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少年人眼眸中氤氲着泪水,神情茫然悲痛还带着几分慌乱,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请圣上明鉴,学生读圣人之书长大,深知人立身之本便是忠孝。若因父亲一时的疏忽,学生便心存怨怼,那岂不是不配为人!”
这话在圣上心中激起波浪。
是了,圣上想,仪鸾卫调查得来虽然贾瑚看上去性情冷淡,贾赦对他们兄弟也不大管,但史太君本似是不想让贾赦入主荣禧堂,是贾瑚连中小三元后贾赦才得正位。
贾瑚和贾赦父子不亲密,但每每贾赦有话有事,贾瑚都不曾推脱过。
昨晚不也是贾瑚风尘劳累才回京中,正该休息一晚,贾赦非要拉着贾瑚吃酒,贾瑚半个“不”字都没说便带着贾琏过去了?
贾赦心中一直对其弟贾政不平,若不是贾瑚十数年如一日的勤奋苦读,怕贾赦没有半分机会在贾政面前扬眉吐气。
看来贾赦之死应真不是贾瑚所做。
一个愿意为了关系平平,其父母还使计害过他的堂兄安危,放弃和江南官员乡绅举子们相交机会的人,怎会做出亲手弑父之事?面冷未必心冷,幼年聪颖年少有为不过为了自保。
再者贾赦尸首上并无疑点……
圣上把对贾瑚的疑心去了八分,温言道:“贾解元不必如此惊慌,朕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贾瑚手背抹去眼中泪水,垂首作揖:“是学生年纪尚轻,见识短浅,头一次得见天颜,心中惶然不知所措,生怕在圣上面前失仪,丢了祖父颜面。”
圣上走近贾瑚两步,点头笑道:“若十六岁就得中江苏乡试头名的贾解元都见识短浅,那朕之天下岂不都是庸碌之人?贾解元是功臣之后,未来国之栋梁,莫要如此妄自菲薄。”
贾瑚恭敬道:“圣上雄才伟略,天下安定,人人向学,国中尽是忠臣良将。学生与朝中诸位大人相比不过是树下一幼苗耳。今日学生万幸,得圣上金口,往后必当更加刻苦攻读,早日得中,能为圣上国朝效力,方不负圣上厚爱隆恩。”
圣上负手走至案前,单手撑在案上,余光瞄过贾瑚生平,忽然叹道:“贾解元忠君报国之心难得,只可惜前些年荣国府中龃龉甚多,没少耽误贾解元读书。在这等勾心斗角下贾解元还能考得如此成绩,真是不易。”
怎么还没完。贾瑚心内已极不耐烦,面上却又是茫然惊慌,口中喃喃道:“圣上……”
圣上道:“贾解元,朕还有一事不解。”
贾瑚忙道:“圣上请讲,学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圣上盯着贾瑚问:“你幼时贾郎中夫妇没少明里暗里难为你,怎么你进学并贾将军袭爵后,你得尽史太君偏宠,却把前事就这么算了?你心里真半分不记恨?”
略怔一瞬,贾瑚忙把头压得更低:“回圣上的话,学生肉·体凡胎,若说学生半分不介怀从前的事,那自然不可能。只是……”
“只是什么?”圣上催问得紧。
“只是学生和二叔总归是一家人,况且……昨晚学生还和学生父亲回忆学生祖父的音容笑貌。学生祖父生前最遗憾者莫过于不能再为圣上尽忠,最担忧者便是贾氏一族前程,若学生祖父在天有灵,定不希望学生得中之后不先想着为圣上尽忠,为国为家效力,而是和自家人相争……”贾瑚抬头,满眼都是孺慕怀念之情。
听见贾瑚之言,再见了贾瑚此等表情,让圣上不由回忆起六年前最后一次见贾代善时两人说过的话。
不顾他的阻拦,贾代善跪在他面前,泪流满面。
“圣上,微臣只怕再无法入宫面见圣上天颜。得圣上隆恩几十载,偏微臣身子不争气,竟无法再为圣上效力,微臣惭愧。”
“圣上,微臣一生得尽圣上信重,本应再无遗憾。只是微臣一生得了两子,竟无一子出息。长子只求他不惹事便罢,家中老二虽然好些,可惜读书读的迂了。若哪日微臣二子侥幸得中,还盼圣上勿要看在其是微臣之子面上有所偏颇,微臣……盼圣上万岁金安,江山永固。”
“微臣族中子嗣众多,偏并无出息进益可为国朝效力者。只有微臣之孙名贾瑚的,虽还年幼,倒有几分聪慧。若来日他能替微臣尽忠,报还圣上之隆恩,微臣便是化为尘土,也能甘心瞑目了。”
再回忆起贾代善临终前所上最后一封奏折,圣上更是心弦触动。
贾代善在遗折上别无他话,只盼来生还能与他再做君臣。
圣上闭眼,掩去眼中湿润,睁眼笑叹道:“不愧是荣国公之孙!怪不得你祖父生前与朕赞你!”
“祖父……和圣上提过学生?”贾瑚浑身一颤。
圣上走至贾瑚身边,感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色不早了,贾将军之丧礼还须你这长子主持,回去罢。你安心在府内守孝读书,朕要看你三年后春闱如何展才!”
“是!学生领命!”贾瑚双眼发亮,退出殿外。
跨出殿门,一阵冬风凛冽拍在贾瑚面上,贾瑚心内长出一口气,知道皇上这关他是过了。
幸而事情办得全无一丝错漏,不然但凡有一丝疑点,他便再出不了这宫门。
是他低估了皇权……
殿外伺候着的小内侍和几刻钟前再不是一个态度,满面是笑打千儿:“贾解元请这边走。”
贾瑚从袖中拿出个荷包塞给那小内侍,小内侍立时把荷包收起,更是笑得眼睛都没了:“贾解元也太客气了,天色不早,宫门还有两刻钟就关,您快请。”
抬脚下阶前,贾瑚隐约听见太极殿内皇上的声音:“传朕的旨意……”
*
贾赦夜里身亡,清早被发现,上午请王御医诊治了是身体虚弱醉酒身亡,不到正午,族中诸人都到了荣国府商议贾赦丧事,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何时开丧送讣闻、何时小敛、何时大殓、从何处停灵又停灵多久,都忙个不了。
谁知才草草用了中饭,门上竟报有宫中太监来降旨。
贾母贾敬贾政等都不知是何消息,忙暂把贾赦丧事停下,摆香案启中门跪接。
来的太监并非是六宫都太监曹全德,而是一个穿着六品袍子的太监。
那太监面色严肃,并无半分笑容,只口称:“特旨,立刻宣贾瑚入宫,在太极殿陛见。”
贾赦才殁了没半日,圣上就宣贾瑚入宫,贾母等都猜测是圣上命贾瑚袭爵。但那传旨的太监面颜十分严肃,又叫贾母心内略觉不安。
圣上有旨不得拖延。来不及嘱咐贾瑚几句,贾母忙打发贾瑚换过一身面圣衣衫,跟了那太监往宫中过去。
事发突然,来传旨的太监又极严肃,虽只有贾瑚入宫,贾母等都没了给贾赦治丧的心思,偏丧事耽误不得,只能一边办事,一边专不住让人飞马往来报信。贾族中人更是一个不敢离去,都在荣国府内等消息。
冬日天短,阴晴不定,贾瑚入宫时还是天光大明,他去了没半个时辰,忽然乌云蔽日,刮起一阵冷风呼啸打在窗上,听得张问雁额角沁出冷汗,神色越发惊慌。
贾母低声斥道:“你若身子不适便先往屋里歇着,我这里不用你伺候!谁心里不急?若只有自家人还罢,现在族中媳妇们都在,她们怎样都好,你当家的太太莫做出这副表情!”
张问雁赶忙拿帕子抹去汗珠,犹豫一会儿,她凑近贾母悄声道:“老太太,我想起来了。瑚儿得中消息传回来的这十几日,老爷成日家往外和人吃酒炫耀。您说会不会是老爷得罪了什么人……不然那传旨的太监怎么接了银子也没透出半句话?”
贾母看她一眼,心中越发感叹这大儿媳妇真是哪里都不差,处事周全心思细密,怎么就是经不住事儿?
所以她才不敢把家里参与夺嫡的事告诉老大媳妇。
老大媳妇这么一说,恰是点醒了她。
大前儿是东平郡王六十三寿宴。虽说宁荣二府和东平郡王府同是开国时功臣后裔,可两家素无什么亲密往来,不过面子情儿。东平郡王这不过是六十三寿辰,又不是整寿,并没大办,怎么东平郡王府上还特给老大送了请帖?老大竟也去了,还是至晚尽兴方回。
贾母对张问雁道:“你别瞎想。便是老大再得罪了什么人,他人都死了,只要不是造反谋逆这等灭族大罪,圣上难道还要把事儿让瑚儿一个孩子承担?”
见张问雁面色更加惨白,贾母无奈略放软了声音道:“我也不知圣上有何旨意,但若真是这等大罪,你我还能坐在这里等消息?那太监接了银子不说,可能是他也不知何事。你先屋里歇一会儿,缓过来些再出来。王御医留的方子是让你一日吃三碗药,中午的药你还没吃,去吃了罢。”
说完,贾母就给丫头使眼色,丫头们会意,一左一右把张问雁搀回内室。
没了人在旁打扰,贾母越发陷入沉思。
这东平郡王是个老狐狸。应家不比北静郡王水家是世袭五代王爵,只有两代。东平郡王去后,东平郡王世子便只能袭侯爵之位,不再是郡王爵位。
东平郡王共生育两子和数个女儿,长子是王妃嫡出,两人父子关系不过平平,二十年前王妃去世前,东平郡王才上折给长子请封世子,次子是平素极宠的何侧妃所出。
在外人看来,未能给次子请封世子,东平郡王对何侧妃和庶子“心中有愧”,所以不顾体面给次子铺路,用自己致仕来换,让次子才三十出头的时候就得了山东提督之位,反是身为嫡长子的东平郡王世子徒有世子的虚衔,身上却并无一官半职。
应提督早些年便攀附上了二皇子,算是明着投靠。东平郡王世子和其弟比起来甚是低调,与朝中几位皇子都并无交情。而东平郡王看似是专宠应提督,偏他本人也和世子一样,与几位皇子都无任何牵扯。
所以老大去赴东平郡王寿宴,她虽然知道,想想并无不妥,便没阻拦。
……左右便是拦了,老大也不会听她的劝。说不定还会以为是她不许他“上进”。
现在回想,老大那日回来得甚晚,还喝了那些酒,只怕在席上甚是高兴。他这些日子每和人吃酒都要拿瑚儿得中解元的事儿出来说,难道在东平郡王府上不说?
又恰是瑚儿得中解元之后,东平郡王府才开始兜揽老大。
贾王几家现下一心向着圣上。所以……究竟是老大在席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说东平郡王其实和应提督一样都是二皇子的人,才导致贾家得罪了……圣上?
是她疏忽大意了。
国公爷走了这几年,她年岁渐大,若不是有瑚儿,她真不一定能拖着一家子步步走得稳当。
想到这里,贾母蓦然闭上双眼。
虽然她做娘的不该这么想,但……老大走得真是时候。
他现在走了,虽然耽误了瑚儿明年春闱,却好歹能让府上好生守孝二十七个月,把贾家再从这一摊子浑水里拖出来。
人死如灯灭,老大人都没了,看在国公爷的份儿上,圣上当也不会追责于贾家。
瑚儿今年才十六,到下一科春闱时不过二十,好好学上三年,正是更有把握,若能和他姑父一样一科得中,便不是一甲只是二甲,也是贾家重新兴旺的时候来了。
圣上今日召见瑚儿,怕是得知瑚儿年纪轻轻便得中解元,又是国公爷的亲孙子,想来日重用。但老大前几日弄出来事儿又让圣上不放心。今日老大没了,圣上便要亲自召见考较瑚儿一番,再行定夺。
虽还不知贾赦弄出了什么事儿,也不好这时候把贾赦小厮叫来拷问,但贾母心下却安定不少。
今日圣上亲自见了瑚儿,自然会知道瑚儿与老大不同。
若真如此,老大今日身死,真是他这一辈子总算为家里做了一回好事儿。
等了一个多时辰,天色越来越暗。饶是贾母已经心内大致有数,也不由有些惶然,更不用说同在等消息的其他人了。
张问雁在内间吃了药又略躺了一会儿,把心跳气短略缓过去些,便忙着出来服侍贾母。她又是担心,又怕贾母看见她担忧心烦,只能竭力忍耐。
王宜和的担心不比张问雁少半分。瑚儿得中解元,又是府里袭爵的人,他若出了什么事儿,那珠儿元春岂不是少了依靠?珠儿在床上病着,元春没两年便要出阁,瑚儿现是贾氏一族最出息的人,他可万万不能出事!
再从情分上论,若不是瑚儿琏儿一路上照顾珠儿,只怕珠儿的身子比现在还差……还有宝玉出生那段日子,她还没认真谢过鸾丫头和瑚儿保全宝玉之恩。
她从前对针对瑚儿许多,瑚儿都没因计较这些不帮着珠儿。她本就理亏,还欠着人家情分,想想真是叫她羞愧。她读书不多也知道什么叫“亡羊补牢”,鸾儿还是她亲侄女,就更容易了。
外宁国府贾敬夫人和尤氏早都想好要一心跟着贾母贾瑚。并分家出去的贾族中媳妇自然是盼着两府上繁盛不倒,他们旁支才更好沾光。
因此别管屋里这些女眷平日心中有多少嫌隙,此时都一心盼着贾瑚没事。前院里贾族中男子也是一样。
一族的人盼到天色昏沉,终于等到人报贾瑚在门前下马,同行的还有六宫都太监曹全德来宣旨。
贾母等忙又是摆香案开中门跪迎。
贾瑚同曹太监互行了礼,走到贾母身边。
曹太监满面是笑,展开圣旨。
“……听得一等将军贾赦身死,念及其是荣国公之后,其子贾瑚年少有为,朕心甚慰……”
“贾赦身死……朕心甚慰……”贾母心里一个咯噔。
果然是老大不知做了什么,得罪了圣上!幸好他已经……
上头曹太监旨还未宣完,贾母只得忍耐心中焦躁静听。
可越听到后面,贾母反而越发安心。
除那一句外,圣旨上都是怀念国公爷和夸赞瑚儿的话。
“……特命贾瑚仍袭一等神威将军之爵,安心守孝,诚心向学,勿坠祖父名声……钦此。”
荣禧堂内寂静一片,连呼吸声都不闻。
一等将军!竟是平袭一等将军!不是降等袭三等将军!
贾瑚开口,声音清冷恭敬。
“臣贾瑚领旨谢恩。”
曹太监捧着圣旨递到贾瑚手中,眼角笑出数条褶子,道:“恭喜贾将军,这不降等袭爵可是圣上的大恩,贾将军可莫要辜负了圣上恩德。”
贾瑚把圣旨双手交到林之孝手里,引曹太监上座,边道:“多谢公公提点,公公一路辛苦,快给公公上茶。”
曹太监立在椅边不坐,摆手笑道:“茶便不喝了,天色不早,咱家这就回去给圣上复命。贾将军真好骑术,咱家可是险些在后边追掉了半条命呐。”
贾瑚叹道:“是我心中记挂父亲丧事,所以赶得急了些,真是辛苦公公了。”
他从袖中取出荷包,塞在曹太监手里:“全当给公公压惊。”
曹太监手指一捻,便知少不了一千银票,更是笑得真了,他便随意一拱手,道:“咱家这就回去了,贾将军请留步。”
贾瑚到底和贾敬贾政等亲把曹太监送到大门,看曹太监翻身上马远了,方冷了脸转身回府。
安心守孝,很好,最起码能有两年清净能不同这些恶心人打交道。
*
荣禧堂内,贾母张问雁皆被团团围着,恭贺声不断。
“不愧是咱们瑚儿!”贾敬夫人面上挂着笑,眼中含泪,正是又为贾瑚袭爵欣喜,又为贾赦离世伤心,“瑚儿今日得袭一等将军之爵,可见今日面圣,圣上必是极欣赏瑚儿。能得了瑚儿,咱们贾家真是祖宗保佑!”
贾敬夫人身旁围着的贾族中诸媳妇表情和她大同小异,听得贾敬夫人此言,都连声附和夸赞。
贾母拭泪道:“这都是圣上隆恩,你我都需谨记圣上恩德。”
贾家媳妇们听了自然连声应是。贾敬夫人又拉着张问雁的手,垂泪道:“有了圣上旨意,赦大老爷的身后事便能更风光些……”
张问雁心内空落落的,喃喃道:“是啊……”
贾母瞄张问雁一眼,正色道:“瑚儿得袭一等将军之爵是圣上对瑚儿的恩旨。瑚儿父亲生前是一等将军,不论瑚儿是什么身份,他的丧礼都该按一等将军办。倒是来客没准会多些。瑚儿父亲尸骨未寒,咱们高兴归高兴,莫要太过了。圣上隆恩不是让咱们在外炫耀的。”
从张问雁并贾敬夫人起,到族中诸位媳妇,都恭敬行礼应是。
贾母起身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们都各自散了罢,明日再来。别忘了把我的话告诉你们各家爷们!”
贾家媳妇们再次垂首应是。
贾母又命:“老大家的,你把我这话告诉府内上下!现在全府上下办大老爷丧事要紧,谁也不许懈怠!若让我知道谁敢出去招摇,我看他有几个脑袋!等丧事办完了,瑚儿自然会论功行赏!”
瑚儿自然会论功行赏……张问雁满心苦涩,应得一声:“是。”
贾敬夫人觑着贾母面色,便以为是贾母还在为贾赦离世伤心,自悔才刚说话太多,忙要找补,便主动领了任务,与贾珍媳妇送贾代儒贾代修两位和贾母同辈的老太太回去。
宁府中人和族中媳妇们都请辞散了,一时间荣禧堂内便只剩贾母和张问雁王宜和。贾珠病重,贾元春正在贾珠院子守着,王熙凤已去卫姨娘院子里一同主事。
王宜和心内正喜着贾瑚不但没事,还额外平级袭了爵位,并没降等。她和张问雁送走诸人,正要说帮着张问雁去传贾母的话,扭头见了张问雁神色却是一愣。
张问雁眼中并无半分高兴神色,全是空洞茫然。
怎么瑚儿成了一等将军,大嫂子反而不高兴?王宜和心中纳闷。
大老爷混账了这些年,纵容丫头姬妾害得大嫂子没了两胎病了好几年,难道大嫂子竟还对大老爷有情分?
说句不中听的,若她是大嫂子,只怕早都恨毒了大老爷,巴不得他早日去死。
瑚儿中了解元,现是一等将军,琏儿看着也是出息的,苦熬了二十年,大嫂子的福气不是来了?
等三年后出了孝,瑚儿娶了鸾丫头,鸾丫头那么能干,大嫂子不就和老太太一样是老封君,每日高乐享福,含饴弄孙就行?琏儿本就是瑚儿一手带大,又有了鸾丫头,说不定大嫂子连琏儿婚事都不用操心,交给瑚儿鸾丫头就办得四角齐全。
反倒是她的珠儿病得那样,还不知怎么样……
看张问雁呆呆立在廊下,既不说话也不动,王宜和试探唤道:“大嫂子?你怎么样?若你身上觉得不好快回屋歇着,我替你去传老太太的话?”
张问雁一惊,回神慌乱看了王宜和一眼,勉强笑道:“多谢二弟妹,我还能撑得住。”
王宜和待要不管,但看张问雁面色实在难看,她轻咳一声,走近一步,犹豫道:“大嫂子,毕竟大老爷已经去了,你……别太过伤心,好生歇着养身子罢。瑚儿现袭了一等将军,你的福气且在后头呢。”
张问雁险些冷笑出声!
福气在后头!什么福气!
瑚儿不过十二岁,还是个禀生的时候就敢拿自己威胁她,现在瑚儿又是解元,又是一等将军,还是这荣国府里当家人了,这荣国府里哪里还有她落脚的地方!
面前是王宜和,张问雁不欲让王宜和看出她的想法,要随便说两句把这一茬应付过去,忽然后头传来声音:“张夫人!”
这是鸾丫头的人。
张问雁只得转身,问:“什么事儿?”
白鹭见了张问雁表情,不由心下微沉。但她面色不变,仍是带着微微的喜意道:“张夫人,卫姨娘生了!姨娘生了个哥儿,母子均安,哥儿重三斤八两,听产婆说虽然小些,但生得齐全,只要好好养着不怕养不大!”
她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只想把姑娘嘱咐的话都说完:“幸好夫人虑得周全,早早收拾好产房又备下奶娘,现下哥儿已经吃上奶了!”
张问雁身形略有些摇晃,她身边丫头立时伸手去扶。
搭着丫头的手站稳,张问雁努力笑道:“真是喜事!我知道了。还有一宗喜事,你快回去告诉鸾儿,才刚宫中曹太监来传旨,圣上命瑚儿平袭一等神威将军。今日辛苦鸾儿凤儿了,现在这里还暂时走不开,卫姨娘那里还劳鸾儿凤儿多看一会儿。等这边腾出手来,我亲自去谢鸾儿凤儿!”
白鹭喜笑颜开,行礼笑道:“是,我这就回去告诉姑娘!”
见张问雁似真是无事,王宜和道:“大嫂子,那我先去把这话告诉老太太?”
张问雁心内一团乱麻,回应慢了半拍:“多谢二弟妹……还有……”
“还有什么?”王宜和忙问。
张问雁道:“烦二弟妹替我和老太太告罪,卫氏那边生了,总不能让凤丫头鸾丫头两个小孩子一直守着,我吩咐完人,先把卫氏那边的事儿理清再回来。”
妯娌两个互行了礼自去忙碌。
敲打完下人,往卫姨娘院子过去的路上,张问雁身边丫头见张问雁面色着实不大好,劝道:“太太若是身子不舒服,不如和老太太告个罪先歇着,卫姨娘那里左右有鸾姑娘,又不是外人。老爷丧礼事儿还多着,还请太太保重身子。”
张问雁心内刺痛,只道:“那是老爷最后留下的血脉,我得亲自看了平安才放心。”
到卫姨娘院中时,王熙凤王熙鸾已经命人把大夫产婆都送走,院中各处也收拾好,她两个也已用过晚饭。
正是摆饭的时候,白鹭回来喜气洋洋的说了贾瑚袭爵消息。王熙鸾凝神一想,便知是宫内疑心也过去了,加之翡翠母子平安,今日也累得够呛,她胃口大开,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
饱足一顿,王熙鸾觉得浑身舒泰,看天色已晚,正和王熙凤道:“今儿折腾到这会子,怕是明日才能回去了。”
王熙凤叹道:“又是死,又是生,这人间生生死死真是难料。”
王熙鸾听她竟有几分禅悟的意思,忙岔开话题,提议一同去看才出生的孩子。
两人才行到廊下,便见张问雁进了院子。张问雁脚步虚浮,看得王熙鸾直想皱眉。
她和王熙凤一人一边扶着张问雁看过卫姨娘和孩子。张问雁自知手上没力气,便没抱那孩子,只细细看过孩子手脚,见果然齐全,和翡翠道:“你给老爷留下血脉,生产有功,只管安心养着,这孩子……”
张问雁略微停顿,听得翡翠提起心。
“……你自己想养便养着,若你愿意,等老爷丧事办完,你搬过来和我住也好。”张问雁慢慢把话说完,看翡翠神情。
翡翠嘴唇张了几下都没发出声音,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鸾丫头。
鸾丫头微怔,转头和她道:“伯娘,卫姨娘才生产了一整日,只怕人还糊涂着,不如等姨娘养上几日再说?”
果然,鸾丫头今日救了翡翠的命,在翡翠心里鸾丫头已是比她更可靠了。
她早晨昏倒在地,没能顾得上翡翠。等她醒的时候,鸾丫头已经接手了翡翠的事儿,那时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翡翠本是她精心挑出来的人,她把翡翠教养长大给了老爷,从没半分亏待过翡翠,就是知道翡翠是个知恩图报,没那么多歪心思的。便是翡翠能有孕生子,老爷是那么个混账样子,翡翠不靠着她,难道去靠着老爷?
可今日之后,她便不再是翡翠最大的恩人。鸾丫头才是。毕竟那可是救命之恩。
张问雁对翡翠一笑:“也是,是我着急了。左右你还要坐一个月的月子,先好好养着,等出了月子再说。”
翡翠忙道:“多谢太太。妾身定当好好养着身子,早日好了继续服侍太太。”
张问雁笑笑,给翡翠掖好被角,起身勉力把这院子看过一遍,把几个奶娘和翡翠院子里的丫头婆子敲打一番,和王熙凤王熙鸾道:“好孩子,多的话我不说了,天晚了,我实在撑不住,不亲自送你们了。你们回院子好好歇一晚上,明儿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看丫头婆子们簇拥着两个女孩子远了,张问雁看向用作翡翠产房的西厢房。
她本来还想等翡翠不管生下的是男是女,都照着云雀的例,把孩子记在她名下算作嫡出,往后这孩子前程也能顺当些。
但……既然翡翠已视鸾儿最重,那她便不再费这个事了。
左右往后府里也是瑚儿当家做主,她这做婆婆的且还得看儿媳妇面色过活,翡翠和她的孩子若能得鸾儿喜欢看重,说不定比记在她名下前程还好些。
瑛儿……你养出来的这个女儿,真是了不起。
上天让你劝我活过来,又要让我看着你的女儿把我身边的东西一样样夺去吗?
偏偏是你的女儿,不是别人。
沉沉夜色里,张问雁幽幽叹息。
她身边丫头们忙道:“太太可还没用饭呢,既然事儿都完了,太太快去给老太太请安,好用饭吃药。”
张问雁应得一声,偏这时候有丫头来报:“太太,老太太问您这边事儿忙完没有,若忙完了请您过去。”
“忙完了,我这就去。老太太那边儿是什么事儿?老太太还在荣禧堂里?”张问雁问。
来报信的丫头道:“老太太还在荣禧堂,二老爷、二太太、瑚大爷、琏二爷和元春姑娘也在。我也不知是什么事儿,请太太快去罢。”
张问雁的丫头们只好服侍张问雁再往荣禧堂前边回去。
荣禧堂内,贾母闭眼坐在上首,靠着后面椅背,下首是贾瑚贾琏兄弟与贾政王宜和贾元春三人两边对坐。贾瑚北面位置空着。
人报“大太太来了”,除贾母外,余下五人都忙起身相迎,贾政更是要避出去。
贾母睁眼道:“老二不用避讳,趁着今日都在一处把事儿说明白,好安心治丧守孝。”
贾政领命,到底往后退了几步,给张问雁行礼。
张问雁一进门先要给贾母行礼,贾母见她气色极差,命:“别行礼了,琏儿,扶你母亲坐。去给你们太太拿些燕窝牛乳来,边吃边说。你们也都坐下。”
贾琏依言把张问雁扶到贾母下首第一位坐了,自己并不坐,只在张问雁身后侍立。
贾政不好和长嫂对坐,自有丫头给他拿了椅子放在贾母身旁。贾母见了命:“给瑚儿也端把椅子,就在我旁边。”
于是各自归座,反而是贾瑚坐在张问雁上首,贾政也在贾瑚次一位坐着,王宜和与张问雁对面而坐,贾元春坐在王宜和下首,贾琏也被贾母命在张问雁下首坐了。
这等次序坐下,诸人心中都各有猜测,面色不由变化,唯有贾瑚神色分毫不动。
贾母看过一圈下首儿孙,直背端坐,道:“大老爷已去,今日圣上命瑚儿袭了一等将军之爵,往后瑚儿便是府上当家人,你们可都清楚?”
除贾瑚外,诸人都道清楚。
这几声过后,贾母垂眸喝茶不言语,屋内一时安静得呼吸可闻。
贾瑚坦然受着诸人目光,并不用眼神回应张问雁的疑问。
张问雁把小巧的燕窝碗捧在手心,想努力从这碗上借到几分热度。
贾母放下茶杯,杯子和茶几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众人视线都不由转向贾母。
“既然你们都清楚瑚儿已是袭爵的当家人,那瑚儿的话在这府里就应说一不二。”贾母终于开了口,目光从贾政起扫到张问雁王宜和,最后扫过贾元春贾琏身上,“人常说‘父母在,不分家’。当年国公爷去的时候我还活着,所以没叫你们分家各自过活,让老二一家仍住在府里。现今老大去了,荣国府是瑚儿当家,天下没有叔叔必要跟着侄儿过的理。瑚儿。”
“在。”贾瑚起身应道。
贾母略抬首看向贾政,道:“这府上现都是你说了算。要不要和你二叔二婶子分家各自过活,你决定罢。”
做叔叔的竟要看着侄儿面色过活不成!贾政面庞涨红,浑身发颤,霍然起身便要说话。
“老爷!”王宜和这一声把贾政的话堵在嘴里。
贾政怒瞪王宜和:“你要说甚!”
王宜和也起身,直直反看回去:“老太太说都听瑚儿的,老爷还是先听瑚儿说了再开口罢。”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贾赦身死,朕心甚慰。
贾母:老大走得真是时候。
贾赦:???
这是昨晚的更新~来迟啦~辛苦小可爱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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