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听得元春被封为北静王世子妃,并圣上同时封了两位北静王世子侧妃的消息,贾珠便觉得头晕目眩,是被贾瑚贾琏搀回房内的。
当日不到正午,北静王家来人,说了两位侧妃是圣旨赐下,并非北静王和王妃所求,贾珠心内暂安,身上也略觉好些。
但侧妃既非北静王家所求,圣上为何要一同赐下两位?就连皇家给皇族皇子世子选妃时,也不是回回都正妃侧妃一起选出来,要知北静王是异姓王爵,和正经皇子世子比皇家还远上一层。
贾珠能想到这处,贾母自然也能想到。这话不好问北静王家,贾母便悄悄往外打听是何等缘故。
一日半日且打听不成,没等知道原因,贾珠就被贾瑚贾琏架上了马车。
其实贾珠身子本便不甚好。读书伤神,久坐伤身,贾珠又不似贾瑚一般日日习武不怠——一则是他幼时贾政便强命他读书,不许他习武分神,二则他年纪渐长,功课愈发繁重,压力愈大,也没精力从头开始习武了。
他长到今年十七岁,大大小小的病一直不断,病得最严重的便是他十三岁那年贾瑚连中小三元,他却连增生都不是那次,在路上船上病了一个多月,回京后又养了许久才好。
贾珠永远记得他十三岁没中秀才回到家中那一日爹娘的争吵。
“瑚儿比你小一岁连中了小三元!一个府上养出来的,你成日都读得什么书!”
“左右已没比过兄弟,明年便是考中,人家记着的也不是你!”
“别听你父亲的,珠儿。你出息上进,娘都看在眼里。”
他自小就知道他是爹娘的独子,妹妹的长兄,他要好好读书,“出息上进”,给爹娘争光,给妹妹依靠。
从开蒙到十七岁,除了病得起不来床外,他没有一日懈怠过。休沐不曾,年节里更不曾。
可人有天资高下之分。
若说幼时他还经常不服瑚兄弟比他更得先生夸赞,不忿瑚兄弟在祖父面前“闹事”——后来他明白那是爹娘的错。但到了现在,他已对瑚兄弟心服口服。
不是人人都能十二岁得中小三元,不是人人都能十六岁秋闱之前能得先生说一句“十拿九稳”。
前朝张相国便是十二岁得补府学生,十三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十六岁便成举人,二十三岁金榜题名为庶吉士,难道人人都能成张相国?(注1)
瑚兄弟有可能是,而他,不过世间碌碌平凡学子而已。
但他知道自己平凡,却不能甘于平凡。
父亲愈宠姬妾,宝玉养在祖母处,母亲期待都在他一人身上。还有元春,过不得两年便要成世子妃,若无娘家帮扶,不是任人欺负?
还有李家姑娘……
定亲三年,他身上所穿衣衫鞋袜多有李家姑娘做的,连祖母母亲甚至大伯母处李家姑娘都四时有孝敬,元春也没少得了李家姑娘的针线礼物。他不能让李家姑娘得个没用的夫婿。
就算先生说他只有三四分把握能中,他也得搏一搏!
因贾珠上船时身子本就不甚好,船上又不比平地稳当,贾琏被贾瑚派去照顾贾珠,从早到晚劝贾珠多歇多睡,看着他吃药吃饭。
贾珠知道这是贾瑚贾琏兄弟的好意,怕他支撑不住出事。因此贾琏让他吃药他便吃药,贾琏让他歇息,他虽然舍不得文章,也听话躺在床上。
但他失眠的毛病已久,纵然躺在床上,一时也不得入睡。
贾琏得了贾瑚的令,就住在贾珠外间。听得贾珠在里不断翻身,他打着哈欠问:“珠大哥怎么不睡?”
贾珠不欲说他早有失眠的毛病儿,一时找不着别的借口,只得道:“我在想为甚圣上会给北静王世子一下赐下两位侧妃?此事便是皇家世子中也不常见。”
贾琏犹豫一会儿,道:“珠大哥,我听大哥说他猜是宫中几位相争惹恼圣上,所以……”
他又忙道:“本来大哥怕珠大哥多想,不许我告诉珠大哥!可珠大哥既然睡不着想这事,我就这么一说。嗐,珠大哥也别多想了,左右不过郡王世子侧妃,一回都赐了,也省了往后……”
说到一半,贾琏觉得这话不对,止住话头默默闭上嘴。
内间,贾珠沉默半晌,道:“多谢琏兄弟,睡罢。”
贾琏说错了话,不敢再说什么,含糊应得一声,闭眼就睡熟了。
内间贾珠本只想着书和圣上用意,现知了大概,他又不免思量一回太子几位和京中形势。但他不比贾瑚对各家都有所了解,想了半日勉强猜出是因贾家和北静王家如今不靠着任何一位皇子,一心忠于圣上,所以圣上见几位皇子争抢北静王世子侧妃之位发怒,亲自选了两个侧妃?
只是他才想明白,就透过窗子看见天已蒙蒙亮了。
几乎一夜没睡,起身后头又晕又痛,贾珠却不肯让贾瑚贾琏看出来,强撑着过了一日,到得晚间歇息前,他已头痛得连书上字迹都看不清。
一整日没得学到半点儿,贾珠身上累极困极,又不住想着今日耽误一日不知耽误多少工夫等等,心中懊悔焦急种种感情交织,直到三更才勉强一觉。
第三日,他略觉好些。可他毕竟是带病上船,身上本就不好,又是连着两日不曾好歇,又能有多少精神放在读书做文章上?
贾瑚有心帮贾珠几分,但一起讨论文章时,看他前言不搭后语,眼神恍惚,便先斥了贾琏,又强命贾珠闭眼歇息,不许再费神读书。
看贾琏被训得可怜,贾珠这才吐露:“瑚兄弟,不怪琏儿,是我夜里睡不着,又不曾告诉你们。”
终于得了贾珠一句实话,贾瑚看贾琏一眼,贾琏立时就闪身退出内间,还把外头服侍的小厮都带了出去。
“这话我说本不合适,可珠大哥何必如此勉强自己。”贾瑚道,“珠大哥今年十七岁,便是再过三年也才二十及冠。先生们都说珠大哥就算今岁不中,下两科也有七八分把握,珠大哥何必急于一时?”
“那瑚兄弟又是为何一刻也不肯放松?”贾珠对着贾瑚笑笑,不答反问。
贾瑚道:“既然珠大哥心意已定,我不多劝。但秋闱三场,每场三日,若身子不好可熬不出来。珠大哥既然一心想中,先把身子养好是最紧要。”
“多谢瑚兄弟,我知道了。”沉默一会,贾珠道。
贾瑚不再多言,转身出了内室,来至走廊看贾琏等在那里,问他一句:“委屈吗?”
贾琏忙着摇头:“我知道大哥这是做给珠大哥看的。”
贾瑚拍拍他的肩膀,道:“回去罢,珠大哥还是交给你。”
贾琏道:“大哥放心,你只管安心读书,我再不让别事烦你。”
而贾珠到底把贾瑚的话听进去几分。
贾珠能十四岁进学,日日读书不怠,心志自比常人坚忍些。他强迫自己歇了十日,歇到精神饱满身上和平日一样,方又拿起书本笔墨苦作文章。
但路上浪费的这将近半个月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七月初六靠岸入金陵城,贾珠见了薛良王宜静后,恨不能立时便回院子梳洗了接着读书。
可他没想到竟听得贾瑚说要亲自去接鸾妹妹到薛家来。
那时贾珠愣怔了好一会儿。
还有一个月便要下场,瑚兄弟竟还要抽出一日亲自去接鸾妹妹?
姨夫姨母也没想到瑚兄弟这么说,但瑚兄弟坚持要亲自去,姨夫姨母也没法子,只得让他去了。
晚饭时,他听得瑚兄弟和仁三弟比试,仁三弟中暑虚脱,他不好立时就走,明日才回薛家。
贾珠忽然觉得口中饭菜都没了滋味。
饶是再认了他比不过瑚兄弟,但亲眼见了瑚兄弟读书习武样样不落,读书上还比他专心读书的要强,他心里怎能全无想头?
从出生起父亲便拿他和瑚兄弟比,从小比到大他没有一次比得过。若这次瑚兄弟高中而他榜上无名,回京后父亲又该怎样待他?
明明是暑热未消,贾珠却觉得浑身发寒。
他再也不想听到父亲说他比不上瑚兄弟的话,也不想看见母亲失望的眼神。
下场前在薛家一个月,贾珠铆足了劲儿下苦功,又是三更睡五更起,日日熬油似的熬着。
和贾瑚承诺会照顾贾珠的贾琏劝不动他,只得去求贾瑚。
贾瑚道:“珠大哥如此的根源不在你我,在二叔和二婶娘,乡试后再看罢。”
已经长到十二岁,贾琏对家中各人的关系也心里明白。听得贾瑚这么说,他也无法,除仍是看着贾珠吃饭吃药外,别事便不大插话了。
眨眼到了下场的日子。
说是要考三场,每场三日,实则贡院进去了就出不来。几乎是连着在那号房里九日,薛良王宜静给贾珠贾瑚备下各样禁得住放的吃食东西,送他们入场后,在出场前一日就在家里请下大夫候着,就是怕九日煎熬把他们弄出病来,救治不及时年纪轻轻落下病根儿。
乡试三年一场,哪年出场时金陵贡院门口不倒下几个考生?
八月十七出场,八月十五中秋。王子胜郑氏是四月初三没的,到得七月中旬,王仁王熙凤都出了热孝。是以八月十四薛家派车来了王家老宅,把王仁王熙凤王熙鸾都接来薛府过中秋。
贾珠贾瑚尚在贡院里面,贾琏和王熙凤王熙鸾不算血亲,也算得从小长大的亲戚兄妹。
王宜静年近三十才得了两个孩子,惯是喜欢孩子们,且又是中秋夜,她和薛良商议了,没顾什么男女大防,让一府上孩子们围坐一桌,共同赏月庆贺中秋。
已经一年多没见,又是同在金陵一个月余,终于见到一面,贾琏王熙凤心内都各自明白他两个无甚可能,又皆有千言万语,偏是在长辈们面前,诸人看着,只得装作无事,勉强说笑。
王熙鸾更是知道他们二人内情,见他们怎么掩饰,到底还是能看出一二分,便在席上尽力说笑玩乐,把众人的目光都引到她身上来,以给贾琏王熙凤掩饰。可王子胜算她亲叔叔,她也在孝中,不好太过,只能勉力罢了。
好在有薛蟠这个“小魔王”在。
赏月赏到一半,薛蟠便吵嚷着要去方便,王宜静命丫头们好生护送着过去回来。
哪知薛蟠并非去方便的,而是坐不住了想溜。
薛府花园子虽大,但他从会走路起长到六岁就日日在这园子里逛,早逛熟了。虽然他身边的奶娘丫头们没少被他坑过,每回跟着他都恨不能长八双眼睛,怎奈薛蟠是一心想溜?
天色又黑又暗,他看着到了湖边上,趁围随的奶嬷嬷丫头们略露出个空儿,一个猛子就扎到湖边草丛里头!
奶娘嬷嬷丫头们吓得尖叫,顾不得脏了衣裙鞋袜也往草里钻。但这些人哪儿比得上薛蟠灵活?不过几瞬,薛蟠就钻得不见了影子。
消息报到席上,薛良一口酒没咽下去,呛得猛咳,王宜静一面给薛良拍背,一面气得骂那一脸惊慌的丫头:“说了多少回叫你们好好看着,你们都不放在心上!这么黑的天,大爷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丫头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王宜静急道:“这会子磕什么头!还不使人找去!”
薛良缓过来怒道:“孽障!孽障!不看是什么日子,只会随性子胡闹!失了性命也是活该!”
毕竟是年近四十膝下独子,薛良这么说着,一面已起身要亲自去找,但想到家里还有客,他忙回身看着席上王仁贾琏王熙凤王熙鸾四个孩子,才要说话,王仁已起身道:“姑父不必着急,我和琏兄弟同去帮着找,也能快些找到蟠兄弟。”
王熙鸾就坐在薛宝钗身边,也拉着薛宝钗站起来,和王熙凤对视一眼,道:“宝钗妹妹就交给我和凤姐姐罢。”
薛良看着贾王两家四个孩子是这等模样,再想想他都长了六岁还只会惹祸的独子,心内不知叹了多少遍。但找人紧急,他只忙道:“那就多劳你们了!等找着了这孽障,我再好好谢你们!”
王宜静心内焦急,早已落下泪来,对着王熙凤王熙鸾说几句“我的儿”,也匆匆跟着薛良出去。
亭子里人“呼喇喇”都没了影儿,王熙鸾把薛宝钗从椅子上拉起来,柔声道:“宝钗妹妹,咱们先回屋子等消息,好不好?”
薛宝钗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张嘴要说话。
王熙凤安慰的话都到了嘴边儿,没想到薛宝钗哭的却是:“哥哥出去玩儿怎么都不带我!”
看着王熙凤错愕的神情,明知不合时宜,王熙鸾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问:“凤姐姐不是在二姑家住过?怎么不知宝钗妹妹的脾气?”
王熙凤摇头笑道:“上回我来还是去年冬日呢,是我忘了。”她走到薛宝钗身边笑道:“蟠兄弟不是不带你玩儿,是他怕你也被姑父教训,所以才独个跑了。”
薛宝钗豆大的泪珠挂在脸上,看着王熙凤满脸不信:“才不是!爹爹从来不说我的!哥哥就是没带我玩!”
王熙鸾笑得险些撑不住,把手搭在王熙凤肩上,道:“你忘得也太多了,看来你得多住几日,才能慢慢儿都想起来。”
一左一右牵着薛宝钗暂到王宜静正房等着,夜色已深,薛宝钗年幼经不得困,头在王熙鸾怀里一点一点。
命人拿了被褥来,把薛宝钗小心挪到炕上先睡着,王熙凤见薛宝钗睡得安详,不由悄声问王熙鸾:“妹妹,怎地宝钗妹妹半点儿也不担心蟠兄弟?”
王熙鸾叹道:“宝钗妹妹还小呢,蟠兄弟又是惯常会惹祸,倒从没出过大事儿,薛姑父就算教训蟠兄弟,二姑姑护着,每次也教训得不狠。次数多了,宝钗妹妹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
王熙凤皱眉叹道:“现下蟠兄弟年纪小,惹祸也惹不出什么大的。但总这样下去,蟠兄弟一年年长大,只怕……”
王熙鸾握住王熙凤的手,两人出至堂屋,王熙鸾悄声道:“蟠兄弟是咱们表弟,到底是薛家子嗣,有薛姑父在,你我又是小辈,怎好插手别人家怎么养孩子?”
王熙凤摇头:“姑父姑母待你我都好,真让我一句话都不说,我心里难安。”
王熙鸾没接这话。
过得一会儿,王熙凤笑了,道:“罢了,你说得对,如今你我都还是孩子,我连我自己都不知要如何,怎么好管别人家事?就比如伯父伯娘当年把我和哥哥接到身边教养,是因我和哥哥都是王家孩子,伯父又是王家当家人。姑姑是咱们亲姑姑,姑父可不是。我还不知姑父待我和哥哥这样尽心,究竟是单看在亲戚面上,还是看在……”
王熙鸾握紧王熙凤的手,王熙凤止住话音。
薛家能进屋的大丫头都不在屋里,全都在外面找人,侧间里看着薛宝钗睡觉的有几个薛宝钗奶娘丫头,堂屋内全是她们两个的人。但毕竟是在别人家里,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妙。
两人坐在堂屋静静等了两刻钟,还不见薛良等找到人回来。
王熙鸾看了眼时辰钟,见已经是将近亥正(晚上十点),正想着要不要让奶娘把薛宝钗先抱回院子里好好睡着时,王熙凤悄声开了口。
“妹妹,你知道我……和琏二哥哥……”
她这话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在王熙凤的注视下,王熙鸾抿住嘴唇,缓缓点头。
屋内又静默许久。
王熙凤低声笑了:“我就知道。不然那年还在荣国府过年,明明你和元春姐姐说的是你要见瑚大哥,琏二哥哥为什么跟来?”
“琏二哥哥对我有心,瑚大哥那样聪明人物,怎么看不出来?”
“妹妹和我同吃同睡一起上学,妹妹心里想的什么我总是猜不到,可我心里想的,妹妹每回都能知道。”
王熙凤说到最后,轻轻把头靠在王熙鸾肩上。
“妹妹,你别这样,我不怪你。多谢你想着我,顾忌着我,替我遮掩。往后,你不用替我找机会见琏二哥哥了。”王熙凤轻笑,“左右都是没了机会,再见又有什么意思?过上二三年,我们都长大了,琏二哥哥忘了我,我也忘了他,岂不干净利落?我不管琏二哥哥是为了什么来,过两日珠大哥瑚大哥出场,你也不用替我寻机会。我不见他。”
王熙鸾把手放在王熙凤肩头,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
薛家的中秋夜结束在王宜静和薛蟠的哭声和薛良的哀叹里。
王仁贾琏跳进水里把薛蟠救起,薛良亲自举板子打了两下薛蟠,便被王宜静哭着拦下。
第二日,薛蟠得了风寒,烧得人都开始说胡话。薛宝钗看了哥哥这样,哭得泪眼汪汪,许是因心里发急,她又犯了那种热病,开始身上发热并咳嗽气喘。
秋日中秋前后正是商家最忙碌的日子,薛良又是挂心两个孩子,又得精心照顾自家生意,更兼中秋夜也着了些凉,才两三日的功夫,人便看着憔悴不少。
王宜静要照顾两个孩子,还得顾着薛良,幸好有王熙凤王熙鸾帮着,不至于分身乏术。王熙凤照顾薛宝钗,王熙鸾就势把迎贾珠贾瑚回府的事接下,王宜静怕她们年轻没经验,特嘱咐了许久,还让一定要预备下一位好大夫在家里。
贾瑚自小习武,身子骨好得很,这些年又有王熙鸾不断给着补身药丸,他估计上山打虎都不在话下。不过九天的贡院,王熙鸾觉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王熙鸾是知道原书里贾珠早夭,而从薛良起到王熙凤,都知道贾珠身子弱,这大夫说是给两人准备,其实是给贾珠一人备下。
等到八月十七出场的日子,薛家早早派出车马人手往贡院门口等着。
天才放亮,考场中便陆续有考生出来。考试直到申末(下午五点)才结束,上午便出来的考生要么是胸有成竹早早完了卷子,要么是自知必不能中已经放弃。
但不管是哪等人,在贡院号房里被关了九天,出来之后无不是蓬头垢面,神情憔悴,再俊的容颜也要失几分光彩。林之孝盯紧了每个出来的考生,生怕错过他家大爷。
待到正午,从贡院中出来的人更多。院门开启,从内一连出来七八个考生,林之孝一眼就看出来哪个是贾瑚。
“大爷!”林之孝跳下车辕就迎过去。
纵是身体再好,在那小窄屋子被关了九日,贾瑚不免面色也有些憔悴,但他精神尚足,远远就令林之孝止步,道:“速回府上!”
……太臭了,得赶紧洗澡。
林之孝跟着贾瑚久了,从贾瑚动作里也能猜出一二分意思。他又知道贾瑚素来喜洁,既猜得了意思,他便二话不说赶到车边,给贾瑚掀开车帘,看贾瑚跳上马车坐稳,立时亲自驾车回贾府。
……大爷现在真有点儿臭啊。
贾瑚上车前没忘了和贾珠小厮说得一句:“耐心等着,珠大哥惯是最末才交卷子。”
车行到一半,贾瑚眯得一会儿,精神更足,便问:“你出来之前鸾姑娘没说要等着罢?”
林之孝笑道:“大爷放心!姑娘嘱咐了,叫我们接到大爷,先送大爷回院子梳洗歇息,都收拾好了再给姨老爷姨太太请安不迟!姑娘请大爷放心,姨老爷姨太太那边也都知道的。”
贾瑚问:“这两天薛府出了什么事儿?”
林之孝忙道:“中秋那晚薛大爷落到水里,被仁三爷和二爷救起来,这都两日高烧不退了,今早似乎好些个。薛姑娘也得了病。似乎姨老爷身上也有些不好。”
回完话,他忍不住问:“大爷怎么知道薛家出事了?”
“若不如此,姨太太怎会把接我和珠大哥出贡院的事交给你未来大奶奶?”贾瑚又在车内闭上眼睛。
此时,王熙鸾在薛府又嘱咐一遍人:“若瑚大爷回来,先给上热水洗澡——热水多备些,备个三四次洗澡的水。看瑚大爷收拾好了,再给上热茶热饭。厨上都备了什么菜?”
薛府管家娘子从头回了备下的菜样。
王熙鸾听了道:“别给太油腻的,那金银肘子东坡肉都撤了。九天没好生吃饭,一下吃这么油腻的,肠胃怎受得住?”
薛府管家娘子连声应下,心道怪不得荣国府给瑚大爷定下这么一位小姑娘。这鸾姑娘年纪小,心里主意可真不小。
白鹭等看了那薛府管家娘子神情,都在一旁发笑。
王熙鸾只做没见,和那管家娘子继续道:“若珠大哥回来,热水澡和饭食都备下,看珠大爷想先做什么。还有……请大夫预备好了去看。”
管家娘子都应下,见王熙鸾再无吩咐,便退下办事。
王熙鸾吩咐她身边人:“告诉三哥和琏二哥,瑚大哥哥回来想必没精神见他们,请两位哥哥等瑚大哥哥收拾好了再去见。”
白鹭笑道:“姑娘真是安排得再全也没有了。”
王熙鸾十分镇定:“秋闱是大事,我安排得细致些不好?”
等贾瑚回到薛府院内,不到小半刻的功夫,净房就预备好温度合适的热水给他洗澡,澡豆澡巾等物也都齐备。
连洗了四浴桶的水,贾瑚方觉得身上干净,命上饭菜。又是不过一会儿,小厮们便从厨房提来饭菜摆在桌上,贾瑚一看,是炖得开花儿的各样细米粥并好克化的菜,看着便叫人有胃口。
饱足一顿,贾瑚长出一口气,觉得这些日子亏空的力气都回来了。他这几日在贡院睡得不错,精神还可,便往正院去见薛良王宜静。
王仁贾琏知道贾瑚回来,自然想问贾瑚考得如何。
……可他们都得了王熙鸾的话,谁也没敢去看贾瑚。
他两个早等在贾琏院门口,见了贾瑚出了院门,立时奔过来,一个问:“大哥身上觉得怎么样,累不累?”另一个问:“瑚大哥觉得考得如何?”
“还好,不算太累。正常发挥,应该能中。”贾瑚答了他两个的话,问,“你们怎么等在这儿?”
贾琏不好说未来嫂子,便没说话。王仁却没甚顾忌,哼声道:“是鸾妹妹体贴,特特嘱咐我们两个不要扰了瑚大哥安静!”
贾瑚笑了一声,把他两个都看愣了。
“那看来我得亲自去谢过鸾妹妹。”
说完,贾瑚嘴角含笑,大步往前走。
王仁愣了半日,回神难掩嫉妒和贾琏道:“都是爹娘养的亲兄弟,你怎么就生得不如瑚大哥?”
贾琏摸摸自己的脸,有些生气:“仁三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实话实说!”王仁想到贾瑚撂下的话,心里憋气。
贾琏冷哼一声,甩袖就走。王仁暗自后悔,在后面紧追:“琏兄弟!琏兄弟!我说着玩的!哎呀你可别当真!”
薛良恰是才出门一趟回来看过薛蟠。薛蟠烧了两日,终于退了些热,大夫说症已平稳,余下好好将养便是。
看过薛蟠,薛良不免想起薛蟠中秋晚上闯祸的狼狈相,再见了贾瑚贾琏王仁这三个别家孩子,越发衬得还在床上病着的薛蟠不成样子。
瑚儿是十二岁进学,珠儿十四岁进学,若照这样下去,蟠儿十二岁怕连个县试也过不得!
薛蟠暗自悔恨没管好儿子,不免多问了些贾瑚等六七岁时每日都学的什么。
贾瑚三岁开蒙,贾琏比他晚半年,六岁时早都跟着先生读了二三年书。只有王仁讪笑:“我六七岁时只会胡闹,若不是到了伯父家里,怕现下还胡闹着。”
同在金陵,王仁幼时情状薛良也见过。想及王仁六七岁时比薛蟠还气人些,现下却出息得这个样儿了,薛良不由觉得是王子腾会管教孩子。
荣国府贾将军混账出了名儿,贾瑚长成只能说是国公爷显灵,贾琏也没学歪,那就是贾瑚做兄长的教得好。
贾瑚还是未成婚的孩子,且真要说和薛家隔着一层,不比王总督是妻子亲兄长,薛家年年给王家的分红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
薛良心内逐渐有了主意。
从薛良书房出来,王仁想及才刚贾瑚撂下的话,急忙悄声问:“瑚大哥真要去见鸾妹妹?”
贾瑚略无奈道:“这是在薛家,我怎会如此随意。”
王仁把心放回肚里,又觉得他这话里意思不对。在薛家不能随意,那在哪里就能随意了?
反正在王家也不能随意!
三人又到了王宜静处请安。但王宜静守在薛蟠身边,王熙凤守在薛宝钗处,王宜静正房只有王熙鸾一人。
王仁……
看王仁面色隐隐扭曲,王熙鸾不禁和贾瑚对视一眼,两人都眼中带笑。被王仁看见,他心里便更憋气了。
屋内有许多薛家的嬷嬷丫头等,贾瑚王熙鸾都十分守礼,一问一答。王熙鸾只关心了贾瑚身体如何,半句也没问他考得怎样。问过之后,王熙鸾便只和王仁说话,问他们在薛姑父处都谈了什么。
最后反倒是王仁忍不住了,问:“鸾妹妹怎不问问瑚大哥考得怎样?”
王熙鸾微笑道:“考都考完了,九月初一便放榜,现在问也没意思。况且你也问,我也问,外面人人都问,瑚大哥哥岂不烦?才考完九日的试,便让瑚大哥哥清净几日罢。”
王仁无话可说,唯暗瞪贾瑚而已。
贾瑚是正午出的贡院,回到薛府已是将近未初(下午一点)。回府后他洗澡四回,足足洗了大半个时辰,连带上晾头发吃饭更衣,又是将近一个时辰。在薛良书房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再来到王宜静这里,已经是黄昏日暮。
没说几句话,王宜静房内时辰钟便敲响了。连响六下,正是酉正(下午六点)。
“珠大哥怕是要回来了。”王熙鸾道,“从贡院到这里不用半个时辰,怎么门上还没消息?”
“我去看看。”贾琏立时起身出门。
贾瑚王仁也往外去。王熙鸾慢慢踱步到堂屋门口,看着黄昏下树影,心中犹豫。若贾珠这一世还似原书中有早亡之相,她救是不救?
她救了些人,也没救许多人。贾珠死与不死其实对她没什么影响,但对于元春姐姐……
天色原来越暗,屋内院中都有人掌灯。过了不到一刻,小丫头匆匆喘着气入内报信:“鸾姑娘!珠大爷回来了!珠大爷是被抬回来的!大夫已经在诊治了!”
王熙鸾攥紧手帕,立时命:“快去告诉你们老爷太太!”
大夫早被王熙鸾安排在贾珠院子附近等着,看薛府的小厮抬了位爷进来,便知这是他今日要诊治的病人了。
顾不得病人气味熏人,大夫细细给他把了脉,又看过他左右眼睛,道:“这是身体累极透支,已经伤了根本,纵然本次治好,也免不了身子会更弱些。”
贾珠此病和薛家并无关系,可毕竟是在薛府上被诊出来,薛良急道:“请先生尽力医治!若要什么药材只管说!”
王仁喃喃问:“伤了根本?”
贾琏靠近贾瑚,贾瑚拍拍他的肩膀,垂眸不言。
那大夫先给开了个药方子,薛良急塞给人去熬药。大夫又给贾珠施针一回,累得满头是汗,此时药也熬好了,小厮们忙往贾珠嘴里灌药。
大夫歇口气,再给贾珠诊脉,道:“还算稳,这药今晚再吃一剂,我再施针一回,看明早醒不醒。”
自有小厮们打了水来给贾珠擦身。因已入秋,虽还不算太冷,但薛良怕贾珠风寒伤身,命立点了炭盆来。
当晚,大夫果然又施针一回。第二日正午,贾珠悠悠转醒。
他身边是贾瑚王仁贾琏轮流守着,他醒的时候正是贾瑚在旁边。
“珠大哥?”贾瑚命速去叫大夫,来至贾珠床边,唤了一声。
贾珠愣愣看了贾瑚一会儿,眼角沁出一滴泪。
他把脸背过去,闭上眼睛。
三四分把握?
不,半分把握也没有了。
同样下场一回,他横着出来,可瑚兄弟分毫无损不说,还能照顾他。
若他没在这世上活过……
因王家老宅还有些事未理清,贾珠醒来后,王仁王熙凤便回王家老宅去最后收尾。王熙鸾则留在薛府,一是等九月初一放榜,二也是帮王宜静照顾薛宝钗。
薛蟠在床上将养十来日,总算是好全了,薛宝钗的咳嗽气喘也减轻许多,只有贾珠还是病着,甚至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薛良心急如焚,找遍金陵城中大夫,大夫们都说还请贾珠速回京中,请太医诊治为好。
九月初一,金陵金桂飘香,林之孝大清早就起身,带了人到贡院门口等张榜。
还未到巳正(上午十点),林之孝报喜的声音传遍薛府。
“大爷中了!大爷中了头名解元!”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贾瑚:应该能中。
林之孝:头名!头名!
王仁:???
注1:原型张居正,明朝当然没得丞相啦,杜撰。
感谢在2021-03-0923:52:15~2021-03-1023:4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抱琴观雪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