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瑚早已料到林如海此等反应。他面对林如海的质问十分镇定,指挥小厮们再把这里收拾一回,方对林如海一揖道:“回姑父的话,鸾儿今年七岁,翻年八岁。”
林如海瞪了他好一会儿,欲喝茶润润口,拿茶杯之前先道:“你别说话,等我喝完再说。”
总算顺当喝了一回茶,林如海顺顺胸中之气,把茶杯往桌上一搁,严肃问他:“别的且不论!你没对人家小姑娘……”
贾瑚忙道:“姑父放心,侄儿绝没做过任何有违圣人所训并心中道德之事。”
“那你是否与别人说过此事?”
“除与我母亲并罗嬷嬷说过外,便是只有今日和姑父说过了。”
林如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道:“你坐罢。”
贾瑚道:“请姑父勿要动怒伤身。”
林如海叹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自己选中小姑娘,外头瞒得丝毫不露,又知道先告诉父母、长辈……”
贾瑚道:“没有告诉‘父母’,只有母亲和姑父。”
林如海瞥他一眼,无奈笑道:“好,没告诉你父亲,只告诉了你母亲和我这姑父。”
“你既没坏人家姑娘名节,也知道婚事要和长辈商议,又没做甚,我有什么好动怒的?”
贾瑚道:“可姑父还是觉得不对劲。”
林如海指指椅子让他坐了,叹道:“是,我确实觉得不对。你今年十三,也算少年人,可说是情窦初开,偏你看中的是个七岁孩子!这真是叫我糊涂了。你和我说说,你为甚选中的是王家闺女?”
贾瑚见林如海眼神又变得有些怪异,不慌不忙解释道:“若只从利益角度上来说,鸾儿是直隶总督家中唯一嫡女,王世叔和温叔母都对鸾儿甚为宠爱。若娶得她为妻,王总督并王家兄弟尽可为我人脉助力。”
“我所有亲眷中,已有诸位娘舅家和姑父家都是从科举仕途出身,所以岳家并不定要求书香世家门第。反倒是因家中祖父去世,旧部各散,岳家是武将出身才是最好。”
林如海微微沉了脸,喝茶不说话。
贾瑚不管林如海面色如何变化,继续道:“且鸾儿是自幼在我家长大,和家中祖母母亲等都甚是熟悉。毕竟闺中女儿不知底里,也不知各在家中如何教养的,再打听也有限。倒还不如鸾儿知根知底,王家又是亲戚,省了许多是非。”
“鸾儿与我成婚,不但免去鸾儿新嫁恐慌之苦恼,也免了家母疑心儿媳,婆媳互相猜忌,有利于家中和睦。”
“我父亲……也算是混账出了名儿,人都有个疑心,怕我随了父亲一样混账好色。若外面聘娶高门贵女只怕不成,鸾儿已是最优选择。且鸾儿与我彼此熟悉,她也读书识字,知书达礼,家教学问都甚好,往后教养起儿女,我也可省些心力。”
林如海沉声问:“你说完了?”
贾瑚看向林如海:“姑父,还有一点。”
“我大胆一问,姑父信不信姻缘天定?”
林如海从鼻子里笑笑:“瑚儿是想说你和王家姑娘是天定的姻缘,这又怎么说?”
贾瑚认真道:“姑父,自我第一面见鸾儿起,我就觉得她该是我的妻子。”
林如海眼神微动,沉吟一会问:“你第一次见王家姑娘是什么时候?”
贾瑚道:“是我母亲病势沉重,温叔母带鸾儿来看望母亲。”
林如海又问:“那时候你才八岁?九岁?王家小姑娘也就两三岁罢?”
贾瑚道:“正是如此。”
林如海摇头笑道:“你看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觉得她就是你未来的妻子?”
贾瑚神色语气丝毫没有变化,说道:“是。”
林如海终于换了神色,问他:“那你说的‘家世人脉知根知底教养子女’是什么意思?”
贾瑚道:“那是我为了应付将来长辈询问,早想好的托辞。否则,无以解释为何我与鸾儿相差六岁,却定要娶她为妻。”
林如海将信将疑,看了贾瑚一会儿,摇头无奈道:“你这小子。”
贾瑚看着林如海的眼睛道:“姑父,我所说的皆为实话。”
林如海问:“王家姑娘现才七岁,年纪尚幼,离谈婚论嫁还早。你不怕她将来长歪学歪?”
贾瑚弯唇笑笑,看得林如海有些愣怔。
这小子还会笑?
笑得还挺好看?
贾瑚笑道:“姑父放心,鸾儿极好。等婚事定下,我请鸾儿来济南游玩,姑父见了就知道了。”
“况且……”贾瑚收敛笑容,“鸾儿与我身份匹配,只是省得我求娶她的许多烦恼。她便是出身再低,有再多不好,我终究还是要想法子娶她。”
林如海叹道:“我才刚本想说你,婚姻大事虽是结两家之好,可你也不能总从利上看。你身为男子,婚事若有不如意,还可蓄姬纳妾以作补偿,但对于女子来说,若嫁的是个混账人,那可是一辈子都毁了。”
“你要求娶人家姑娘,总要把她放在心上,待她好才好。现在再一看,反是我担心得不对。我不该担心你这孩子无情,倒该担心你太有情了。”
贾瑚不言。
林如海想想,还是语重心长和他道:“瑚儿,我知你比一般十几岁孩子成熟,也想得多。但你毕竟还是孩子,我怕你想得不周到,再多问你几句,你……”
贾瑚道:“姑父请讲。”
林如海方问:“瑚儿,你口口声声称呼王家姑娘闺名,要娶她为妻,王家姑娘可知不知道?”
“我没问过鸾儿,总觉得现在问这话不妥。不过我知道鸾儿第一次见我时,也和见其他人不同。家中分明有琏儿和鸾儿年龄相近,但只要我一回家,鸾儿见了必是高兴的。”
“好,那我再问你,你也知道你与王家姑娘年岁相差甚大。算一算等王家姑娘及笄时,你已二十有一。便是现在你看待子嗣是天缘,等到那时,人家孩子都已入学,你妻子还未过门,你不会心中后悔?”
“姑父虑得甚是,但说得轻狂些,我觉是姑父小看了我。我自知大鸾儿六岁,我该娶妻时鸾儿还未长成,不大通夫妻事。为免夫妻争吵嫌隙,自几年前起我身边就一个丫头不用。便是最后和鸾儿无有子嗣,我与琏儿商议过继他家孩子为嗣也好。”
林如海听得贾瑚之言,再想到西院里他几个姬妾,不由有些心虚,还有些惭愧。
他长叹一声,才要说话,忽听得外头报:“太太来了。”
林如海和贾瑚都忙起身。
贾敏先不进来,只在外敲窗问:“你们爷俩谈完了没有?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谈完了快出来和我去吃饭。”
贾瑚已忙去给贾敏开门。
贾敏看见贾瑚笑叹:“一定是你姑父给你讲课上了瘾,饭都不放你去吃。我派人来了几回,都回我说房门紧闭,没人敢进去。”
林如海也已走到贾敏跟前,闻得此言叫屈:“夫人问都不问就先怪我!今日确实是和瑚儿说话说得忘了时辰,但绝不是因讲功课!”
贾敏想起昨晚和林如海商议之事,心下略沉吟一番,还是笑道:“罢了,什么话都等吃了饭再说,也别挪来挪去了,今儿咱们就在瑚儿这吃罢。”
她身边的丫头婆子们听了,自有人去传饭。
贾瑚和林如海道:“今日说的事,稍后还请姑父在姑母面前为我说几句。”
贾敏便以为是过继之事贾瑚不愿意,但听其语气和观林如海神色又不像,便笑问:“你们还弄得神神秘秘的,什么不好和我直说?”
贾瑚轻咳一声,道:“确实不大好意思和姑母说。”
贾敏越发好奇,心中猜来想去没个头绪。
等吃完了饭,她和林如海往自己院中回去。在路上,林如海叫人都远远跟着,不许靠近。贾敏听完林如海说了这一上午的事,一时惊一时笑一时又沉默,最后叹道:“我的老天,倒难为瑚儿小小年纪,心思藏得这么深。”
“你说说,他也在咱们家三四年了,这心思硬是半点儿没露出来。每回想到瑚儿这样,都是因大哥混账,让大嫂险些病得没了,我心里就难受。这么好的孩子,偏养成这样性子,也不知是经过见过什么,吃了多少苦……”
林如海赶忙劝道:“罢罢罢,夫人快别如此,叫瑚儿知道了,又该说我不劝你保养!”
贾敏笑嗔他:“这话说得好像瑚儿不尊师重道,竟敢教训先生一样!”
林如海忽然沉默,一言不发,眼神复杂,叫贾敏频频看他。
等行到屋内,林如海握着贾敏的手,低头道:“瑚儿没教训我,我自己倒羞愧。”
“这怎么说?”贾敏自在榻上坐了,又拍拍身边叫林如海也坐。
林如海把贾敏圈在怀中,低声道:“瑚儿才十三岁,就知道夫妻相处不该有第三第四人。为免未来妻子长大后伤心,现在便一个丫头也不用。”
“我比瑚儿虚长二十个春秋,细想从前,不知做了多少让你伤心之事,我……”
贾敏悄悄抹去眼角泪水,笑道:“他那是年纪小,这么说说罢了。再者世上没有姬妾的男子又有几人呢?那都是你我为了子嗣,并没什么,我也没把西院那些人放在心上。”
林如海沉沉叹道:“他是你我亲养的孩子,你还不知?瑚儿口中是从没有虚言的。是我不如瑚儿多矣。”
“敏儿。”林如海唤贾敏,“从今往后,我再不去别人那里,只有你我。瑚儿说或许是咱们子嗣缘分还在后头,我只想与你有孩子,别叫我去别人处,把她们都遣散了罢。”
贾敏泪水抹过一回又重流了满面。她哽咽道:“我知道你的心,我也愿意你只陪着我。但西院的人也不能都散了。”
“年轻的打发出去还能叫她们寻人自嫁,那将要三十的怎么办?索性都留着罢。家里不少她们一口饭吃,我私心也怕外人说我不贤。”
林如海道:“都依你,都依你,我再不过去就是。”
自那日之后,林如海果真把去西院的路都自断绝了,再不理一个姬妾,每常除理公事外,便是教导贾瑚功课,并与贾敏夫妻和乐,一家三人,其乐融融。
转瞬到了十月,这一日,贾敏正打点贾瑚回京中去过年所带之物,忽听得天使带圣旨降临,忙叫了贾瑚一同往前去领旨。
原来是山东原承宣布政使于今春今夏各重病一回,只得上折乞骸骨,圣上再三挽留,方准了其告老,又斟酌新任山东承宣布政使人选。
本今年并非大比之年,各地官员调动甚少,圣上命诸官员举荐,正在踌躇间,想起现任济南知府林如海出身勋爵之家,乃是他从前亲点的探花,又是贾代善女婿。再一看,林如海任济南知府四五年来功绩颇多,年年考评上等,圣上便御笔亲点了他做新任布政使。
林如海自从四品济南知府连升三级,成了正三品承宣布政使,年才三十二岁,便成三品大员,眼见是盛宠优渥。济南城内自巡抚提督起,到底下同知县令等,无不往来相贺。
贾敏也招待各家夫人不迭,并林如海要年前就任布政使之职,不仅要和新任知府交接,还要和原布政使交接。这济南府衙也不能再住,须得预备搬到承宣布政使司居住,准备搬家又是许多事。贾敏难免照管不到贾瑚,心下颇愧。
贾瑚道:“姑父升任并家中搬家是大事,姑母不必为我回京过年之事过多费心。这路我也算是走熟了,林之孝也稳重,不会有事。”
贾敏道:“你这孩子本就懂事,甚少叫人操心,反关心我们。如今连你回京我也照管不到,真叫我心里难安。”
贾瑚见屋内只有两三个贾敏心腹丫头,便道:“姑母若真觉心中不足,来日我婚事还赖姑母相帮,多得是烦姑母的时候。且今次姑父连升三级,家中只有我一个弟子,又是姑母亲侄儿,只怕要给我说亲的不少。我早早回京,姑母便也有话推辞了。”
贾敏笑道:“你姑父还想让你多留几日,趁这会子多领你出去见见人,与诸人都结交结交,你可倒好,这就要躲了。”
贾瑚道:“富在深山有远亲。等我得中,该有的坐师同年早晚会有。反是今次留在这里,怕有人说亲不成,心中记恨,那更不好。”
贾敏叹道:“也是。自你去年中了小三元始,我出门交际,明里暗里打听你亲事的就不少了。这回你姑父再一升,想让你当女婿的更多。你心里早有主意,早日回去也好。我这就叫人看看哪日是好日子,宜出行,你就回去罢。等年后这里都安顿好了,你正好再来。”
贾瑚并不客气,起身道:“多谢姑母。”
等林如海带着酒气回来,听得贾敏如此一说,也觉甚好。
贾敏闻得他身上若有若无浮现出脂粉香气,挑眉笑问:“今儿那应提督又让他家歌舞伎出来献艺了?”
林如海叹道:“快别提他!此人席间还要把歌姬送我,我赶三赶四的拒了,好话赖话说了一筐,看他还是不大乐。”
贾敏叹道:“应提督仗着他是东平郡王幼子,郡王一贯宠爱他,平日惯是会摆威风,仗势欺人。从前你官位不高,父亲也在,他犯不上招惹你我也就罢了。如今父亲走了,你忽然升上去,只怕他有得为难你,要先和你争个雌雄。吴布政使在任时,他也没少和吴布政使别苗头。”
林如海见她满面担忧,笑安慰道:“敏儿不必如此担心。应提督和吴布政使那时是有些旧怨方才如此,我和他又无甚仇怨。况他是从二品提督,我是正三品布政使,只比他低半阶,文职一向比武职又稍高些,便相差不多。他虽跋扈,却不是一味嚣张。等过上两个月,他见互相无事,自会偃旗息鼓。”
贾敏点点头,思索一会,忽然道:“我想起来了!”
“今春王总督家的长子和吴布政使女儿——京中大理寺卿杜大人夫人家的嫡女定了亲,婚期就定在明年。这样拐上两道弯儿,咱们家也算和吴家有些关系。我说呢,怎么这应提督还平白难为起你来!”
林如海一想便明白了这里头关系,皱眉道:“这应提督心也太小了。真照这么算,官场上谁家和谁家没亲?”
贾敏也不解:“真按理说,怎么也不至于啊。这都拐着弯拐了几层了,真是……必定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林如海坐在榻上,也开始苦想原因。
半晌过后,夫妻两个同时吸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皆知道对方和自己想得一样。
把诸人都遣出去,林如海凝重道:“若真是因夺嫡的事,那就不奇怪了。”
贾敏道:“应提督惯常与二皇子相交甚厚。如海,你今次忽然连升三级,到底是圣上看重你,还是谁在圣上面前提过你?”
林如海道:“既然如此,只得托瑚儿带口信回去,请母亲帮忙查上一二……再叫瑚儿回京后拜望礼部尚书,看能否听得些消息。还有各家能打听的都须试探试探。”
现任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乃是林如海那科的副考官,和林如海有师徒之分。自中探花授官后,林如海与时任吏部侍郎的今礼部尚书也颇有往来,互相助益。
贾敏道:“若真因夺嫡的事,只怕应提督还有的闹。这幕后之人也不知是谁,不声不响不露面不邀功,只把咱们往外一推,要看咱们动向。别人未必能有这等底气,我猜只能是……”
“只能是太子殿下。”林如海沉沉接道。
夫妻二人互相靠着坐在榻上,心都渐渐的沉下去。
当今身上年已过了五十,今年圣寿五十有二,已坐了二十余年皇位,本是高祖皇帝嫡幼子。而当今太子殿下年纪三十有四,早在襁褓中就被高祖皇帝立为皇太孙,又是中宫所出嫡长子,地位本应极稳固。
但民间父子尚难免有龃龉,天家父子之间更难存温情。圣上不算长寿,太子却已当了三十年的太子,离帝位一直只有一步之遥。圣上年纪渐老,见太子春秋正盛,也难免起猜疑之心。
半是为制衡太子,半是因二皇子真有将才,圣上于三年前任命时年二十六岁的二皇子为京城九门提督,掌内城九座城门内外的守卫门禁,麾下有八万将士。而太子殿下身为太子,却只能居于东宫不得出,在朝中也并无任职,手中除东宫禁卫外,半个兵丁也无。
还有现年二十七岁的三皇子也在工部名为习学,实则掌管工部,并今年十八岁的四皇子也定下于明年成婚,再有二年满了弱冠,便要搬出宫中在王府自住,也要到朝中任职。底下还有十五岁的五皇子,九岁的六皇子两位,年纪现在还幼小,再过几年也要长成。
是以圣上与太子父子之间不算,太子与诸位弟弟们之间也并非一派和睦。二皇子三皇子两位已和太子成犄角之势。
这晚林如海贾敏夫妻所猜测出的东西并未瞒着贾瑚,并如今朝中大势,是林如海日常要和贾瑚讲的。
林如海叹道:“我本只想做纯臣忠臣,但太子殿下这一出手,圣上也未免猜忌于我,纯臣怕是要做不成了。”
贾瑚听在心中,细想似乎鸾儿讲过原书前一二十回时,当今圣上已经是太上皇,又有“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等形容。
“义忠亲王”当是造反失败的太子。那新皇又是哪位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夺嫡争位什么的不会有太多篇幅,重点还是家长里短过日子=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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