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并不愿意回到三槐村的家里,但张芝麻每迈出一步,就距离它更近一些。
十里路,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即便刻意放慢了脚步,张芝麻还是在太阳落山前就进了村。
小姑子王敏坐在家门口一块石头上,一边做着针线,一边不断朝着路上张望。
待她远远看到张芝麻的身影后,就立刻收拢了自己的针线筐子,赶紧进了院子。
“娘,娘,我嫂嫂回来了。”王敏溜进厨房,迫不及待地对着陈氏说到。
陈氏往灶里塞了一把柴火,得意地撇了撇嘴,“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我说她会回来就必定会回来。”
昨日王敏和陈氏出城出得急,待到了家里,王敏才后知后觉的心生后悔——她后悔没有联合老娘把嫂嫂扯回家里来,毕竟二十四日赵家就要来接了,到时候接不到人,他们王家该如何交代?
但陈氏却并不担心,没有户籍和路引,她张芝麻除了能在城里或是娘家躲几日,又能到哪里去呢?
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辈子,毕竟,那文书上可是张芝麻自己按得手印!
“娘,您老还真是料事如神。”王敏看向陈氏的眼神里满是孺慕。
陈氏拿手指点了点王敏的脑门,“傻!这算得上是什么料事如神?”
“娘,那明日……”王敏还欲再说,陈氏忽然给她使了个眼色,王敏机灵地闭了嘴。
几息后,张芝麻昂着头进了厨房。
“锅里有什么吃的?饿了!”张芝麻径直走到灶前,掀开锅盖子。
里面是半锅还未煮熟的粥。
“呵,还真有你的!出去浪几天了,回来连个招呼都不知道打,只知道要吃的。”陈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夺回锅盖子,又“啪”地一声盖了回去。
张芝麻掀了掀眼皮子,“婆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明儿我就要走了,今儿咱们大家谁也别招惹谁,最好是消消停停过一晚上。若是有人非要说那不好听的,做那不好看的,我张芝麻也不是认人欺负的主。”
讲实话,其实陈氏也无心再闹,张芝麻的话,她内心是同意的。好歹女儿已经拿到了10两银子,虽然和当时想的相差很多,但若说做嫁妆银子,已经不少了。没有人天生就喜欢吵吵嚷嚷,陈氏也一样。
王敏有些不乐意,眼神一黯,道:“嫂嫂这话说得,真真让人心里不自在。何曾有人能欺负你?如今嫂嫂好比那竖起刺的刺猬,摸不得惹不得,我们把你当神供着还来不及呢,谁又敢惹你?”
张芝麻轻嗤一声,把脸转向她的小姑子,“你知道就好!一会儿饭熟了送我房里,三年了,好歹也让我受用一次,享受一下被人伺候的滋味。”
“……”,王敏没有应声,咬了咬娇嫩的嘴唇,撇过头去。
“想得美,想吃自己盛,等着谁伺候你呢?外头有缸,缸里有水,照照自己的德性,配也不配?”陈氏最是受不得自己闺女受气,当下就叉起腰来,朝着张芝麻呛呛开了,喷了她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
张芝麻懒得理会这娘俩,傲娇地转身,哼着小曲回了自己的厢房。
待到饭熟了,陈氏用瓷盆装了饭,直接端到了主屋,娘俩栓了门吃起了晚饭,锅里涓滴未剩。
张芝麻不以为意,她掏出自城里带来的饼,混着白水吃了,算作晚饭,混了个八分饱。
而城里的赵举人家里,也刚刚用了晚饭,李妈妈和香菊正往下撤碗筷。
“爷,您说,明儿人就要来了,家里哪一处给她住了合适?”赵奶奶看了看赵修海,含笑问道。丫鬟香菊也刻意放缓了动作,支棱起耳朵听着,如今她一个人住在旁边的耳房里,她可不想再来一个人分享自己的地盘。
赵修海正要拔腿走人,听了她的问话,一时间倒有些反应不过来,俊脸一呆,“谁?”
赵奶奶无奈一叹,“指望你对这件事上心是不能了!我说的是香荷!”
赵修海仍旧是一头雾水,“……”。
“香荷,香荷就是张芝麻,咱们出钱典了的那个。”
赵修海这才想起前几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娇小身影。
“这种小事也来问我,你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你安排便罢。”
赵奶奶正要张嘴回话,窗外突然想起一道清脆的女声,是后院里姑太太的丫鬟小雀儿的声音,“爷和奶奶可曾用完饭了?”
李妈妈赶紧迎出去,“用完了,用完了,可是姑太太那边有什么吩咐?”
“姑太太命我喊了爷和奶奶过去,说是有话要问。”
小雀儿长着一张团团的喜庆脸,见人先带三分笑,很是招人喜欢,香菊却不大能看得上她,觉得她是个傻大姐,“这个雀儿,人还站在外面呢,就喊起话来,心里真是没成算,难道要奶奶主动出去和她搭话不成?”
赵奶奶还真就主动出去和她搭话去了,“哎呀,小雀儿啊,来来来,你过来。”
家里的姑太太是赵修海的亲姑,赵奶奶的亲姨,但她一向看不上赵奶奶,赵奶奶对她也是怵得很,听说她召二人前去问话,赵奶奶心里先就打起鼓来,因此想从小雀儿嘴里得出些消息来。
“小雀儿,我姨母叫我们过去是要问什么话呢?你可知道?”
小雀儿抓了抓脑袋,摇头,“奶奶您可问住我了,姑太太只告诉我喊你们过去,具体是要问什么,雀儿就不知道了。”
“哎?我说雀儿,你未免太没用了,怎么连点机灵劲都没有……”香菊凑上来,伸出手指头就要去戳小雀儿的脑门,被小雀儿一晃躲开了。
赵修海不耐烦看女人口角的戏码,实在聒噪的厉害,他皱了皱眉头,“行了,既然姑母派人来叫,我们就赶紧过去看看吧。”
说完,当先跨出一步朝着后院去了。
赵奶奶纠结地看了看李妈妈和香菊,尽管非常不愿意,也不得不跟在赵修海的身后。
赵修海幼失恃祜,是赵家的老姑太太赵春云照料他长大,赵春云一生未嫁,如今躲在后院里礼佛,深居简出,平素很少来正院。更兼她与赵奶奶不和,为了减少见面,连日常请安等事一并取消了。
赵修海腿长,走得快。几步就跨出老远,害得赵奶奶一路小跑在后面追着。
两人很快就进了后院。
“姑太太,爷和奶奶来了。”小雀儿尽职尽责的对着后院的正屋喊道。
进了屋,赵修海大大咧咧往赵春云旁边一坐,赵奶奶则期期艾艾得站在一边,垂着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赵春云抬眼看了看她,嘴角露出一丝讽笑,“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这个老婆子,离得那么远?”
赵奶奶讪讪一笑,“姨母哪里话?亲近您还来不及呢?”边说着,边硬着头皮往前凑了两步。
赵春云又赶紧伸手止住她,“站住!别动!算我刚才话多了,你可千万别过来,离我远些。也别叫我姨母,受不起!”
赵奶奶进退维谷,起了一身冷汗,可怜兮兮地看了赵修海一眼。
“你看他做什么?”赵春云咄咄逼人。
“我没……”赵奶奶欲哭无泪。
“哼!”赵春云冷哼一声,顿了顿,又嗤笑道:“明儿是不是那典妻就要进门了?”
赵奶奶悄悄擦了擦手里的汗,小声回了个“是”。
“呵,我猜的不错的话,现在是不是开始后悔典她了?你啊,和你娘一个样,专爱做这些表面文章,待这便面文章一旦要成真了,又会悔不当初。找个词来概括你们这种人吧,那就是虚伪!”赵春云手里捏着佛珠,嘴里吐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慈悲。
赵奶奶白了脸色,大着胆子反驳了一句,“未曾后悔什么?这事本来也是我提议的。”
赵春云没待她将话说完,就鼓起掌来,“嘿,咱们少奶奶出息了,有大觉悟了!好,我记住你的话了。既然未曾后悔,待人家来了,就别今儿挖个坑明儿埋个雷的折腾人家。倘若谁敢把这个家闹得乌烟瘴气的,看看我的拐棍子应不应?”
说完,握起旁边的拐棍子就朝着地面狠狠一杵,发出的声音令赵奶奶瑟缩不已。
赵修海无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还有别的吩咐吗,姑母?没有的话,我们就先去忙了。”这俩女人一见面就有无数官司,实在令人头痛,赵修海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赵春云撇了他一眼,“还有几句话要说,你着什么急?坐下!”
赵修海没坐,挽着手臂站在一边,一副你赶紧说,说完我赶紧走的样子。
“文馨不能生,这是你们结婚前就知道的事情。”
文馨正是赵奶奶的名字。
“姑母,她之所以不能生,也是因为我,要不是当年……”
赵春云双眼一瞪,赵修海不甘不愿的闭了嘴。
“别跟我提当年,当年到底咋回事,我不深究,不代表我内心没数!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我半截子就要入土了,管好自己得了,管太多也没什么用,费劲不说还遭人怨恨。至于什么家族传承,血脉延续,那也不是我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婆该操心的。所以,你们没有孩子的事情,我未曾置喙过,毕竟横竖跟我不相干。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能碍到海儿的前程,否则我第一个不答应。”
边说着,赵春云边把视线对准了赵奶奶文馨。
文馨尴尬地低下头,半个字也不敢搭。
赵春云却不肯放过她,“前些时候,你闹闹腾腾要给海儿纳妾,弄得跟皇帝海选似的,城里村里的女孩子们几乎让你巴拉个遍。现在还干脆典个妻回来,能,你是真能。不愧得自你娘的真传。但是往后,你给我小心着,倘若敢坏了我海儿的名声,误了他的前程,我绝饶不了你。”
文馨终于顶不住了,当即就委顿在地,痛哭起来,“姨母何故冤我,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爷……”
“我还没死呢,哭什么丧,滚滚滚,赶紧滚,看见你就来气。”
文馨还欲再辩,赵修海却直接走过去将人提了起来,快速地出了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