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和王熙凤并排在跪垫上拜下,口中恭敬道:“儿子/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哥哥也没叫“爹”和“娘”?王熙凤不禁用余光看向王仁,却和王仁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哥哥也……
上首郑氏笑命丫头们赶紧把他们扶起来,又让坐,王熙凤微借丫头的手起身,王仁却没管讨好笑着伸手扶他的丫头,径自站了起来。
那十六七岁有几分姿色的艳丽丫头尴尬立在原地,宋嬷嬷瞪她一眼,把她挤到身后,忙打圆场笑道:“快给三爷和大姑娘上茶呀!”
王子胜和郑氏见了王仁的动作,表情各异。郑氏面上的笑一僵,王子胜却是若有所思,心道仁儿今年十三岁,再有几个月就十四了,竟还是个雏儿么?大哥大嫂连个丫头也没给仁儿?看来太太说给仁儿备两个丫头还真没备错。
王仁王熙凤分长幼坐在王子胜郑氏下首,丫头们都赶紧上了茶。王熙凤欠身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放下,目光不自觉便瞄向郑氏扶着小腹的手。
王仁顺着王熙凤的目光默默看向郑氏,眼神又平移到王子胜蜡黄灰败发青的手上。
这是大伯父带着他和大哥二哥看过的,耽于酒色被掏空身子的人的手。
王子胜见王仁身量长成,模样出息,看着和几年前王佑王佩差不多少,又见王熙凤行动端庄,举止大方,眉眼精致,越看越见得样貌出众,心内十分满意。
他手虚握成拳,挡在嘴边咳嗽一声,问:“一路行得如何?路上可有什么风波没有?你们几年没回家,我和你们娘都挂念得很。”
挂念得很吗?挂念得很,为甚您和母亲二位知道我和哥哥入了府,却安坐在屋中等候,没一个人出来迎一迎?每回她和鸾妹妹回去见大伯娘,或是大伯娘来接,再或是她们回荣国府,别说大伯娘亲亲热热把她们搂在怀里,就连荣国府老太太都转出屏风来迎!她前两年回承德,大伯父见了她,还会摸她的头问好不好呢!
王熙凤这么想着,忽然一惊。
她这是在嫌弃……怨恨爹娘吗?
王子胜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瞬。
王熙凤抿嘴正要起来回话,王仁已先她动作之前起身,抱拳一礼道:“回父亲的话,一路都还平安,我和妹妹身上都无不适,就是有些累了。多谢父亲母亲记挂着,我和妹妹在承德也甚是想念父亲母亲的。”
王子胜看儿子这么出息,心里更是高兴,抚须笑道:“好,好,坐罢。”
郑氏看王子胜说完了话,忙着问:“仁儿,你大伯父大伯娘要给你说的是哪家的姑娘?是光禄寺少卿杨家的姑娘不是?你再详细跟我和你爹说说,杨家到底怎么样啊?他家姑娘生得什么模样儿?”
王仁坐下的动作一顿,又要起身,王子胜摆手叫他坐,他方坐下,道:“回母亲的话,正是从四品光禄寺杨少卿之女。杨家规矩严,杨姑娘我只隔着屏风略见了一见,自然是端庄淑女,听得大伯娘说是从小读书,极端庄知礼的。”
郑氏撇了嘴低声不屑道:“什么好人家,从四品穷官儿家罢了,弄那么些规矩不规矩的。”
王仁面色一变,王子胜斥郑氏道:“无知妇人!那是朝廷命官,管着皇家祭祀宴飨的事儿,和多少王公贵胄府上都有联络交情,什么叫‘穷官儿家’!这门婚事是大哥大嫂精心给仁儿挑的,你会不会说话?”
在王子胜沙哑的声音中,王熙凤渐渐平定了心情,也冷了心肠。
郑氏当着才回来的孩子和下人们被下了脸,面上挂不住,嘴硬道:“不是穷官儿家是什么?大老爷现可是正二品的总督,给仁儿说亲事,不说个二品三品大员之女就罢了,怎么还说这没实权的光禄寺的官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光禄寺是作甚的?一年到头没个正经事干……”
王子胜怒拍茶几,霍然站起来吼道:“你这蠢妇还不闭嘴!”
几上茶盏震动,郑氏杯中茶水洒了大半,她看王子胜又成了一副暴躁模样,吓得往后瑟缩。屋子里丫头们也都敛声屏气。宋嬷嬷赶忙从后头扶住郑氏,抖着声儿劝道:“老爷,太太怀着身孕,难免劳累,说话不经心些,老爷别放在心上。太太也是在家里才如此的。三爷大姑娘才回来,求老爷息怒啊。”
王仁王熙凤早已双双起身。王熙凤低着头,手把帕子攥成一团儿,不说话。王仁垂眸道:“父亲请息怒,母亲也是关怀儿子罢了。”
王子胜看看王仁王熙凤,又瞪了郑氏一眼,冷哼一声,甩着袖坐回位上。
郑氏背过脸靠在宋嬷嬷怀里喘了几口气,勉强笑道:“仁儿,我也是为了你好。你看你大伯父大伯娘给王佑王佩都是说的什么人家?王佑媳妇是正三品通政使家女儿,王佩说的也是正三品刑部侍郎家的姑娘不是?怎么就给你说的是从四品闲职人家的女儿呢?”
王熙凤心里只觉得可笑。偏她看郑氏竟是认真发问,王子胜也没发脾气,等着王仁回话,更觉得荒唐。
王仁沉默了好半晌,沉默到郑氏嘴角翘起,得意接过宋嬷嬷新奉上的茶送到嘴边,他才抬头看向郑氏,努力掩住声音中的颤抖,道:“母亲,大哥二哥生父都是正二品直隶总督,也不过说的都是三品官家之女。荣国府里瑚大哥是一等将军嫡长子,又是十二岁中的小三元,所以能和鸾妹妹定亲。珠大哥十四岁就进了学,未来嫂子出身从四品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和杨大人同品级。我身无功名,杨家同意说亲,已是看在伯父伯母面子上了。”
王熙凤紧张看着王子胜郑氏,见王子胜气得青筋暴起,满面紫胀,吼一声:“你这是能耐了,嫌你爹没本事了?”吼完,他往旁边伸手,抓起茶杯就往王仁头上砸。
王仁忙往旁边躲开,那茶杯飞砸在王仁坐的椅子把手上,随着清脆的一声登时裂开,瓷片和茶水洒在半空。
王熙凤忽觉得手上一疼,抬手看去,原来是一个瓷片正划到她手背上。
她今日新上身的洋红撒花衣和翡翠盘锦镶花裙上被泼得点点滴滴都是茶水,许多碎瓷片挂在她衣襟裙子上,连鞋尖珍珠上都挂着水珠,看上去狼狈极了。
王熙凤再忍不住,眼泪登时落下。
王仁张嘴愣怔一瞬,立时跑到王熙凤跟前儿,拉住她的手细看。看王熙凤白皙细嫩的手上划得一道长约一寸的血痕,正不断往外冒着血珠儿,再看王熙凤哭得满脸是泪,王仁满心愧悔,急着往她手上吹气。
春涧几个从后面匆匆奔上前,几个人围着王熙凤拿帕子掸掉茶水瓷片。春涧咬牙上前一步,对郑氏蹲福道:“奴才是姑娘身边大丫头春涧,不知二太太给姑娘布置的屋子在何处,烦位大娘姐姐带奴才们过去,再请位大夫,好歹让姑娘先歇歇,再把手上的伤上了药包起来。”
王子胜怒哼一声,拂袖把手背在身后,大踏步的出了正房门,经过王熙凤身边时,吓得她禁不住往后缩。
郑氏伏在几上直呼:“这是造得什么孽!”她淌眼抹泪呜咽出声,又嚷嚷肚子痛,看都不看王仁王熙凤一眼。宋嬷嬷忙着在她身后给她抚背顺气。
春涧咬牙忍气,抬高了声儿问道:“二太太,我们姑娘住处在哪儿?姑娘手上还流着血呢,烦二太太先把姑娘安置了罢!”
郑氏抖着手指向春涧,宋嬷嬷忙上前半步斥她道:“你这丫头是怎么和太太说话!没看太太正难受着,若触动了太太的胎气,你是死是活!”
春涧索性直起身,又上前一步,直盯着宋嬷嬷道:“我是太太派给凤姑娘使唤的,便有什么不妥之处,烦二太太写信告诉太太,要杀要剐自有我们太太做主。现姑娘身上湿着,手上还出了血,姑娘虽要孝敬父母,可才到金陵还没半日,便说姑娘有什么大错儿,也不至于给这么大个没脸!奴才是一心为了姑娘。既二太太身上不爽,宋嬷嬷指派个人带我们姑娘回屋子就罢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宋嬷嬷一瞪眼,待要再说几句,郑氏扶着小腹抬头,道:“嬷嬷,罢了,六七年了,他们好容易回家一趟,不过是丫头不懂事,闹成这样儿做什么。”
“仁儿,凤儿,你们来。”郑氏面上露出个笑,朝王仁王熙凤招手。
王熙凤咬着嘴唇止住抽噎正要上前,却被王仁挡在前面。
王仁跪在地上,低头道:“知母亲关怀我和妹妹,但妹妹现下该回屋歇息,烦母亲快些指派个人把妹妹送回屋里,要说什么话,儿子陪母亲说就是了。母亲怀着身孕,既觉腹中不舒服,也请个大夫来看看方好。”
郑氏面上笑容一滞,只得道:“凤丫头的屋子就在我后边院子,仁儿屋子在前院。嬷嬷,快找两个人把仁儿凤儿都送屋里去罢。仁儿,我知今儿你们都累了,晚上在各自屋里吃饭,不必来我这里请安。”
宋嬷嬷拿帕子抹抹眼睛,叹道:“太太真是慈母心肠。”叹完,她垂着嘴角道:“翠丹翠枝,你两个送三爷大姑娘回屋子。翠玉,着人去请两位大夫过来,一位给太太诊脉,一位给姑娘看伤。”
从旁边立时出来一个丫头答应着出了门,还有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应是,快步走到王仁王熙凤跟前儿,一个抢着张嘴,对王仁笑道:“三爷,请和我来。”
王仁被她黏腻的尾音激得身上一抖,道:“不必了,我先和你们一起送妹妹回房。带路罢。”
另一个丫头笑道:“翠丹姐姐真是心急,没见三爷现下满心挂念着姑娘呢,哪儿有空看你?”
翠丹瞪她一眼,道:“我不过想带三爷回房歇息罢了,哪儿和翠枝妹妹似的,心里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王仁听得直皱眉,心道怎么母亲身边儿的丫头都这么没规矩?但碍着她两个是郑氏的丫头,才刚王子胜和郑氏又闹了一场,他六七年没回金陵,对这“家”陌生得很,心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难受,只好冷声道:“姐姐们请罢,妹妹手还伤着。”
看王仁面上含着怒意,翠丹翠枝只得暂停了口角,一齐带王熙凤等出了门儿。
郑氏见王仁王熙凤和围随的十来个丫头婆子行出了正院门儿,长出了口气,扶着小腹起身和宋嬷嬷抱怨:“看我生出来的这两个好孩子,出去了几年连亲娘是谁都快忘了!两个都不亲我,怎么连声娘也不叫!真是白生了。亏我还给他两个腾出来了宽敞院子!嬷嬷上回还劝我,说不用我自己养,出息了就能孝顺我,现在看呐,不帮着大房骑在我头上就罢了!”
宋嬷嬷道:“那还不是老爷突然发作,把三爷和姑娘都吓着了。看姑娘哭得那个样儿,真是可怜见儿的。姑娘才进门儿的时候,不是也叫了太太一声,后来就被吓着了。等过几日姑娘缓过神儿,自然会亲近太太的。”
郑氏冷笑道:“我看是难了。你没见那叫什么春涧的丫头,牙尖嘴利,等凤丫头回了屋子,不定得怎么编派我。还有仁儿也是!真是大老爷大太太的好孝顺侄儿,满口里都是为了大房辩!嬷嬷,这也是奇了,也不知大嫂子使了什么妖法,竟把仁儿糊弄得这样!明明是一起说亲,王佩就能得三品大员嫡女,仁儿只有从四品穷官儿家的女儿,他竟也不生气?”
宋嬷嬷扶着郑氏坐在床上,略犹豫一会儿,悄声道:“太太,那咱们三爷说得也没错,老爷毕竟是个白身……”
说起王子胜,郑氏更是满肚子的火,不禁鼓着腮帮子恨道:“老爷也忒不给面子!当着孩子的面儿就这样待我,叫我这做娘的脸面往哪儿搁?说我是‘无知蠢妇’,老爷自己也不过是……是……一事无成的混账好色东西罢了!”
宋嬷嬷忙去捂郑氏的嘴,急道:“太太,这话咱们私下说说罢了,当着老爷可万万别说。”
郑氏叹道:“嬷嬷,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年你没少劝我在老爷面前恭顺,我不是句句都听?也是亏得嬷嬷劝,我才能整治住这些贱·蹄子,也才能怀上这一胎……”
宋嬷嬷忙笑道:“是,所以太太再听我一句,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好好把这胎养好,若再是个哥儿,那就是老爷太太养在身边的唯一一个哥儿。”
她想想,附在郑氏耳边,悄声道:“太太您想想,三爷再向着大房,也是老爷太太的种。大房再怎么,家产能给三爷一分半分?三爷越长大,总是会明白他还是得靠着老爷太太的。就再不济,还有一个‘孝’字当头,三爷娶了媳妇成家立业,敢对太太不敬半分,现有国法家法伺候着,太太只管安心。”
“若这胎为男,还是养在老爷眼前的,老爷能不喜欢?三爷见了老爷太太疼爱弟弟,还能不着急不成?自然要争着抢着加倍孝顺太太,讨太太的欢心。就是凤姑娘往后有了大出息,朝廷有甚诰命荫封,也都是给亲娘,没有给伯娘的理儿。所以太太只管安心养胎,别的就莫操心了。”
“还有……”宋嬷嬷笑道:“翠丹翠枝两个丫头生得都好,腰肢儿也细,胸脯也鼓,三爷十三岁了将要十四,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怎能忍住不收用?既用了太太的丫头,三爷自然要感激太太,更知道太太真心对三爷好了。”
郑氏被宋嬷嬷劝得心里舒坦,慢慢松了气,往后靠在枕上,点头道:“仁儿都十三了,大老爷大太太连个人都不给他放在身边,成个什么?毕竟不是亲爹娘,虑不到这上头。”
宋嬷嬷笑道:“太太心里舒坦了就歇一会子?身上还难受吗?”
郑氏看宋嬷嬷一眼,道:“嬷嬷还不知道?我那是做给老爷看的。偏老爷脾气越来越大,发火儿一点也不顾着我的身孕。真是……”
说到此处,郑氏又开始生气:“都是那群小蹄子勾的!看我生了这一胎不收拾她们!”
宋嬷嬷无奈,想再劝劝,但看郑氏神色,决定还是缓缓再劝。
劝个差不多得了。太太近年越发左性刻薄,劝多了惹得太太生气,她又有什么好处。
郑氏后面院子里,王仁立在堂屋地上打转儿,不断有人抬了箱笼进来请王仁让一让,王仁只得避开,又不住的朝紧紧关上的西侧间房门张望。
等了两刻钟,西侧间房门从里开启,王熙凤换过一身衣裳,洗过脸重梳了头出来,走到王仁跟前儿,道:“这里乱糟糟的,我不多留哥哥了,哥哥也累了一路,先往自己屋子里歇着罢。”
王仁看王熙凤手上已抹过些药粉,道:“不急,我等大夫给妹妹看过再去。”
王熙凤抬头笑道:“不过小伤而已,哥哥不用担心,不过一两日就好了,抹些祛痕胶,连疤都不留的。”
王仁担忧看着王熙凤,低声道:“今儿父亲母亲……”
王熙凤凑近王仁半步,道:“哥哥别说,我心里清楚。哥哥回去也好好想想罢。这里……可不是能说这种话的地方。哥哥走了,我也好躺回屋里歇歇。”
王仁见王熙凤坚持,又见这三间屋里确实丫头婆子们往来忙乱,只得答应了,又嘱咐道:“若有人作反,你降伏不住,就派人来找我,我领人来帮你。”
王熙凤笑道:“咱们这是回家了,又不是来打仗了,能出什么事儿?我身边都是使惯了的人,哥哥放心罢。”
王仁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翠丹翠枝两个丫头都急忙娇笑着叽叽喳喳的跟上,一个说“我扶着三爷”,一个说“大庭广众院子里头,姐姐可收着些性子罢”,渐渐行得远了。
王熙凤冷了脸,手上一甩帕子,嘴唇翕动,喃喃道:“哥哥婚事未定,弄这两个丫头跟着哥哥是要作甚?连大哥婚前家里都和杜家承诺不给大哥身边放人……”
她还未缓过这口气,就见春涧几个和屋子里本来的丫头们对上了。
“请姐姐把姑娘的东西给我罢!”秋露伸手去接一个穿着粉衣的丫头手里妆匣,“这里头都是姑娘常用的首饰,若磕了碰了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那粉衣丫头端着妆匣往旁躲,抬眼扫了秋露一回,挑眉笑问:“这位妹妹什么意思?是说我粗手粗脚的不配服侍姑娘?我是太太派来贴身侍候姑娘的,这位妹妹还是注意着些儿言语罢。”
秋露甚觉可笑,“哈”了一声还未说话,春涧上前笑道:“不知这位姑娘多大年岁?又该怎么称呼?秋露今年十七了,唤姑娘一声姐姐是客气。姐姐虽是二太太派来的,但从没服侍过姑娘,还是先叫我们服侍着,姑娘且学着罢。”
那粉衣丫头收了面上笑,把妆匣往旁边高几上一搁,秋露赶紧抱在怀里拿进屋子。粉衣丫头冷笑道:“都是服侍姑娘的,谁比谁高贵些?你自家不报名儿姓儿,倒叫我先说。”
春涧微笑道:“我是太太派在姑娘身边服侍的大丫头,今年十九岁,姑娘叫我一声春涧便是。姑娘怎么称呼?多大了?”
粉衣丫头见春涧穿一件月白绸袄,外罩碧蓝褙子,下面一件湖蓝锦裙,发挽双螺髻,头上几只烧蓝簪子,外有一朵金珠花斜簪,生得样貌秀美,眉眼柔和,此时锋芒必显,竟叫她不大敢直视。
她不肯输了气势,挺胸扬首道:“太太赐我名字蕙兰,略比春涧姑娘小了两岁,今年十七。不过人的尊卑并不只看年纪。我们几个是姑娘生母派来服侍姑娘的,本就比春涧姑娘和姑娘更亲些。这又是在金陵,还是请春涧姑娘略退一退罢。”
和春涧说罢,蕙兰又转向王熙凤,笑道:“想必姑娘心里也是和我一样想,到底我们几个是太太派来的呢。”
满屋人都停了动作和手上活儿,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看一眼自己被出血痕的手,朝蕙兰走了两步,面无表情道:“尊卑是不只看年纪,也要看来历。”
蕙兰心中一喜,听王熙凤继续道:“蕙兰,你虽然是母亲派来的,但春涧姐姐是大伯娘赐我。论起长幼,大伯娘是嫂子,母亲是弟妹,因此春涧姐姐几个是比你们来历大些。你年纪又浅,又没在我身边服侍过,也别夸口一定比春涧姐姐服侍得好。母亲派你来我身边,就是为了让你得罪人的?好歹别丢母亲的人。你们还是先跟着春涧姐姐学着再说。”
王熙凤撂下话,甚觉疲惫,转身就要回卧房。蕙兰心里发急,忙要拽王熙凤的衣袖子,被春涧一把攥住手,笑道:“蕙兰妹妹仗着是二太太派过来的,连姑娘的话都不肯听?姑娘千金之体,姑娘的衣襟可不是妹妹能拽的。”
蕙兰甩开春涧,瞪她一眼,朝几个丫头使了眼色,扭头往外去了。
春涧朝秋露等悄声道:“盯着些儿她们做什么,别叫她们沾手姑娘的东西。悄悄寻个机会,找人去告诉白管家里头的事儿。”说罢,便忙去里间服侍王熙凤。
王熙凤背朝外倒在床上。春涧小心往里看了一眼,见王熙凤睁着眼睛,小心笑道:“多谢姑娘信我。”
“姐姐别说话,让自己呆一会子。烦姐姐帮我把帐子拉上,卧房里的东西就大夫来之后再安置。”王熙凤淡淡道。
“那等大夫来了我再叫姑娘。”春涧悄声退了出去。
前院一处三间正房东西厢房的小院内,王仁在屋前住了脚,和翠丹翠枝道:“我已到了,两位姐姐请回母亲身边去罢。”
翠丹翠枝嘻嘻笑着围在王仁身边,翠丹把翠枝挤远了些,娇笑道:“三爷,是太太吩咐我们服侍您的,您要我们回哪儿去呀?”
王仁皱眉道:“母亲和宋嬷嬷只说让你们把我和妹妹各自送回院子。”
翠枝挤在王仁另一边,笑道:“那是太太怕三爷不好意思,所以没明说。三爷不信,咱们再回去问问太太?”
说着,翠枝就要去拉王仁的手。
王仁一把甩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盯着满脸不敢置信的翠丹翠枝怒道:“‘咱们’?你们是母亲派来的,我叫你们一声姐姐是尊敬母亲,你们倒好,和我称起‘咱们’来了!来人!”
七八个小厮男仆赶忙围在王仁身边。
王仁打眼一扫,大伯父大伯娘派来跟着他的人和素日服侍他的人倒都还在,暂安了心,指着翠丹翠枝喝道:“把她两个请走!”
小厮们得了令蜂拥而上。翠丹翠枝吓得花容失色,翠枝尖叫道:“三爷!我们是太太派来的!若这样把我们送回去,太太定会生气的!”
王仁果心中一慌,但他脑子里闪过贾瑚王佑王佩并王熙鸾的身影,立时稳住心神,叫道:“母亲是我亲生母亲,又不是后娘,怎会为了两个丫头和我生气?你们少拿母亲吓我!也少污蔑母亲!母亲能是这样人吗?再说一句,我把这话告诉父亲母亲,看你们怎么样!”
他又和小厮们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出去!”
为首的小厮往前一步,对着被吓得打颤儿的翠丹翠枝做个手势,笑道:“二位姐姐快请罢。这院子里都是男人,若唐突了两位姐姐就不好了。”
翠丹翠枝实在无法,只得被小厮们逼着出了院门儿。
看她两个哆哆嗦嗦走远了,小厮凑回王佑身边,问道:“三爷,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呐?”
王佑咳嗽一声,沉声道:“怎么办?快把东西都归置了,打水来我洗澡,然后就吃饭睡觉今晚先歇着呗,还能怎么办?还是你有什么想头?”
小厮忙笑道:“没有,没有,奴才问问爷的意思。那奴才们这就去办事儿了。”
王佑停了一瞬,从袖中取出两个十两的银锭给那小厮,道:“拿去,若有人难为你们,别舍不得银子,没了再来朝我要,多了你们就分了罢。”
小厮笑嘻嘻接过银锭,笑道:“多谢爷体贴咱们!”
王佑看小厮男仆们各自动起来,搬行李的搬行李,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拉着这院里原来就在的人套近乎的套近乎,出去要水的要水,忽然想起在京中临行之前大伯娘对他说的话。
大伯娘把他和妹妹单独留下,指着两个匣子道:“这一匣子里面都是约值五百两的金银锞子,你们一人带上一匣,在外头路上或是到了金陵有用的时候,不用去兑散碎银子。这还有一人一箱子铜钱。都这么大了,应该知道外头许多东西都是论铜钱的,没有直接论金银的罢?”
“还有呢。”大伯娘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给了他和妹妹一人一半,“这是四千两的银票,你们一人拿上两千,若金银锞子不够花,往银号上把这些兑出来。出门在外,该花就花,万万别委屈了自己。”
那时候他和妹妹都推辞,道:“我们是回老家去,又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儿,万万用不着这些银钱的。大伯娘给白总管拿着罢。”
大伯娘笑叹:“最好是用不上,不过有备无患,都带上罢。白老七那里也有,这是你们的。你们都十来岁了,也该自己手里管些钱了。这些你们伯父也都知道,这回花不完,回来也不用交账,就当你们私房银子了。”
现在,他总算明白大伯娘为什么要叹,为什么定要塞给他和妹妹五六千银子,又为什么不直说原因。
怎么好说呢。
难道对他和妹妹说,他们的亲生父母不大通道理,又已经疏远了他们,他们在自己家可能会受委屈?可能会不得不拿银子打点下人?
想必白总管那里不但有惯常出门带的银子,也还带着一笔钱备用,防着父亲母亲不满他和杨家的婚事,不给他置办定礼聘礼,好歹让白总管从金陵置办些回去,给他充脸面。
父母是亲生父母,大伯父大伯娘是隔了房的伯父伯娘……
可伯父伯娘从他七岁养他到十三四,教他读书教他习武,费心费力给他说亲,从不因他不是亲生的就待他有什么差别。
……他偶然听得,他和妹妹住在伯父家里,父母是一年半分银子也不出的。
父母什么都没教过他,让他从小长到七岁,竟只知道吃喝玩乐。等他回来,不关心他学了什么长了什么本事,因为一句话就大怒朝他砸东西,弄了两个丫头要勾引他,言语里还处处想离间他和伯父伯娘。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瑚大哥,我知道。
*
承德总督府里,王佑抱着杜云华云·雨几回,略解了些馋,感叹道:“旱了两个月,总算是解渴了。我可算知道什么叫‘久旱逢甘霖’。”
杜云华羞锤他,可惜手上早没了力气,拳头只轻轻落在王佑肩头,被王佑捉住亲了一口。
“爷既渴,怎么不找别人解渴,非等我回来?”杜云华满面红晕,把头埋在王佑肩窝笑嗔道。
王佑嘿嘿一笑:“我找了别人,等你回家,你能高兴?”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杜云华垂下眼帘,“我可不敢犯‘嫉妒’这条。既身为正妻,就理应照管爷身边的事。爷一个月就回来两天,我不在家,若爷忍不住,便是收用一两个丫头也是应该的。”
王佑翻身把杜云华禁锢住,掰开她捂着脸的手,看着她满含春·意的眼睛笑道:“你不用激我,也不用试探我!我实话告诉你,你上个月不在家,我确实要寻事,有些忍不得。”
杜云华抿了嘴,把脸转到一旁,眼神也移开了。
“看看,就说了一句,就不高兴了,还说让爷找别人!”王佑把杜云华的脸掰正,软声笑道:“好奶奶,你先听我说完。”
“爷说就是了。”杜云华佯做无事。
王佑松开杜云华,又翻身躺下把她抱了起来。
杜云华惊呼一声,王佑笑道:“我想起来瑚兄弟和我承诺,说他和鸾儿婚前身边绝不会有人。我问他那他得忍到二十多岁,能忍住吗?你猜瑚兄弟怎么说?”
“怎么说?”杜云华忍着羞问,又去打王佑的手。
“瑚兄弟说‘便是忍不住,我没长手?’”王佑意味深长。
杜云华琢磨了一会儿,忙去捂脸:“呀!这话可……可不像是……”
“不像是瑚兄弟说的?”王佑附在杜云华耳边道:“是我把他灌醉了,他酒后吐真言才说的!哈哈!”
总督府后面正院内,温瑛悄声问了婆子一句话,婆子也悄声笑回:“太太放心,凡是大爷回来的日子,热水都比平日多备一倍,绝对断不了。”
温瑛点头,又道:“明儿嘱咐管婆子精心伺候着。”
婆子答应了,见温瑛这里无事,便恭敬退下。
温瑛也自榻上起身回至卧房,在床边坐了,被王子腾一把搂在怀里,问:“出去嘱咐什么了?”
“没什么,让人提着管婆子明儿好好伺候罢了。”温瑛道。
王子腾低头嗅温瑛发间的香气,笑道:“这确实值得夫人专出去嘱咐一回。”
温瑛轻轻推王子腾的脸,手被王子腾捉住。王子腾又问道:“我的好太太,这么晚了,你还愁什么呢?”
“我想着这几日仁儿凤儿是不是该到金陵了。”温瑛轻叹:“二弟和二弟妹近年越发……还不知道仁儿凤儿会受什么委屈。”
王子腾抬手把温瑛抱到床上,道:“那是他们亲爹娘,便有什么委屈他们也得受着。再说,你不是都打点好了?让他们受点委屈也好,受了委屈,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听了这话,温瑛懒怠和王子腾说些什么——再说他说得也没错,就任他去了。
第二日,金陵城王家老宅内,王熙凤虽一夜没曾好睡,也早早起身唤人给她梳洗更衣,提了气儿去前院给郑氏请安。
行到郑氏院门口,王熙凤恰遇见王仁。见王仁眼下青黑,她低声问道:“哥哥也没睡好?”
“怎么可能睡得好。”王仁和王熙凤对视一眼。
迈进院门,郑氏正房门还未启。几个婆子小丫头上来行了礼,笑道:“不如三爷和姑娘先往茶房坐一会子?姨娘们来给太太请安,惯常是先等在茶房的。”
王仁登时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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