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实力与天分不匹配”这种话换个人来说一定非常可笑，任谁听到，第一印象都是说话这人自大又无知，但阳飞斐说这话时的语气实在是太过理所当然，哪怕是不认识他的人，也会莫名地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事实上他也确实说的是真话。
赵青终于愿意多看阳飞斐一眼了，对方成了鬼修，一切都要从头来过，赵青一眼便能看出对方现下正是练气二层的修为。两天的时间，还要除开凝练实体的功夫，按照普通人的速度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修行进度了，但就像阳飞斐说的那样，以他的天分，再加上这里灵气浓郁的条件，练气二层就实在是低得有些过分了，确实不应该。
赵青先是皱起眉，随后又舒展开来，看向阳飞斐，一直冷硬的神色竟然微微放缓了一些。
阳飞斐看了她一会儿，确定赵青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知道的事情要多一些。”
赵青淡定地回看他，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知道的事情要少一些。”
比如阳飞斐若是知道她是白澒，就绝不会敢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当然，知道此事的人不多，这句话纯粹是赵青不喜欢阳飞斐所以故意找茬罢了。
阳飞斐并不知道赵青具体是在指什么，只愣了一下，随后笑了，道：“我才醒来两天，又是第一次当鬼修，自然有许多事不知道，不过我原本就是来向你请教的，你既然知道得多，那便请教一教我罢？”
赵青看了阳飞斐一眼，对方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怨气依旧在往外溢散，即便已经拿出了自己最友善的态度，看上去仍旧不像什么好人，跟这个情况下的阳飞斐相处，实在是无时无刻不在挑战赵青的忍耐力。
但知道了对方修炼进度的赵青对阳飞斐生出了一些期待。
无缘无故的，修炼速度突然变得奇慢的情况在普通修士的身上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是因为心境不够，而鬼修原本就是一种精神体，与正常修士相比，还要更加依赖心境一些，当一个鬼修修为停滞不前的时候，证明他对于自己的存在抱有怀疑，或是凝聚他的意志有两种十分矛盾的想法，所以他才无法在修为上有所进展。
在赵青看来，阳飞斐这种人成为鬼修后修为停滞，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性格中的善与恶出现了博弈，虽然不知道阳飞斐为何总是往她跟前凑，但这种情况下她出手，正是最有可能将对方洗白的时机。
赵青打量了眼前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男人一番，扯了扯嘴角，说道：“罢了，去你房间吧。”
阳飞斐愣了一下，正想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安全，又想起以赵青这修为，除非对方对自己有什么不轨的想法，否则想出事还真挺不容易，当下便哂然一笑，跟在赵青背后进了屋子。
阳飞斐的房间里阴沉沉，一片漆黑，赵青抬手点了灯，率先在桌边坐了下来。
自从那天撞见阳飞斐清醒之后，赵青便再没进过这间屋子，原本摆在桌上的两个玉瓶只剩下一个瓶口大敞着的空瓶，里面原先装着阳飞斐师弟师妹们的残魂，另一个装着阳飞斐指节的玉瓶不见了，应当是被阳飞斐自己收起来了。
阳飞斐注意到赵青的视线停滞在那个空瓶上，他想了想，说道：“多谢。”
多谢赵青捡他回来，还帮他备好了补品。
赵青却以为他是在谢自己帮他带回了同门的残魂，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随后摇了摇头。
赵青冷淡的表情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晕染出几分暖色，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虽然面容只是清秀，看在阳飞斐眼中却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不过阳飞斐现下的思维尚且矛盾，实力未丰，且有大仇要报，这种在他生命中第一次出现的男女之间的吸引力只能往后排，赵青一抬眼看他，眼中的冷淡便让他清醒了过来。
“我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你应当是认识我的，”阳飞斐缓声道：“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牵扯在这件事中的两个势力，一个全灭，另一个利益所属于是守口如瓶，这种情况下，其实不应该有第三方知道阳飞斐身上发生的事情，但赵青点了点头。
阳飞斐看着赵青的目光变得深邃，但很快，他又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系，若赵青同沧浪宗是友好关系，根本没必要将他救起来，当下便笑了笑，道：“你若不是神通广大到万事皆知，便是同样牵扯在这件事中了，你救我原本是想要我助你一臂之力，消灭沧浪宗吗？”
如果柳青青这个bug不出现的话，阳飞斐的推论从正常角度来说没什么太大问题，不过现下却是全然猜错了，赵青从来不需要什么“一臂之力”，他对自己的定义实在是太过自信了。
不过赵青也没有回答他的打算，只用两指扣了扣桌子，道：“你只打算问这个？”
阳飞斐看着赵青，眨了眨眼，说道：“不，这不是我的问题，你救我为了什么并无干系。”
赵青冷冷地看着他，道：“那就别说废话。”
阳飞斐笑了笑，垂下眼，似乎在想什么，好半晌，他幽幽道：“你对从前那个我怎么想？”
赵青回忆起柳青青曾经对她形容过的从前的阳飞斐，想了想，十分笃定地说道：“是个好人。”
这句话在赵青这里可以说是最高的评价了，但在不知情的阳飞斐听来却十分可笑，他说道：“好人？好人有什么用呢？他害死了自己的同门，害死了自己的师尊，害得整个门派无人生还，这样的好人，有存在的必要吗？”
赵青蹙眉，看向对方，阳飞斐也正用那双红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赵青，赵青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回答对他而言恐怕十分重要。
赵青与阳飞斐对视了一会儿，淡淡道：“当然有。”
阳飞斐的表情看上去简直不敢相信赵青的回答，他难以置信地问道：“这种废物也有存在的必要？”
赵青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废物”这个形容，不过这时候纠结这种事显然不必要，她只道：“为什么没有？这世上必定得有好人存在，否则秩序不在，我会很累。”
阳飞斐愣了一下，说道：“你会很累？”
赵青道：“杀人很累。”
阳飞斐没能理解赵青的意思，但他眼下的情绪也不允许他去思考这么多，他只死死地盯着赵青，说道：“可是他害死了更多你口中的好人——虽然那些人的死也是因为他们愚蠢，即便这样，你也认为这样的人应该存在吗？”
赵青看了他一眼，说道：“是的。”
阳飞斐瞪着她，好半天，道：“你在撒谎。”
赵青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没有。”
阳飞斐看出赵青说的确实是真话，但他不能理解，于是嗤之以鼻，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对这样不知所谓的女人动心，不屑道：“自相矛盾。”
“你说好人应该存在，但其中一个害死了所有人，那一个人就是不应该活着的，若其他所有人为了活命导致那一个人的死亡，那他们也不算好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没有什么善良，”阳飞斐看着赵青，说道：“他们只是愚蠢，所以他们都该死，你看，事情也正是这样发展的，我死了，那些愚蠢地相信我的师弟师妹们死了，我的师尊也死了，五洲中的正义之宗轩阳宗灭门，不是吗？”
“不是。”赵青回答。
阳飞斐笑了：“不是？”
“因为你弄错了一件事情，”赵青直直地看着他，说道：“害死那些人的不是你，是背叛你的那个人和沧浪宗，你宗门若想活，为什么要杀你？灭了沧浪宗才是正确的方案吧？”
阳飞斐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赵青那双平静漆黑的眼睛。
“为人善良从来不是错，错的是利用别人善良的渣滓，”赵青的手轻轻抚上自己腰间黑沉沉的刀鞘，“除了那些不长眼的家伙外，我的刀斩的最多的就是这些人了。”
她抬头看向阳飞斐说道：“我喜欢善良的人，这世界讨人嫌的东西够多了，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才算多了点让人心里舒服的事物，哪怕真的是愚昧，也必定要有这样愚昧的人去象征些什么。”
赵青看着阳飞斐，脸上万年难得一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带着些许温柔暖意，她轻声道：“这种话我从来不说，但现在我告诉你。”
“若你能早遇到我一些，不论你做了什么蠢事，我都愿意替你摆平。”
阳飞斐瞪大了眼睛看她，一瞬间，早已死寂的胸膛当中似乎再次出现了心跳，如同擂鼓一般——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几乎要将他的耳膜震破！
赵青完全没有察觉到阳飞斐的变化，她站起身，垂眸看向对方，淡淡道：“我想你应当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阳飞斐傻傻地看着她，尚未回过神来。
赵青把这反应当成了默认，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了。
阳飞斐被她的动作惊动了，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她，但在碰到赵青的衣角前，他又猛地将手缩了回来，只期期艾艾地叫道：“你……”
赵青回头看他。
若阳飞斐还活着，现下脸定当涨得通红，但现在身为鬼修的他，心情激动起来也不过是让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白得更加厉害了一点。他惨白着一张脸，期期艾艾道：“你还未曾告诉我你的名字……”
赵青并不打算瞒他了，道：“我叫赵青。”
“赵青……”阳飞斐把这名字在舌尖含了许久，回过神来时，赵青已经离开不见了。
人鬼加起来两辈子第一次尝到心动的滋味，阳飞斐整个鬼都要不好了，不过赵青也确实帮他解决了一个问题，他从前的恨意辐射范围太广，他恨沧浪宗，恨那个背叛了他的人，但他同样也恨从前那个自己，甚至是他的那些同门们，他觉得和从前的他抱有同样愚蠢想法的人都该死，他想要在修为恢复后报仇，也想杀尽天下所有的蠢人。
这两种旗鼓相当的恨意分散了他的精神，所以导致他的修为停滞不前，现下经由赵青开导，他终于在其中分清了主次，他当然还是讨厌那群愚蠢的人，但现在倒也不至于让他们死了……不过说起来，赵青好像对那种蠢人格外有好感？
阳飞斐再次纠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