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小儿媳张翠姑和张氏有些旧怨。当年她看上了陈家的老童生,大寿朝民风开放,除了几个世家之外,没定下亲事的年轻男女互相送点花花草草之类的小玩意儿,并不犯什么忌讳。但是张翠姑害羞,她不好意思给陈童生送东西,她就托了自己的小闺蜜张氏替自己送。
送来送去,送到张氏和陈童生订亲了,她才发现不对。她做不出抢亲的事,但和张氏的梁子可是结下了。
殊尘觉得,敌人的敌人未必能做朋友,但是结成临时盟友一起对付敌人还是不错的。
所以她开口便是“我娘逼我改嫁”。
张翠姑的一双眼睛顿时就亮了。
“怎么回事?我们族中只出过陈秀才一个有功名的人,她怎么可以让你改嫁!”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殊尘,殊尘觉得自己都快看到她燃烧的八卦之魂了。
“小婶……”殊尘的眼圈顿时更红了,她抬抬手,似乎想要拉张翠姑,却又慌张地在衣襟上蹭了蹭。
“哎呀呀,”张翠姑嗔道,“赶紧说,怎么回事?”
“娘说夫君几年未归,想来是不好了,想让我改嫁给小叔……”殊尘嗫嚅道。她这可不是说谎,原主在被赶出家门之前,张氏曾经动过花花心思,不过不是让她改嫁,而是让她和小叔子陈玉明生个儿子出来,当成陈玉山的儿子,也算给她大儿子留个后,不过四舍五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吧?殊尘想道。
张翠姑差点跳起来,她眼睛一瞪,拉着殊尘就往屋里走。
“小婶,我,我……”殊尘惶恐地想把手缩回来,但又不用力,便被张翠姑连拉带拽地拉进了门。一进门,张翠姑便扯着嗓子喊开了:“爹!不好了!陈秀才他娘逼着陈娘子改嫁啦!”
一边大丫也嘤嘤嘤起来:“奶奶要卖了我……”
族长出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张翠姑嗓门大,她的喊声族长自然是听见了的。按理说这事他可以管也应该管,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不是做了有道理的事情别人就都会念他的好。大寿朝禁止买卖私奴,但那些高门大户里,每年进出的人还少吗?陈秀才这位娘子还不是当年用一袋豆子买回家的?至于张氏逼她改嫁……大寿朝不禁止寡妇再嫁,甚至还鼓励这种事;初嫁从亲,再嫁由身,寡妇再嫁除了夫家的财产要对族里交代,嫁不嫁,什么时候嫁那都是可以自己做主的——按理说是这样,但是遇到荒年,卖儿卖女卖媳妇的事情还少吗?真饿狠了,易子而食的事情都有过。
这让族长怎么管?
殊尘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张翠姑喊出“我族中唯一有功名的人,他的媳妇绝对不能改嫁”的话时,她几乎想给张翠姑点赞了。而她见到族长的第一句话便是:
“族长爷爷,我夫君去府城赶考至今不过三四年,我若改嫁,如他未中还好,如他中了,他娘子改嫁之事便是他一辈子的污点,别的读书人会看不起他的,那我便成了陈家的罪人,成了陈家全族的罪人。”她绝口不提陈玉山已经死了的这种可能,努力带偏族长的思路。
族长的脸色果然凝重了起来。殊尘再接再厉,把大丫拉到身前:“族长爷爷,我和我女儿,是不是陈家人?”
族长被打断了思路,不太高兴:“这是什么话!你是我们陈家的媳妇,她是我们陈家的女儿!”
“当初我亲娘将我卖给爹娘,为了给弟弟换一口饭吃,从那时起,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他们现在又艰难了,来找我要钱,我的命贱,少吃几口不要紧,可他们竟想卖了我的女儿去填他们的债,我不答应,他们便说我不孝……族长爷爷,求您帮帮我,哪里有李家出了事,却来逼着陈家卖女儿的道理,他们这是将陈家的面子踩在地上啊!”殊尘说着,泪水早已湿了衣襟。
张翠姑看不过,在口袋里翻了半天,什么都没翻出来,大丫却凑过来,用袖子给殊尘擦脸:“娘,别哭了,我乖乖的,不给娘添乱……”
族长的脸色变了又变,似乎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管这事。张翠姑看着,心急了起来。
“爹!”她说道,“事关咱们全族的脸面,爹您三思啊!”
“你婆婆知道这事儿吗?”族长忽然问道。
殊尘还未开口,张翠姑便冷笑道:“爹,我那嫂子曾逼着陈娘子嫁小叔子,这事儿您知道吗?”
“胡闹!”族长的脸终于黑了。大寿朝再鼓励寡妇再嫁,也没有叔嫂成亲的道理。就算是兼祧,那也是娶两个新媳妇各成一房,哪里有和嫂子……那啥的道理?
“你去!”族长恶狠狠地瞪着张翠姑:“去把玉山他娘给我叫过来,我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翠姑应了一声,偷偷给殊尘递了个“你别害怕”的眼神,趾高气扬地出门去了。
族长气得直喘粗气,一根普通树枝修成的拐棍在泥土地面上几乎要戳出个坑来。大丫怯怯地看了殊尘一眼,走过去抱住了族长的腿:“爷爷别生气,丫丫会乖乖听话的。”
殊尘连忙拍了小丫头一把:“别乱叫,这是太爷爷。”
大丫点头:“丫丫听太爷爷的话,太爷爷不生气。”
张氏赶来的时候,便看着一向对自己横眉冷对的族长大伯,拉着丧门星生的赔钱货眉开眼笑的——实际上,族长只是听殊尘说她梦到菩萨说陈玉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稍微信了那么一点点,顺带着看大丫顺眼了那么一点而已。
“你这丧门星怎么在这里!”张氏顺着族长的目光看到了李殊尘,顿时气炸了,“我说左找右找找不到人,你躲到这里来了是吧?赶紧跟我回去!”
“玉山他娘。”族长盯着张氏问道,“你来找李氏做什么?”
张氏理直气壮地答道:“家里困难,养不起她生的那个赔钱货,我要卖了她的赔钱货买米。”
“是李家让你来找李氏的?”族长握着拐棍的手又开始抖了。
“哼,要不是我亲家说,我都不知道这个丧门星这么不孝顺!”张氏说。
“你还想让李氏嫁玉明?”族长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张氏不知道族长问这个干什么,理所当然地答道:“我玉山连儿子都没留下,让那丧门星和玉明再生一个记在玉山名下,不是正好吗?”
族长喝道:“胡闹!”
张氏不服气:“怎么是胡闹?给我儿传宗接代的大事,你没个绝后的儿子,你是不在乎……”
族长直接把拐棍砸到了张氏身上。
张氏确实不知道哪里错了。她被族长一拐棍砸懵了,看族长气得面色涨红,暂时不敢顶撞他,却转过头狠狠地瞪着殊尘。
殊尘低着头装可怜,还往族长身后缩了缩。
族长察觉到她的动作,看着张氏更加生气了。如果早些年,这样的事他也未必会管,但是自从陈玉山的爹考中了童生,族长便开始有了一些小心思。
比如,让族里的孩子们都认几个字,天资聪颖的,以后考一个半个秀才回来,给陈家改换门第也说不定。陈家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十几年前闹灾的时候,陈家都没有饿死过人,张氏还能拿出一袋豆子买回个童养媳呢,真穷得吃不上饭,还有心思想这个?
不过至今为止,也只有陈玉山一个考上了秀才,还在去乡试的途中失联了。族长每次想起这事都很惋惜,又忍不住抱怨张氏一家做事不靠谱,怎么能让秀才老爷孤身一人走那么远的路呢——好吧,族长选择性忽略了与陈玉山同行的另外几个秀才。
虽然如此,族长却觉得,自家离着书香门第想来是不远了。书香门第会卖自家女儿,会让自家媳妇改嫁小叔子吗?
绝对不能!
族长越想越气,恶狠狠地盯着张氏说道:“玉山的媳妇,决不能改嫁!玉山的女儿,你不养,族里不缺这一口饭吃!”
张氏嘀咕道:“没让她改嫁,就是给玉山生个儿子……”
张翠姑在一旁气得笑出声来了:“我呸!你个混账老婆满嘴里胡吣,真要是他俩愿意,干干净净地改嫁也未尝不可,你这倒好,搞什么?叔嫂通坚吗?——咦?”她说着说着若有所思起来:“老姐姐,我可就想不明白了,玉山说是遭了山匪,可从来没有个准信儿,你怎么就认定他没了呢?”
张氏又去瞪她:“我和族长大伯说话,哪里轮得到你插话!”
族长又把拐棍砸到了她身上——刚刚殊尘见族长满面怒容,手里却没个趁手的东西,悄么声儿地把拐棍捡回来,又塞回了族长手里。
这次族长真的用了力,张氏被砸得嗷嗷叫,见殊尘又准备捡拐棍,弯腰捡起来便向殊尘砸了过去:“小娼妇,丧门星!你个不孝的东西,害我儿绝后,还帮着人打你婆婆?我今天要替我儿休了你!”
殊尘还没来得及说话,族长脱下一只鞋扔了过去:“闭嘴!给我闭嘴!”
他又开始想了:书香门第怎么能有不孝的儿媳呢?如果是聘进来的还好,这是童养媳啊!童养媳不孝顺,那不是说他们陈家没教好吗?
张翠姑嗤笑了一声:“老嫂子,你少说几句吧!休儿媳?你能不能进祖坟还得我爹点头呢,倒有时间管你儿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