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
一根铁羽弩箭深深钉入稻草扎成的箭靶之中,尾翼还在颤抖,只听不远处一声机扩的响声,又是一支弩箭飞至,再次深深钉入箭靶中。
蔡琰倚在墙角,看着不远处面无表情手执一把怪异弩弓的华服少年,少年左手一推弩弓下的机扩,弩弓便自动上了弦,他抬起弩弓通过望山瞄准,一扣弩机,又是“咄”一声,弩箭精准的命中五十步外的箭靶。
少年心不在焉的一连射出五只弩箭,这才发现安装在弩弓下方的箭匣之中没了弩箭,他摇了摇头,从腰后的鹿皮口袋里掏出一盒子装好的弩箭,卸下空了的箭匣,将那装满弩箭的箭匣安装在弩弓下面,又开始了他机械般的瞄准和射击。
蔡琰不懂武器,却也知道这弓臂两边加了奇怪木质轮子的弩弓是不久前墨家钜子马钧新的发明偏心轮连弩,被眼前少年命名为“追月连弩”,名字虽好听,可是在少年命名时,他脸上带着奇怪的笑意。
可是现在少年脸上却没有了笑意。
在蔡琰的印象中,他俊秀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能让君瑜心情如此沉重,想必他遇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吧?
蔡琰如是想到。
这个时候大概不应该打扰他,他也从来不是有什么困难就会找人倾诉的性格。今日早些时候冠军县的官员都被召集到县衙议事,这事蔡琰是知道的,冠军县官员分工一直都很明细,若非出了大事,年轻的冠军侯是不可能召集大家议事的。
蔡琰不自觉脚步朝后退后,却踢到了墙角堆放的瓦片。
“谁?”
袁珣耳廓一动,转身朝后看去,却见一身白色襦裙的蔡琰。
蔡琰来冠军县之前从不穿襦裙,一直穿的都是曲裾,这种齐胸襦裙在蔡邕那等老学究眼中就是伤风败俗。
可是冠军县年轻些的女孩都这么穿,蔡琰毕竟也才十七岁,正值青春韶华,怎能不喜欢穿起来更为秀媚柔美的裙子呢?况且……洛阳那个也被称作“琴姬”的女孩也是这么穿的!
况且她本来就是极为优雅秀美,白色齐胸襦裙穿在身上,好似夏初才挂苞的荷花,俏生生让人不敢逼视。
“原来是蔡姐姐,找我有何事么?”
袁珣面色一缓,眼底的一点忧郁就像是化不开的浓雾,看的蔡琰心中微微有些发酸,这个一肩扛起一县数万百姓身死的少年,其实不过才十五岁而已。
“妾身原本想找君侯刊印一本书籍,不想君侯在院中练习弩弓,倒是妾身唐突了。”蔡琰屈膝微微一福,柔声说道。
袁珣将手中追月连弩往兵器架上随意一放,在一旁的水缸中洗了洗手,这才笑道:“刊印一本书而已,蔡姐姐直接去工坊印刷厂知会一声便是,无需特意来向我请示的。”
“如此,妾身便告退了,打扰君侯。”
蔡琰再次做了个万福,却站在原地,根本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袁珣好奇的看着蔡琰,直到蔡琰犹豫半天,才听她小声道:“君侯遇到什么难处了么?”
“为何这样问?”
蔡琰看着眼前这还有些稚嫩的面孔说道:“君侯肩负冠军县数万百姓身死,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时有些事情勿需闷在心中,有时也要知道分担道他人身上,戏先生、黄将军、周将军都是身有大才之人,或文或武都能帮上君侯……
君侯很少有如此闷闷不乐之人,直叫妾身……和大家担心,妾身人轻言微,帮不上君侯什么大忙,可是君侯若是愿意,也可以和妾身倾诉一二,总好过凡事都憋在心里。”
蔡琰的声音又轻又糯,好似夏日细雨,轻轻抚在袁珣心头,让他一时间想到了洛阳城中那个温柔的让人心疼的女孩。
海棠,她还好么?
“呼……”
袁珣深深呼出一口气,随意坐在县衙后院演武场的马桩之上,随手拍了拍身边的空处。
蔡琰犹豫了一下,缓步来到袁珣身边,轻轻坐下,素手抚平裙摆上的皱褶,一切动作的优雅而自然。
“蔡姐姐是否相信宿命论?”
蔡琰闻言愣了愣,宿命她知道,可是宿命论是什么她却从未听说过,不过这位大汉帝国最年轻的冠军侯时常说一些新颖的词汇,她倒也见怪不怪了,摇了摇头,也不接话,只是静静的等待着袁珣说下去。
“宿命论就是有些事就像是冥冥之中自由安排,无论你如何反抗,都改变不了结局。”
袁珣的声音有些低沉,蔡琰不自觉看了看他,只见他眼神空洞的看着演武场远处的砖墙,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情绪。
“奴家不信,若是君侯口中的宿命论真的存在,那么冠军县许多百姓早该饿死在逃荒洛阳的路上,或是死在黄巾兵灾之中,还有那些原本是黄巾军的兵士们,现在应该正在为何仪的野心而拼死杀戮,或是死在官军刀剑之下,君侯已然改变了那么多人的所谓宿命,为何今日又提及什么‘宿命论’呢?”
蔡琰微笑着轻轻的说着,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语气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
袁珣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而且能做到很多人做不到的事情,从洛阳出来的一年,我自大的觉得自己能够做救世主一般的英雄,也是因为心中的英雄梦,这才让一群难民们跟着我,可我的自大却让小丁奉的娘亲惨死裴元绍之手……”
小丁奉蔡琰见过,现在一直跟着黄忠黄将军学习武艺兵法,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孩子,她却一直不知道小丁奉身上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蔡琰想要安慰什么,但是袁珣笑意更苦了,轻声道:“其实我一开始从未想过冠军县的这些百姓们来到颍川如何活,只是这些百姓很赤诚,如乐老四、卖茶的张老伯……百姓们拼尽全力的活着,我又怎能放任他们不管?所以没有办法,只好用我那本不聪明的脑袋让他们过得更好一些。
我是个懒人,心中也没有什么远大的志愿,只想平平安安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对我来说,若是有选择,很可能不会救他们……”
袁珣的话让蔡琰一时哑口无言,在蔡琰心中,袁珣一直是一个以爱民如子,仁慈善良的人,哪能想到眼前少年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鄙视他还是该佩服。
“很吃惊吧?我也很吃惊自己能做到这些,老天给面子,我做的还不错……告诉你一个秘密,之前我知道何仪攻占了襄城,直奔阳翟而来,心中其实惶恐的不行,直想转身就回洛阳,我在颍阳城头看到漫山遍野的黄巾军时,双腿直打颤。”
说到这里,袁珣沉默了下去,他也不知道为何今日会和这个女孩说这么多,有些话他不可能去和戏忠说,当初抱着一种玩三国志的新鲜感,靠着自己那点超越这个时代的理念,将戏忠忽悠到麾下,直到真正开始掌握着旧金县几万人的生死时,那种压力才让他喘不过气。
他总不可能对戏忠说:“当初忽悠你是我一时兴起,这时候压力太大老子不想干了”吧?他把戏忠当做兄弟,很怕看到戏忠那失望的样子。
“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因,我一直以为自己比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强,现在发现其实不是……”
蔡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大家都只是芸芸众生其中之一罢了,哪有谁比谁强?君瑜虽然此时和妾身说起心事,可在妾身看来,君瑜做的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好太多,君瑜莫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自古时势造英雄,无论是好是坏,都有太多的不得已。”
袁珣仰头看向天,说道:“我啊,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若不是志才兄,我根本无法维持冠军县的点滴,若不是奉孝师兄,我又怎可能击退何仪,现在我要面对的人比何仪强太多太多,犹如梦靥一般在我心头围绕挥之不去,我几乎是大逆不道的疯狂蓄养私兵,就是为了能够避免与此人遇见。
可是即使我拼尽全力的去避开他,现在看来依旧要和他敌对,我很害怕……
明天我会派人送蔡姐姐一家南下江南,蔡姐姐记得将行李收拾一下。”
一想到那个名流千古的大魔头董卓,袁珣心中就苦涩不已,他从创立旧金,也就是现在的冠军县开始,潜意识不断加强着自己的军事力量,为的就是做袁隗乃至袁绍在朝争中的军事后盾,让袁绍之后能够用自己的军队,而不是引董卓进京,可是袁绍对何进突然的计谋导致袁绍不得不走上弑君的道路,这让袁珣措手不及。
自己手头的军队满打满算也才不到七千了,董卓的西凉军齐码两万,而且不是何仪那种乌合之众,而是身经百战的西凉铁骑,与董卓对上,简直是以卵击石。
在袁绍不知道董卓狼子野心的情况下,是选择袁珣还是表面是袁家故吏的董卓,简直显而易见。
其实在袁珣推断出袁绍弑君的时候,他就手书一封信派人加急送往洛阳,可是几天下来袁绍也没有回信,如同石沉大海,深知袁绍性格的袁珣心渐渐沉了下去。
别看袁绍和袁珣关系不错,甚至把袁珣当做亲儿子一般疼爱,可是骨子里袁绍的清高是绝对不会允许他向小辈袁珣妥协的。
而且袁绍在朝中搅弄风云,为的不就是坐上至尊之位么?他潜意识只怕防的不止是嫡子袁术吧?还有袁珣这个手握一方兵权,身份血统都比袁绍要尊贵的嫡出新一辈吧?
蔡琰乃是少有的聪慧女子,听袁珣说到这里,早已知晓袁珣遇到的困难,摇头道:“君瑜太小看自己了。”
袁珣抬头望去,只见蔡琰俏脸含笑,眼波温柔,文静似水。
自从自己封侯以后,蔡琰便不再称呼袁珣表字,而是尊称“君侯”,此时再次称呼袁珣表字,袁珣却感觉气氛轻松了不少。
少女吐气幽兰,轻轻说道:“诚然,大家都感佩君瑜草创冠军县,带着百姓安居乐业,忽略了君瑜你只有十五岁,可是君瑜待人和善,对人真诚,赤子之心,让人不自觉的想亲近你,为了你的理想而前进,我……和大家都会为了你不尽余力的付出,君瑜身边文有戏忠先生,武有周将军,陈将军,孔将军……甚至是黄将军这样的武艺超绝之人也心甘情愿跟随君瑜,外加上我父亲、史先生。
还有冠军县数万百姓,为了保住现在的生活,大家会拼命,也愿意拼命去守护,纵使失败也不过是丢了性命罢了,也不会比在乱世中生不如死更糟糕,坐以待毙,惶恐不前,可不是我认识的袁君瑜。
我喜欢冠军县,我喜欢这些努力在乱世求存的百姓,喜欢那些叫我先生的孩子们,所以我不会走的,纵然是死了,不也有君瑜你……和那么多同伴陪着么?
我虽女流之辈,可也知道退无可退,背水一战,拼命而已,若是君瑜失败了,我便在冠军城中准备三尺白绫便是。”
袁珣越听越觉得蔡琰话语变了味道,可是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说得也倒是,若是失败,按照董卓的残暴,旧金一城百姓只怕无一幸免。
而退,又能退到那里去呢?
蔡琰说完,娇靥却微微有些泛红,显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语病,说得倒有几分如同殉情,慌忙开口道:“君瑜即使不信自己,也要相信志才先生和黄将军吧?他们一文一武皆是超绝,由此二人在,只要君瑜能够勇敢面对,我相信君瑜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是啊,历史上的戏忠乃是曹操前期最重要的谋主,倘若不是英年早逝,也轮不到郭嘉来为曹操出谋划策。黄忠更是武艺冠绝的武将,六十战平关羽,七十力斩曹仁,现在黄忠不到四十岁,正是武将经验武艺最为鼎盛的时期,就算是吕布也敢正面对刚。
有这一文一武保驾护行,自己还在这里惶恐不已,着实有些矫情,更何况还有周仓,陈到,史阿,孔秀等一干史上留名的狠人们,自己此时的起点已然比大耳贼刘皇叔高出十倍,刘皇叔都能隐忍坚持创下一翻基业,自己又凭什么不能呢?
实际上也不是袁珣矫情,而是他陷入了思维误区,固有印象中,对董卓和吕布这样的人太过忌惮,特别是董卓,可谓三国前期最大的BOSS,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诸侯,若不是吕布被王允策反,再次反水杀干爹,只怕董卓还能称霸汉末十几年。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自己常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就连司马徽都被他嘴遁过,临了为何忘了?
想到这里,袁珣羞愧不已,不禁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让蔡琰吓了一跳,慌忙一把抓住袁珣再次朝着自己脸颊而去的巴掌,袁珣手劲儿太大,居然将蔡琰拉了一个趔趄,被袁珣的手带进了袁珣怀里。
袁珣下意识拥住蔡琰不然她摔倒,软玉入怀,一股好闻的肥皂香味和淡淡的处子幽香直冲鼻窍,一时间手居然紧了紧。
蔡琰也懵了,长这么大,她什么时候和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俏脸通红,竟然在袁珣怀中不敢动弹。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少男少女如同受惊一般猛然分开。
“蔡姐姐……对不起……我……”
蔡琰红着脸摇了摇头,手足无措的向袁珣屈膝万福,说了一声“妾身等着君侯凯旋而归”,如同受惊的兔子,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袁珣耸了耸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怀中残留的幽香,看着蔡琰早已离去的方向居然有些痴了。
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