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小青子赶来回话。
“老爷,小的把事情都弄明白了。”
十几岁的小伙子已经开始抽条,长得细细长长,唇上已经生了黑色的胡须,稀稀落落的。
赵修海抬头,“说来听听。”
“这一家是小河村人,租种了咱家八亩地,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当时定的租子是十中纳四。今儿前晌我去这人家里,果然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他自己之前伤了腿,已经是个跛子,他婆娘前几日生产,说是闹了产后血崩,如今只吊着一口命。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也不满十岁。瞅着确有几分可怜。”
“今年秋上地里收成如何?”赵修海问道。
“今年也算是风调雨顺,收成不错。”
“不错?总归得有个大致的数目吧?”
小青子抹了一把汗,“平均算下来,亩产两石五斗是有的。略好些的田地,能出息三石多。”
赵修海微微点点头,“那你觉得减租减多少合适?”
“小的不敢做主,但小的心想,家里佃户能有百多家,少的租个五六亩,多的能有十几亩,租子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好是莫要随意减免。”
赵修海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频频点头。小青子这才振奋了几分,继续说道:“若您实在不忍,倒不如直接贴补些银钱。这才最是实惠。”
赵修海沉吟半晌,“都说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在我看来,母亲才是定海神针,若家里没有母亲,这个家才是真的可怜。你替他们寻个靠谱的大夫,令他替病人好好诊治。再带上一吊钱,悄悄与了他们,先令他们度过难关。”
小青子连忙领命去了,“是,小的这就去张罗。”
赵修海这才继续拿起书来,“行了,你且去吧。对了,捎信给赵铁叔侄,令他们先撂下手头的活计,回来见我。”
“哎!”小青子痛快应了,这才告退。
赵铁赵达叔侄于第三天晚上到的家,赶了许久的路,都有些风尘仆仆,到家后草草洗了脸,就即刻求见了赵修海。
这叔侄二人是赵修海的心腹,最是忠心不二,他俩替赵修海经营着外面的生意。
生意上的收益才是家里财富的大头。土地上的那些产出,不过是维持家里正常生活开销罢了。
“老爷,您着急传小的们回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叔侄家同赵修海见过礼后,叔叔赵铁上前问道。
赵修海伸手给二人赐了座,这才开口,“我想把家里的生意交出去。”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赵铁尚有几分镇定,侄子赵达却已经惊叫出来,“这是为何?老爷,可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大笔的银两?”
赵修海摇摇头,“那倒未曾。”
叔侄二人更加迷惑不解,“那老爷为何要将这么好的生意转出去?”
赵修海站起身来,亲手替二人各自斟了一杯茶水,“严格说来,是从我名下转到奶奶名下去。再转给她之前,我会各分百分之五的股给到你们二人,另外也会建议阿馨继续用你二人打理生意。”
顿了顿,赵修海继续说道:“不光是这些,家里的土地,我也会转三百亩给她,家中所有积蓄并老宅也可以全部给她。”
叔侄俩人心里均是波涛汹涌,十分不理解赵修海的想法。
赵修海转了转手里的佛珠,“这些就算作对她的补偿吧,足以让她安稳富贵一生了。”
叔侄俩人都是聪明人,知道老爷此举必有深意,想必是夫妻间出了什么问题。
若没有问题,这行为无异于把左手的东西转到右手,这么啰嗦也无用的事情,赵修海必定不会去做。
可见家里是要变天了。
两人毕竟只是下人,很多事不敢深问,从赵修海屋里出来后,叔叔赵铁到底有几分不甘心,“你且先去休息,我去拜见一下姑太太。”
赵达想了想,“还是明日再做计较吧,叔叔,这么晚了,怕是姑太太已经睡了。”
赵铁只能跺脚叹气,“罢了,那就明日一早过去。唉!老爷打小就主意正,只盼姑太太能劝得动他,即便是、即便是两人过不到一处了,也不必这么个补偿法,老爷也太吃亏了些。”
说话间,二人径自回了屋,自去歇息不提。
翌日清晨,叔侄二人果然草草用了早饭后,就朝着东跨院去了。
只刚进园子的时候,赵达却被香兰引去了注意力,忙不迭跟自家叔叔告了个饶,“叔叔,侄儿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未曾料理,今儿暂且不去拜见姑太太了,您好歹在她老人家面前替我分说一二。”
赵铁知道自家自家侄子那点儿想头,当下也未加阻拦,便令他自便,自己则仍旧奔着赵春云去了。
赵春云见了他倒有几分诧异,“嘿,你这老家伙,啥时候回家来的?”
赵铁忙不迭上前作揖,“禀姑太太,小的是昨晚上到的,因怕扰了姑太太休息,这才今日方来拜见。”
“快坐快坐,小雀儿,给你赵叔看茶。”
“哎~,好嘞,这就来。”小雀儿痛快应了,将赵春云这里顶好的茶叶泡了一壶,替赵铁斟了一杯奉上。
“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有空回来?外头的事情可还都顺利?达儿怎么不见?”赵春云殷切地问道。
“外头都很顺利,小的是接到老爷的令后赶回来的。赵达与我同行,这会儿有事占着手,无法前来拜见,小的令他下次给您多磕个头。”
赵春云不解,“他好端端叫你们回来做什么?这么远的路,来来回回恁的累人。”
话已至此,赵铁却突然犹豫起来,和姑太太说这事,若被老爷知道……
赵铁的犹豫,令赵春云更加狐疑,“行了,你也别替他瞒着了,有什么事你且说了给我听听。”
赵铁这才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赵修海的想法说了出来,“老爷的意思是要把手头的买卖转出去,倒也不是转给别人,而是记到咱家奶奶名下。另外家里五百亩的土地,也要划拨过去三百亩……”
赵春云面无表情,“还有别的吗?”
“再有就是家中永安巷的老宅以及所有的积蓄。老爷说,要把这些全都与了奶奶。”
“由头呢?”
“说是权当给奶奶做补偿。”
“补偿?什么补偿?”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赵春云冷笑出声,“这话好在他没说给我听,若果真在我面前说了,我少不得狠狠啐他一口,然后再问上一句:是不是要把他爹娘的骨头渣子也刨出来一并送了?”
这话说得够狠,赵铁连忙低下头去,喝了几口茶水掩饰。
“补偿?呵,当年她身无分文嫁入我赵家,别的不敢说,于金钱一事上,我赵家这些年来从不曾亏待于她。要什么补偿?”
赵铁的头低得越发深了,“老爷做事从来都是有的放矢,不会头脑一热就乱下决定。他既有这样的计划,只怕很快就会真个做起来。”
“有我在,他休想!我还没让那婆娘替我满儿偿命呢?她到有脸问我们要补偿?”赵春云气得手抖。
“可是,满儿小姐的事情,我们并无确凿证据啊。况这些年老爷也从未怀疑奶奶半分……”
“用什么证据?不用证据!这个家,除了她别人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赵铁连忙站起身来,“姑太太息怒。莫要因此事动怒,若伤了身子,小的万死难辞其咎。”
赵春云摆摆手,“你胡乱认什么过错?跟你毫无关系。这是我与她的恩怨!”
“玉石何必与瓦砾相争?姑太太还是要注意身体才是,您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赵春云立刻红了眼圈,“福气?我哪里还有什么福气?若把我满儿的命还来,我纵是苦一辈子又何妨?”
赵修满被她从襁褓中养到十五岁,早已情同母女,赵修满的离去,是她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痛。
赵铁还欲再劝时,却听到外间传来赵达的求见声。
“小的赵达,求见姑太太。”
声音厚实有力,光听声音就知道来人必定是一位好后生。
赵铁却不安地咳嗽了一声,脸上带了几分讪讪,这个臭小子,才说有事不能来,让自己帮忙分说几句。不成想,几句话功夫,他就又来了!
赵春云赶紧拿绢子压了压眼角,“进来吧。”
赵达信步走了进来,却不是独身一个,后面还跟着俩人,一个是久不在人前出现的香兰,而另一个则是拿绳子牵住她的郑婆婆。
郑婆婆人老了,好多事情做不来,心里颇有些失落,如今得了主子的命令,让她看住香兰,她便立刻将这话当了使命,行动坐卧间恨不得把眼睛贴在香兰身上,甚至还直接拿条绳子将人栓住。
赵达此来不为别的,正是要替香兰在赵春云面前求个情。
“小的给姑太太请安了,您老人家最近可好?”赵达施礼问候道。
赵春云忙给他赐座,“别傻站着了,快坐吧。刚才和你叔叔提起你,怎么着,你手里的事情忙完了?”
赵铁和赵达均有几分尴尬,赵铁少不得暗暗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自家侄子。
就他现在这副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必是想替香兰求情。
但此时并不是好时机!
一来,叔侄二人不知香兰犯了何等过错,贸然张口委实不美,二来,姑太太此时心绪不佳,未必愿意给这个面子。
赵达收到自家叔叔的警告,却并未收敛,反而当即弯下膝盖跪了下去。
“姑太太,往日数您最疼小达,今儿小达有个不情之请,万望您能允准。”
赵春云渐渐收了脸上的笑意,“你且说来听听。”
“姑太太一向菩萨心肠,最是看不得别人受苦,这香兰丫头也未犯什么大过错,莫不如小惩大诫,宽恕于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