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四月,正是京城一年里天气最舒服的时候。
王熙鸾坐在大炕里,小炕桌上搁着两碟子点心和一盅甜牛乳,再用高脚盘盛着春日里难得的新鲜果子,炕下头高几上摆着园子里新摘下来的大朵牡丹插瓶。阳光从玻璃窗子里透进来,正照在她身上,晒得她浑身暖洋洋。
花香并点心和牛乳的香甜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整间屋子又香又暖,更别提王熙鸾现在正倚在她娘香香软软的怀里。若在平日,她早就喝了牛乳吃两块点心,缩在炕上歇个不早不午的上午觉了。
她现在还是个小娃娃嘛,多睡点儿长身体是应该的。
但是今日,王熙鸾置身于和平日一样的暖香窝里,却觉得通身上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心里一时紧绷一时又松了下来,还有些发慌。
娘哎,老天真不是和她开玩笑吧?
“鸾儿,鸾儿?你这是怎么了?”
温瑛微微颦了眉,如玉般光滑的面庞上露出些许担忧。
随后,她忽地明白了什么似的,拿手往小女儿眼前晃晃,柔声哄道:“娘说要把凤哥儿接来一起养,是因咱们家里没有姐妹,就你一个小姑娘。娘看你天天也不愿意玩那些玩意儿,也不喜欢和丫头们玩儿,你两个哥哥都要上学,娘这里事多,也实在没法子时时陪着你,怕你一个人没趣儿。”
“所以呀,想着你二叔家凤姐姐就和你差了半岁,她家里也没有姐妹,你们两个小姑娘正好儿在一处作伴,爹和娘才说要把凤哥儿接来。不是说有了她,爹和娘就不疼你了。若是鸾儿不愿意和凤哥儿一起住,那娘就不派人去了,啊?”
温瑛今年才满三十,已生养了三个孩子。头两个都是臭小子,今年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最小的这个小女儿鸾儿是两年前二月十二生的,到现在称是三岁了,实际才两周岁多两个月。
她丈夫是武将,生得虽不粗俗,平日里却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连带着她两个臭小子也从小习武,比别的男孩子更皮十倍,前几年没少让温瑛操心发怒。她一照镜子,都感觉自己像三四十岁的人,年已五十的婆婆看上去都比她精神。
谁知道三年前的冬日里公公于嘉峪关壮烈牺牲,看上去还能再活五十年的婆婆在公公走后竟也一病没了。
公公走时她肚里已经怀了鸾儿,等婆婆走时已足有六七个月,温瑛操劳公婆丧事,又兼担忧身在前线的丈夫,再加上管教两个皮猴子,将将撑过出了殡,她就倒在床上再起不来。
这一躺就躺到生下鸾儿,坐完了月子,又过了三四个月。直到盛夏,她才能如常人一般坐卧起居,但也必得仔细保养着,以防再惹动了病。
说来也是奇了。明明太医都说她这副身子就算是能将养回来,也得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八年才能恢复如常。这期间不能操心劳碌,不能动肝火发怒,更加不能再有孕产子。哪知到现在才两年出头没到三年,她身子就再无不适,甚至比从前还好上不少。
连生育佑哥儿佩哥儿两个时没保养好留下的病根儿也养好了。
温瑛细想想,似乎就是鸾儿会爬会走那段时间开始,她身子才好得越来越快的。
再想想自生完鸾儿大病了这一场后,虽然受了二三年的病痛,如今却也好全了。佑儿佩儿两个皮猴儿也懂事了。
丈夫立了大功,得升正三品指挥使,守着她一个病秧子,一点儿也没起外心。饶是如今已出了孝,圣上又命丈夫任从二品直隶提督,他却仍是和以前一样,连屋里人都没多一个。
公婆都走了,小叔子小婶子分了家,也不在一处过活,家里如今全是她当家做主。她身上得了二品夫人诰命,日子一日比一日顺遂,温瑛看她这个自小就乖巧安静的小女儿,也一日比一日更疼爱。
鸾儿就是她命中的小福星。
想起佑儿佩儿两个臭小子还是亲兄弟,都长这么大了,还时不时为“娘更偏心谁”吵闹一阵子,再看看面前仍傻愣着的鸾儿,温瑛更加放软了神情,想只要鸾儿嘴里说出一个“不”字,她就去和丈夫说,不接二弟家的凤丫头来了。
纵是丈夫念着兄弟情分,想帮扶小叔子一家子,不过年节里多送些东西,等侄子侄女儿都长大,帮着找好差事好亲事就完了。
在这辈子母亲温柔的声音中,王熙鸾渐渐回了神。
她回过神第一件事不是干别的,而是抓住她娘的手问:“娘,我学名叫做王熙鸾,那凤姐姐是不是叫王熙凤?”
王熙鸾是穿来的,两三岁小娃娃身子里装着个大人魂儿,再怎么装成个孩子样儿,终究外头还是带出来些大人神态。
但这些看在温瑛眼里,就是自家小女儿小人儿爱学大人。平日里看见鸾儿这样,她都忍不住要发笑,又觉得喜欢,今儿却多了些心疼。
温瑛拿手轻轻摸一摸鸾儿白里透红的小脸,笑道:“是,你们姐妹名字都随了‘熙’字,你凤姐姐是叫做王熙凤。”
“那爹爹叫什么?娘说凤姐姐还有个哥哥,她哥哥叫什么?”王熙鸾不自觉攥紧了她娘的袖子。
温瑛心里略微有了些疑惑,但还是耐心回答女儿:“你爹爹那一辈儿的男子都随‘子’,他名字两个字,是‘子腾’。你凤姐姐的哥哥叫做王仁。只是鸾儿,尊长名姓不可直呼,你就是知道了爹爹叫什么,也不可直说。就是你王仁堂兄,你也得称他一声‘仁三哥’才是。”
王熙鸾怔怔点头。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她就说嘛,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她爹姓王,武将,爹爹一母同胞四兄妹,她爹为长,大姑次之,二叔再次,二姑最小。
从爹娘平日的只言片语里,她听得了大姑和她娘一个年纪,只比她娘大三个月,今年也正好三十岁,已于十几年前和贾家二爷成婚,现生育了一男一女,男的叫做“珠儿”,女的叫做什么“春”。
大姑的婆家贾家权势甚大。贾家共分两府,大姑婆家叫做“荣府”,当家人也就是大姑的公公乃是圣上亲信,爹爹此次起复,升任从二品直隶提督也多得了荣府之力。
不过大姑父似乎身上还无甚任职。贾家和王家虽是老亲,又都是军功出身,但两家教子方式不同。王家仍是从武,她两个哥哥就是从小习武的。贾家却多令子弟读书,从科举出仕,只是到了现在似乎还没甚进益出来的小辈。
二叔又比大姑小两岁,和爹三十出头就成了二三品的大员不同,二叔也快三十的人了,身上还没有个一官半职,如今全赖着分家的三成家产过活,日子虽然过得去,也不愁吃穿,论起富贵人脉却没法儿和他们一家子比。
祖父祖母都在她出生前没了。娘前二三年操劳伤了身子,躺在床上起不来,带着爹也没回去南边老家给祖父祖母守孝,而是在京里守的,是二叔二婶子回了南守在祖父祖母灵前。
爹爹看重感情,想要帮扶二叔家里,又因正好爹娘怕她闷,所以才起了把二叔家凤姐姐——王熙凤接来养的心思。
再加上最小的二姑是嫁给薛家当家人做当家夫人,薛姑父又是皇商,领了户部员外郎的官职在外行走。红楼梦里四大家族贾史王薛,她日常能听到三家。
人物关系又这么能对得上。
其实王熙鸾心里早有了定论,只是她一直在逃避。
不然呢?她能做些什么?如今贾家如日中天,王薛两家蒸蒸日上,她一个不满三岁的女童忽然跳出来,说三十年后四大家族一损俱损,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算她爹娘再疼爱她,她也怕不是要被当成妖怪烧死。
但现在……
王熙鸾慢慢松开她娘的袖子,把脑袋往娘腿上一枕,伸手捂嘴打个哈欠,迷迷糊糊慢吞吞地说:“娘,那凤姐姐要来,仁三哥来不来?”
温瑛微微一怔,方笑道:“你二叔二婶子就仁儿和凤儿两个孩子。凤儿来了,仁儿也来,那你二叔二婶岂不想孩子?”
“可若是凤姐姐一个人来了,也会想家呀。”
王熙鸾眯起眼睛,昏昏欲睡:“二叔有二婶作伴,凤姐姐有我作伴,仁三哥来了,让大哥二哥和他一起玩……”
温瑛心里发笑,心想孩子就是孩子,一会儿是一出。刚还紧张不愿意呢,现在倒是连她仁三哥都打算好了。
她小心把女儿移到旁边软枕上躺好,再给女儿轻轻盖上薄被,亲手放下顶上的半透明纱帐掖好,看女儿睡熟了,方招手命丫头们撤了小炕桌上的各样东西。
今儿说话的时间长了,累得鸾儿都没吃成牛乳点心。这丫头最是嘴馋,中午就许她多吃一只鸽子腿罢。
温瑛这么想着,又想到鸾儿睡前嘴里嘟嘟囔囔那些话,心中一动。
她本来是只想接侄女儿来教养就罢了。女孩子没法子读书习武进益,找个好人家最要紧。她是二品诰命,凤儿养在她身边儿教养,就算不是她亲生的,往后也比养在小婶子身边儿更好说亲事,这就算是帮扶小叔子小婶子不少了。
而侄子王仁乃是男子,小叔子小婶子也快三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日看得眼珠子一样,连丈夫都没说要把侄子接来。
再说侄子被骄纵得顽劣,今年都七岁了,书也不读武也不习,成日家只知道胡闹玩乐。好容易两房分开过活,就算丈夫说要接侄子来,她还要想法子给推了呢。给人家养儿子,还是心肝宝贝儿子,养好了没好处,若养得有一丁点儿不好,麻烦事可多得很。
只不过……就是现在能撒手不管,等侄子被小叔子小婶子教坏了惹出事儿,她和丈夫还真能不管不成?
万一再带累了孩子们……
温瑛看着熟睡女儿嫩白的小手,又黑又浓的长眉,红润润的嘴唇,慢慢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