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姜西回去想了一夜,也没明白陈鹤予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需要记得什么吗?没有吧,他们明明只见过两面,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忘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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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晚春的早上还是清冷,凉风一阵接着一阵。
走廊上滴着几滴白色油漆,是翻新过的印记,陈鹤予那间房门的两节台阶之下就是青石板地面,一旁方方正正拦出了一块泥地,里头小撮小撮的青草冒着尖尖,泥土湿润,一夜过后的小白花又洒了满地。
陈鹤予几乎整夜未睡。
昨天给姜西站在他门口发了几条短信才走,来来回回,最后她居然很“大方”的原谅了他装作不认识她的行为,说:“既然以后经常见面了,加个微信吧?”
加上微信他就把手机扔一边了,姜西似乎在微信上也给他发了消息,不过他没什么心思看。清理了现场,漱口,喝水,拖着昏昏沉沉的身体躺到了床上,结果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很多。好不容易来到了母亲生前逗留最久的城市,见到了母亲的恩师姜颖陶前辈,老太太人很好,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红了眼眶。
昨天下午,老太太絮絮叨叨和他说了很多话,情到深处格外动容,后来她握着陈鹤予的手,嘴唇颤抖,告诉他:“你妈妈是我最骄傲的徒弟。”
人牺牲了,就是英雄。
陈鹤予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自己的母亲做那个英雄,甚至可悲的想,如果她母亲没做那个英雄,他今天或许也不会是这副鬼样子。
没了妈妈,也丧失了自我,当初风雨无阻在漂浮海面的日子,现在他根本不愿意去回忆。
一个凡人,自命不凡,狂妄的试图用渺茫的力量改变世界,本身就是愚蠢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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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馆的讲解员阿姨多是退休后来做志愿者的,有工资,但微薄。小应和小达在陈鹤予来之前,是唯一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二人虽然是这里的正式员工,却是大学生扶贫计划中的志愿人员,来这里做三年,后面回到她的家乡,能分配编制工作。
在陈鹤予来之前,小达是艺术馆唯一一个男同志,个子高且壮,常年爱穿格子衬衫,姜西刚认识小达那会儿,还开玩笑说他在这里做讲解员太违和了,这个打扮比较适合去她们众达总部的it岗。
小达说话糙里糙气,但是个温和的性格,给自己的职业规划就是回家做个小公务员,然后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日子。
昨天小达休假,今天早上来艺术馆上班才见到陈鹤予,两人一见面小达就来了一长串的“卧槽卧槽卧槽”。
“总算盼来了一位男同志啊!哥!”小达激动的握住陈鹤予的手。
他们是后院的公共卫生间碰上的,艺术馆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半,小达八点就到了,一进卫生间就碰到正捧了一把水洗脸的陈鹤予,于是站在门口来了一顿“卧槽”。
陈鹤予的手还湿着,被人这么一握很是不自在,况且是个男人,他不认识的男人。
小达自我介绍说:“你好你好,我全名马一达,他们都叫我小达,我来这里一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姜馆长招第二个男员工!”
“陈鹤予,你怎么叫我都行。”陈鹤予弯了弯唇角算是礼貌性的笑了下,抽离自己的手,淡淡回他。
“好叻,鹤予哥!”
小达很激动,本来进卫生间是要去上厕所,这会儿也不着急了,围在陈鹤予身边像是有很多的问题。
“姜馆长前几天就和我们打过招呼,说你要过来了,鹤予哥,你是住在馆里?没在外面租个房子啊。”
陈鹤予慢条斯理的又洗了一遍手,抽了一旁的擦手纸巾随便拭了两下,把纸丢到垃圾桶后说,“刚来,不熟,住馆里挺方便的。”
“也是哈,起个床就能上班了,你吃早饭没?我让小应带早餐了,没吃的话我让她路上再买两个包子。”
“……”陈鹤予有点纳闷,是不是临州的人都这么热情?崔栩仟是,姜西是,姜老太太是,昨天那一帮阿姨妹妹们也是,现在连刚刚见面的同事也是。
“谢了,但不用了,我等会儿自己自己随便吃点就行。”
八点半,轮班的讲解员陆陆续续到齐,小应最后一个到,进门把三个肉包丢给小达,说:“下次找我带早饭能不能提前一晚上告诉我啊?不知道我不睡到最后一分钟是不会起床的吗?买个包子差点害我迟到。”
小达捧着那袋包子还热乎着,他满脸堆笑讨好的说:“辛苦应姐!不过我还真没处知道你要到最后一分钟才起床,毕竟咱没共处一室过是吧。”
小应白他:“吃你的包子!”
小应去后院的员工休息室放包,小达啃着包子屁颠屁颠跟了过去,包子一咬就是大半个,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嗳,听我说,我来的时候碰上新来的鹤予哥了,我靠,我完全没想到是这么酷一哥,一点都不像找不到工作的人啊,靠这张脸这副身材去做模特也比来这里做讲解员强吧,你说他会不会是有什么问题?”
“人各有志懂不懂,就像你长得像个保镖、穿得呢又像个程序员,不也是在艺术馆里做讲解员吗?”小应把包塞进她常用的柜子里,又从里面拿出了红马甲,看了一眼小达,竟然觉得有那么点不顺眼,“让一下,挡着我关门了。”
小达突然想到了什么,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说:“西姐昨天是不是来了?她见到鹤予哥了没?”
“来了,当然见到了。”小应说。
“啧啧啧。”小达颇有深意的感叹。
小应不解:“你‘啧’什么?”
小达挑眉道:“应姐,要不要跟我赌一把?我猜西姐不出一个月就会对鹤予哥有所行动。”
“请你不要再叫我应姐了ok?我们同龄,达哥。”小应叮嘱完才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啊?也太看得起西姐了吧,西姐从来没谈过恋爱诶,别说恋爱了,她连个暧昧对象都没有……我觉得不会,绝对不会,鹤予哥长得是好看,但西姐不至于就因为鹤予哥长得帅就一见钟情吧。退一步说,就算一见钟情,一个月那也太快了。”
“行,你那么笃定,那我们赌十个烤猪蹄,一个月后见分晓,看西姐到底会不会追鹤予哥。”
小应奇奇怪怪的看了小达一眼,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不对,是对西姐哪来的自信。
小应:“十个太少了,我赌一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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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艺术馆后门的停车场,姜西刚刚停好车,猛的打了一个喷嚏。
额角突突跳了两下,她抬手揉了揉,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大多数时候,姜西不会把车停在这里,塘东老街的内街与外围是截然不同的两片天地,内街是张灯结彩的热闹,而外围是一片被遗忘的野竹林,中间还有几颗高大参天的古树,和艺术馆的后院的古树是同一个品种,可生的地方不同,看起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每逢夜里,这里枝叶晃动,很是阴森。
竹林之外就是这片废弃的停车场,姜西是因为老街的停车场没位子了才被逼到这里来,不过这里离艺术馆更近些,除了要穿过竹林让她很不情愿之外,把车停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快出竹林了姜西还在想,今天午休的时候她跟伍清越聊了会儿天,把陈鹤予来艺术馆应聘讲解员这件事告诉了伍清越,没想到伍清越比她还惊讶。姜西又说陈鹤予在老太太面前装作不认识她,这点伍清越就不惊讶了。
伍清越当时的原话是:「他既然能把工作找到艺术馆来,那他在临州可能真的走投无路了,你姑婆的艺术馆不就相当于一个收容所吗?那几位退休的讲解员阿姨,哪一个家里人不是病着就是欠着钱的?」
「西妹,你和你这帅哥哥哥绝对是有缘分,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看来是老天爷终于看不下去你母胎solo整整二十五年,所以亲自下凡来送桃花来了。」
「只是他身体不太好,不知道那方面……」
姜西看到最后一句,发了个「你可别说了」的兔子表情,结束了对话。
零零散散落下几片叶子,姜西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腐朽的味道,她再次吐气,眼角余光却恍惚看见林子里有个黑影一闪,发出悉悉嗦嗦的碰撞声。
姜西忐忑的回头看了一眼,竹影层层,却是没看到人。
砰!
吱呀——
艺术馆破旧的黑色老木门毫无预兆的被人从里推开,姜西吓了一跳,整张脸瞬间就白了,等她看到开门的人,硬生生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我可去他二大爷的”给咽了下去。
“你干嘛突然开门啊。”姜西以一种质问的语气问陈鹤予。
里面的人看见姜西,竟然毫不意外,相对于姜西的惊讶,他冷静的不正常。
陈鹤予今天也穿着一件纯黑色的短袖t,这回姜西没有一眼看到小白勾在哪里,她的第二反应居然是在他上身衣服上寻找……
他右手还扶在门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才点燃不久的烟,配合着他冷淡的神色,莫名有种斯文又颓丧的气质。
“你不是走了后门要进来吗。”
“难道你预见了我今天会在这个时间点走后门?”她可谁都没说啊。
他点了点头,额前翘起的两小撮碎发也跟着颠了颠,居然看起来有点乖,“嗯,听到了,你的脚步声。”
“……”她很重吗?
里头,传来小达一声嚎:“鹤予哥,你干嘛呢?我这还没告诉你怎么关监控啊。”
“来了。”陈鹤予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后院石凳上坐着的小达听见。
姜西突然想起来后门的老木门不常开,不扶着就会自己关回去,赶紧小碎步向前过去自己扶着门。等姜西的手一搭上门,陈鹤予一秒没犹豫的松手转身,他左手夹着的烟也不吸,就这么垂在身侧大咧咧朝小达走了回去。
哦,姜西看到了,这次的小白勾在他背后衣领的中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