,两口儿却听门口传来王佑的声音:“既然姑父姑母舍不得下手,不如我替姑父姑母教训儿子?”
院中人往门口看去,见王佑一步步走过来,身形高大,身材消瘦,眼中寒光闪烁,行来似是恶鬼骷髅。
“还不滚开!”薛良踉跄着一把推开王宜静,跟着板子就如雨点般落在薛蟠身上。
王宜静跌坐在一旁,不忍看薛蟠被打,只能紧闭双眼把头歪在一旁。
但板子落在薛蟠身上的钝响和薛蟠喉咙里的呜咽仍是一声声传到她耳朵里。
王佑靠在廊柱上,眼睛一瞬不眨盯着薛良使十足力气教训薛蟠,心里怒火却一点儿也没消下。
还是因他不够有本事,连女儿都护不住!
若他现在已好全了,震慑着薛蟠,这王八种子怎敢抱走他女儿!
若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了这狗东西的命也只在一句话之间!
薛良感受到背后王佑的眼神越来越冷,板子下去的也越来越快。
但他终究是病体,力气不足,打了薛蟠百十下后,终于支撑不住扶着小厮喘气,看薛蟠已被打得后背大腿上一片血迹,也不知动没动筋骨,不禁落下泪来。
王佑扶着廊柱站直,命:“一会儿太医来了先请到姑父这儿来。往库里拿药拿东西,替蟠兄弟诊治。”
薛良忍住担忧,和王佑道:“都是我没管好儿子……”
王佑道:“姑父姑母就蟠兄弟一位独子,自然狠不下心管教,这也无妨,瑚兄弟说话就到,明日把蟠兄弟送到荣国府上,省得他好了,姑父姑母再心疼,舍不得送去,更耽误了蟠兄弟学好。”
薛良王宜和皆是心疼羞惭悲愤在心中,涨红了脸。
王宜静忙着使人把薛蟠抬回屋里去,薛良往回看几眼,先把王佑送出院门,方赶着往屋里看视薛蟠。
薛蟠已被打得面如金纸,纵把口中塞着的东西拿出来,也说不出话,只能呻·吟出声。
王宜静哭得泪眼模糊,把薛蟠身上衣衫一层层褪下,看被打得血肉模糊,都粘连在了中衣上,不禁哭道:“老爷就是要教训蟠儿,也不该下这么狠的手!倘或打出个好歹,叫你我怎么办!”
薛良也自悔打得狠了,重重叹道:“若不如此,你是想让佑儿亲自下手?你是王家的二姑太太,佑儿可是王家嫡长子!你不想想……”
王宜静道:“我好歹是他姑母,他怎么一点儿情面不留?”
薛良急道:“我怎不知太太平日这么糊涂!你是他姑母没错,玥姐儿可是他亲女儿!蟠儿把他女儿弄成那样,我不下手狠些,他怎能平气!就是在伯爷跟前也说不过去!”
王宜静无话可说,便道:“那蟠儿伤得这个样儿,怎好往荣国府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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