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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次日,兴许是为了不负这场约会,天公赏脸给了个好天气,天色如洗,阳光也不灼。

陆修信起了个大早,拆了块花香味的香皂,洗头冲凉,又翻出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对着破了角的镜子尽直男的最大限度捯饬了一番。

他在主屋的床下拿出几张红票,妥帖又谨慎地放进口袋里,然后穿了个谢,去找薛小满。

昨晚薛小满和方原原睡在新修的屋里,没和自己睡主屋。

房顶上的稻草或许是没粘牢,在门口掉了一地的叶子,失了水分干透的叶子,踩上去发出断裂的擦咔声。

陆修信不喜欢这种声音,就像粉笔剐蹭黑板一样,容易让人心慌。

“小满。”他轻轻敲了敲门,“起床了。”

叫薛小满起床是个困难活,不是叫不醒就是在门外听他赖床。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屋内很快就传来了声音。

“知道了,马上。”

声音很冷静,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陆修信看着木门上的纹路,心想可能小满也和自己一样,很期待出去玩吧,这才起这么早。

他忍不住笑了笑。

薛小满的“马上”没有固定时间,可能真的是“马上”,可能是地老天荒。

这次明显是后者。

屋里并不似清晨起床那般安静,反而闹糟糟的,最为明显的是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但陆修信的心思并不在此,他在思考带薛小满去吃什么小吃,思考着蛋糕店的位置,思考买什么礼物。

他看天又看地,看看口袋里的钱,又回头看那紧闭的木门,脚不安分地在原地前后踩。

就像十点约会,九点半到达的那种欣喜,难耐,紧张和激动。

又等一会儿,陆修信忍不住又轻轻敲门。

还不待敲上去,门开了。

薛小满站在他面前,头发乱糟糟的,眼里布满红血丝,眼眶肿得像金鱼泡,明显是没睡好。他还穿着昨天那身满是泥的脏衣服,白色的鞋子上也脏兮兮。

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拎着那个行李箱。

薛小满抿着嘴巴,眼神朝上看他,眸中情绪遍布。

陆修信看着他,明明脚下没动,却听到了稻草叶断裂的声音。

“咔嚓咔嚓咔嚓”的。

他的目光挪到薛小满手中的行李箱上,意识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秒,薛小满启唇道:“对不起小信哥哥...没办法和你一起去赶集了...”

“我今天就得回去了。”

*

从小青山到青山镇再到平江县再到平州的火车站,薛小满一直没说话。

他一个人坐在绿皮火车靠窗的地方,在各种烟臭和脚臭味中,一直看着车窗外那远处的浅色山峦。

但岑岭绵亘千余里,没有一座山是他想看的。

没有一座是那个小青山。

他微微收紧手臂,怀中传来窸窸窣窣塑料摩擦的声音。

临走前,奶奶给他装了不少东西,自家晾晒的杏干和金银花茶,田中的大米,园中的苹果,菜地里的土豆和南瓜,足足好几个塑料袋。

行李箱装不下了,他就抱在怀里。

怀中这袋是苹果,青红色的果子蒙在满是褶皱的塑料袋下,清香不断钻入鼻孔。

薛小满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想起在苹果园发生的事情。

“薛小满,薛小满?”同行的工作人员伸手拍拍他肩膀,“再有十分钟就要到站了,你快收拾一下你的东西吧,待会还要坐车去机场。”

薛小满似乎偏要和他唱反调一样,解开装着苹果的塑料袋,随便拿了个出来。

手里的这个苹果有点眼熟,整个都是红色的,又大又圆,靠近梗的地方有个磕坏的地方,泛着浅棕色。

是了,这是那天陆修信抱着自己摘的那个苹果,后来陆修信没抱好自己,自己和苹果一起掉下来,苹果这才磕坏了一片。

他使劲拿着这个苹果,又使劲地咬着牙,最后还是将苹果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甜味冲击着味蕾,眼泪也终于决堤。

因为飞机延误,薛小满到后半夜才落地北京。

没有家人接机。

导演拍拍他肩膀:“走吧,台里的车来了,我们送你回去。”

薛小满红着眼眶看他几秒,拿着自己的大包小包转身就走:“不用。”

还没走出几步,远远就见前方一名年龄相仿的,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朝他跑来,挥着手:“满满!”

这是薛小满的另一个发小,成怀。

他和方原原都背着薛小满偷偷长高了许多。

成怀和陆修信差不多高,但总体看下来没对方那么壮,皮肤是三人中最白的,比薛小满还白,眼镜下一双弯弯桃花,唇红齿白不为过。

“凌晨不好叫车,晚了点。”成怀走到薛小满身边,四处张望,没看到薛小满的家人,心中叹口气,他伸手接过薛小满手里的东西,“给我吧。”

他又转头看向那边的导演:“我先带小满走了。”

导演:“行,你们路上当心点。”

等车途中,成怀带薛小满坐在24h营业的快餐店里,随便点了几样东西给他。

薛小满没心情吃饭,揪着成怀的衣袖问他,语气焦急万分:“我家里怎么了?是我妈出什么事了吗?”

“满满,别激动。”成怀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阿姨没事,是你爸和小余他们出去玩的时候,游乐场保护措施不当,你爸摔着了。”

薛小满抿了抿唇,依旧死劲拽着成怀的衣袖,力气之大像是跟自己较劲一样。

终于他的意识松懈了下来,手一松,坐在椅子上,眼眶当即红了,小声呜咽着,字字含了愤慨:“就,就因为这个让我回来,就因为这个......”

成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拿了张纸巾给递过去:“擦擦。”

薛小满接过纸巾,攥在手里,由着眼泪往下掉,肩膀一颤一颤的:“我都和小信哥哥说好了,说好了的.....”

成怀一直有在看节目,故而明白薛小满为什么又难受又生气。

他又拿了张纸,给薛小满擦眼泪时注意到对方后脑那块被大鹅叨秃的地方,如今长出了短短的头发,但并没有迎来新生。

他拍拍薛小满的肩膀,觉得自己这发小真可能真的是把感情留在了那个地方。

留给了那个人。

呜呜咽咽了一会儿,薛小满估计是饿了,拿过桌上的汉堡开始狼吞虎咽。

成怀看着他,心绪逐渐飘回小时候。

他和方原原从出生就认识,而认识薛小满是在三岁时的公园里。

方原原小时和现在不同,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而成怀小时候其实并不白,反而黑瘦黑瘦的,他们都注意到了那边那个漂亮又可爱的小男孩。

小男孩手里拿着个印着卡通人物的皮球,穿着圆领小衬衣,黄色的背带裤,黑色的小皮鞋和白袜子,露出的四肢是奶白色的,带着满满的婴儿肥。

是个让人忍不住去亲近,和他一起玩的小孩。

但成怀和方原原都没敢去,因为那小孩子身后站着几个大夏天也西装革履带墨镜的人。

他们害怕,只能远远地看。

后来有一次黄昏,他们又见到那个小孩来小公园,这次身后没有可怕的人跟着,小孩一个在夕阳西下里和自己的影子拍皮球。

方原原看了成怀一眼,果断拉着他的手去和那个漂亮小孩一起玩球,然后知道了他的名字。

草头薛,大小的小,满足的满,小小的满足,薛小满。

然后就有了十多年的友谊,地久天长的。

后来他们也逐渐得知薛小满的家庭情况,长大懂得后唏嘘不已,是以薛小满虽然不是年龄最小的,缺是是三人中最受宠的那个。

在小青山方原原哄着他,回来后成怀来接他。

如果没有这两个发小,薛小满可能未必是现在的薛小满。

在这个方面,薛小满是幸福又幸运的。

思绪转回时,薛小满已经消灭了桌上的所以的东西,捏着空了的奶茶杯子,吸着空气。

成怀取下眼镜捏捏眉心,又看腕间手表,三点了。

“你还饿吗满满?”他问。

“不饿了。”薛小满摇头。

成怀递给他一张纸擦嘴:“那你看晚上想怎么住,是想回去还是我在外面给你开一间?我家里外婆和堂妹来了,不太方便。”

薛小满沉默了下,起身道:“我回去吧。”

薛家的单门独院在一处别墅区,周围邻居非富即贵,两三层的小洋房配着绿茵花园,黑漆铁栅门高不可攀。

房子里所有人应该都睡下了,没有一丝光亮,俱是门窗紧闭,但薛小满还是闻到了从这三层楼中满溢出的压抑和窒息。

他不想吵醒家中弟弟和保姆张阿姨,便没摁门铃,自己绕到后院的小门,在行李箱里摸了好一会儿找到一串钥匙。

但没第一时间开门。

他从塑料袋中拿出那个火车上没啃完的已经氧化了的苹果,几口吃下去,吞下去,把所有的甘甜咽下去,这才打开门。

出乎意料的是,方美兰根本没睡。

她在地下室和自己的小姐妹打麻将,上来找酒喝时正好遇到了刚回来的薛小满。

薛小满灰头土脸的拎着大包小包,和螺旋楼梯上的方美兰对视。

“哟,从村里回来了啊。”方美兰似乎是喝醉了,平时还稍有掩盖的不屑此时全然释放,“快回屋里,明天早上一早去医院看你爸,别吵着楠楠。”

习以为常的薛小满没说话,径直带着东西上楼梯

经过时,粗糙的塑料袋不小心剐蹭到方美兰的胳膊。

她忙躲,嫌弃无比,也提高了嗓门:“你会不会看路?!全是土,脏死了。”

薛小满脚步顿了下,然后把她声音抛于脑后,回了屋。

桌上一尘不染,想来张阿姨应该有天天来打扫。

张阿姨叫张岚,是父母还没离婚时就在家里的保姆,说是保姆,这么十几年,薛小满早就把她当家人。

妈妈塞给自己的外套应该就是张阿姨收到包裹后帮他收进行李箱的。

薛小满放下手里的东西,但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也没换衣服,直接躺倒在床上,枕头十分松软,枕巾也绒呼呼的,但薛小满觉得自己好像枕在一块铁板上一样。

怎么都不舒服。

地下室传来麻将碰撞搓洗的声音,夹着着女人尖锐的笑声,哗啦啦啦的很是聒噪。

薛小满翻了个身,看着眼前空洞无物的黑暗,不知哪根心弦被拨动,委屈,不甘,难过和气氛混合着涌上心头。

他嘴巴瘪了瘪,手背蹭了下脸颊,将那句即将呜咽出口的“小信哥哥”给咽了下去。

次日早。

薛小满没等到喊他起床去医院的人,他一觉睡到了中午。

外面方美兰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指使张阿姨扔什么东西。

“哎呀赶快扔了扔了,昨天我被这玩意儿碰了一下就过敏了,瞧瞧我这胳膊红的,赶快扔了。”

“这些苹果都是好的,都还可以吃。”这应该是张阿姨的声音。

“吃这苹果干什么,保不准有什么细菌农药的,快扔了,还有那什么土豆南瓜的,脏死了。”

“这不太好吧,是小满带回来的。”

“我说扔了你就赶快扔了没听见没!给你发工资的是我不是他!”

话音刚落,薛小满夺门而出跑到楼下,一把将奶奶给他的东西抱起来,怒目瞪着方美兰,像只被惊扰入侵领地的小兽一般。

“你扔一个试试。”

他咬牙切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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