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年?”
赵年抬起头,看向李白。虽说彻夜未眠,但他身上未见疲困,握着他的剑,眉眼舒展,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人找到了。”
赵年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茶具上,低语道,“也好。”
“阿年在说什么?”李白探头看着赵年,观察着她的面色。
赵年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打开了一直温煮的水壶,依着李白的口味,放入调料煮茶。
“先洗洗手,茶马上就好。”
李白把龙泉剑放在一旁,洗了一把脸,坐在赵年面前,拿着帕子擦着脸上的水滴。
“你一夜没回,是遇到什么阻碍了?”赵年递出一杯热茶,端看了李白片刻,问道。
李白点点头,喝了一口茶水,便蹙着眉头说道,“这伙牙人与长安的官员有所勾结,蜀州刺史私下里似乎也牵涉其中。”
“地方的父母官,和人牙子勾结?”赵年不敢置信道。
“在本朝略卖人口,要予以严刑,但并不限制人牙子的营生买卖。天下熙攘,皆为利往,不少官员都与牙人有所往来。”
不论是拐卖,还是在市集明码标价的贩卖人口,赵年都无法接受,但现状如此,是她不能改变的,赵年也没有了高谈阔论的欲望,只一言不发地听着。
李白竭力缓和自己的语气,继续说道。
“这伙牙人四处搜寻容貌出众的女童自小养着,给她们喂下特制的药丸,这药丸自小吃着,可养得一身冰肌玉骨,丰神绰约的好身段。可一旦服下,从此有碍生育。”
赵年双目圆睁,盯着李白。李白轻揉着赵年的肩头,把她拥入怀中。
“那孩子还未曾服下药丸。”
“还好你去得及时。”
赵年把脸颊贴在李白的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忽而感到一阵疲顿,昏昏欲睡。
“阿年?”李白低声唤了一声。
“嗯……”赵年困意满满地轻哼了一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便不再出声了。
李白动作轻缓地抚摸赵年的脊背,直至怀里的人沉入梦中,他才轻手轻脚地抱着赵年在床上安顿好。
李白随意地挽起下摆,坐在地上,平视着睡得无知无觉的赵年。她今日穿了一件窄袖短襦,套了一件厚实的羊皮袄子,腰间系着一枚香囊,香气馥郁。
卸下香囊,放在一旁,余香中夹杂着丝丝药味。李白指尖划过赵年的左臂,动作迟缓地卷起衣袖,厚厚的纱布映入眼帘,李白霎时间泪盈满眶。
……
赵年睁眼时天已擦黑,屋内烛光摇曳。
“怎么喝酒也不喊我了?”赵年有些委屈地控诉道。
李白放下酒袋,撑起身子,在赵年唇边亲了亲,摩挲着她的鼻尖,嗓音低哑。
“喊了,无人理睬,我只好与酒为伴。”
赵年捧着李白的脸颊,揉了揉,带着歉意的口吻说道,“喝酒伤身,把你的酒袋给我,我再不冷落你了。”
“给你?”李白面有难色地瞅着赵年,默默以身遮挡对方的视线。
“怎么,舍不得呀。”赵年以食指抵着李白的胸口,不依不饶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再也不能相信了。”
李白深感汗颜,内心左右摇摆了许久,才弱弱地开口道,“一口,不能再多了。”
赵年刹那间眉开眼笑,收回强行谴责的手指,揉了揉李白的小心脏,乐呵呵地抱着酒袋,喜不自胜。
少了美酒傍身,顿时备受冷待,李白不免发起了牢骚。
“瞧你这样,却要嚷着让我戒酒。”
赵年咂巴着嘴巴,眯着眼睛笑道,“要互相伤害吗?”
“罢了,我不与你计较。”李白动作利索地摆了摆手,余光瞥向赵年的左臂,眉头微颤,又小心翼翼地商量道,“剩的不多了,可否留着明日回途中,你我再共饮?”
赵年眨了眨眼睛,慢慢吞吞地摇了摇酒袋,抿着嘴瞅了李白半晌,好说话地点着头,“我来保管。”
“阿年。”李白捂着眼睛,仿佛哀哀欲绝,身无可恋。
“好呐,不要这样,听闻今夜城里还有演出,我陪你去瞧瞧。”赵年低着头,想着如何安置酒带,手指一顿,看着空荡荡的腰间,有一瞬无措。
李白泰然自若地伸出手,把酒带上的绳子收紧,缠绕在赵年的掌心,使她可以轻松拎着。
“明日还要赶路归家,不如早早歇下?”
“又歇?”赵年不太乐意地晃着酒袋。
李白把头枕在赵年的膝上,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阿年且陪我歇会儿。”
赵年在李白眼前摇了摇手,又以指腹摩挲着对方的眼皮,起先还有逗弄的意味,慢慢地动作越发轻缓,屏息敛声,不敢乱动,唯恐惊扰了李白的美梦,连自己何时睡着也不知道。
但李白知道。
自从大匡山上,听见了赵年和卢月的对话,他就极少有过安稳觉。他实在是害怕,眼下,这份恐惧更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怎敢入梦。
一瞬不瞬地望着赵年,她睡得太沉了,李白很想把她摇醒,想看看她的眼睛,和她说说话,可又怕惊扰了她。酒瘾又犯了,看着赵年紧紧攥着的酒袋,李白苦笑了一下,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静静等着。
……
天清气朗,李白和赵年道别了李家叔父,便要回大匡山。
马车徐徐走着,经过昨日的休息,赵年的精神不错。她掀起帘子,探头看着蜀州的街巷。
“是在卖胶牙饧吗?”赵年歪着头,问着身后的李白。
李白看向赵年所指之处,颔首道,“应是。”
赵年捧着双手,露出讨好的笑,瞅着李白,意思不言而喻。
李白点了点赵年的额头,失笑道,“这就去买,阿年在车里等着。”
赵年举着双手,表示同意。
下车的一瞬,李白忽然回头,看着端坐着等他的人,心中莫名发慌,语气生硬地反悔道。
“阿年随我一起去吧。”
赵年懵然地看着眼前的手,呆滞了片刻,长吁一口气,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握住了李白的手,嘴里调侃着,跟着对方下车。
“怎么如此黏人。”
“只黏你。”李白脸也不红,答道。
“所以你是年年黏胶牙饧?”
“是,阿年的胶牙饧。”紧紧牵着赵年,李白踏实了不少,也不甚在意其他,嘴角噙着笑。
赵年闻言,兀自傻乐着,连卖胶牙饧的阿婆也被逗笑了。
买好胶牙饧,李白一手牵着赵年,一手拎着竹节,收获颇丰。正要转身,肩膀却被行人猛撞了一下,向后趔趄了半步,再抬头,左手抓空,身边已不见赵年。
“阿年?”
李白浑身透着彻骨的寒意,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带着颤音轻轻唤了一声,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应。
“阿年!”
李白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大声疾呼着,他盯着挂满竹节的摊位,看着阿婆,眼底带着乞求。
“我身边的娘子去哪儿了?”
阿婆停下手里的活计,面色古怪地望着李白,答道,“郎君一人前来,身旁并无娘子陪伴。”
李白浑身颤抖,他举着手里的竹节,张皇失措道,“怎么会无人?这是她要吃的,方才她还说着俏皮话,惹您发笑了!”
“郎君怕是昨夜酒醉还未醒,这一清早的,别与老太婆说这些瘆人的话。”阿婆自觉晦气地挥了挥手,想要驱赶李白离去。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的!您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李白慌不择路地拉着阿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哀求着。
李家叔父听闻这事,连忙从家中赶来,看着仍旧纠缠着阿婆的李白,惊吓不已,上前制止道,“十二郎这是何故?快快松手,莫要无礼。”
李白猛地看向来人,紧紧抓着对方的手,仿佛抓住了生机。
“阿年不见了,阿年被她藏起来了,叔父,你救救阿年,救救阿年。”
“十二郎,你且冷静,和叔父说,这阿年是何人?”李家叔父困惑地问道。
李白后退了几步,摇着头看着面前之人,他眼里的光灭了。
“你不记得阿年了?”
他又看向卖胶牙饧的阿婆。
“你也忘了她。”
李白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站立着,万念俱灰地看着周围的人。
“你们都忘了她了,好似她从未存在过。”
膝盖一软,李白跌坐在地,他茫然无措,从未有过的绝望笼罩着他,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最可怕的结果,比起生离死别,比起相隔千年,还要可怕的惩罚。再不会有人记得赵年,她存在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抹去,包括他们的爱。
李白慌乱地从怀里取出香囊,藕色的香囊,歪歪扭扭的‘年’字。倒出了里面的项链和书信,李白紧紧攥着项链,打开了信。
‘只有爱可以穿越时空。’
……
在大匡山深处,昨夜一场大雨过后,湿润的野草坚韧地挺立着,水珠逆着叶子生长的方向,积蓄于根茎中。
赵年迷迷糊糊之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是大匡山……
她伸出被锋利的叶子划了许多道细碎伤口的手,向前方摸索着,她的身子不停使唤的沉重,一阵阵痛感向她袭来,但她的神志却异常清醒。
她知道,不久,她的赵叔和月姨就会途径此处。直到耳边传来了他们的声音,赵年竭力看向他们。
“月娘在看什么?”
“似乎有血腥味。”
“这里并无异样,许是小动物受了伤,躲在隐秘处避人。”
卢月颔首,跟随赵蕤离开,在转身时,心头一阵钝痛,眼泪不能控制的流了下来。
“月娘?你这是怎么了?”赵蕤担忧地扶着卢月。
卢月回头看了一眼青翠欲滴的野草丛,说不出缘故,却悲从中来。捂着心口,还要说什么,抬眼望向赵蕤,阳光照着他双鬓的银丝,多年来苦修的身子,愈显单薄了。
卢月轻轻摇了摇头,把手递给赵蕤,说道,“我们归家吧。”
赵年望着他们相互扶持着,慢慢离去的背影,淡淡地笑了笑。
迷迷糊糊之间,赵年嗅到了剑南春的味道,她竭力伸出手,向前探着,却怎么也到达不了她心之所向的远方。视线逐渐模糊,耳边的呼声渐响,眼角的一滴泪或着雨水没入土地。
“十二。”
李白似有所感,看向大匡山的方向。他攥紧手里的东西,跌跌撞撞站起身来,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步伐越迈越大,他狂奔着,听不见所有劝阻,眼里只有那个方向,他奔跑着,一瞬之间,脚底踩空,跌落在地。
“恩公?”
李白闻声而去,看见了一袭粉蝶襦群的女童,他怔怔然盯着女童,问道。
“你是何人?”
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
“阿兄,醒醒。”
在李月圆的催促下,李白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双手捂着太阳穴,感觉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李月圆把温热的碗递给李白,叮嘱道,“快喝了醒酒汤,去书房见阿耶。”
李白顺从地饮下碗中的汤水,一边揉着头,一边说道。
“这大清早,阿耶在闹什么?”
李月圆夺过空碗,没好气道,“是阿兄喝多了,闹了一夜,把阿耶气得一宿都没睡。”
李白皱着眉头,竭力回想着昨日之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甚至不知他是与何人喝的酒,他摇了摇头,也懒得继续费心。
“整宿都在书房?阿娘怎么不管管他。”
“阿娘愁着你离乡远游之事,你却在外胡闹,好几日都不见踪影。别说阿耶,她都想抽你。”
李白终于忆起家人同意他出蜀历练,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往怀里取物,却没有找到任何物件,他不由怔神。
“阿兄在想何事?”李月圆以探究的目光,观察着李白。
“我好像丢了什么……”
李白环顾左右,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双手空落落的。越是如此想着,他越感焦躁不安,随之而来的头痛欲裂,更令阻扰着,令他无法思考。
他痛苦地捂着头,视线却仍在周围搜寻着,想要寻回连他都不晓得是什么的物件。
李月圆从未在李白身上看过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放软了语调,安慰道。
“阿兄,你宿醉未醒,不必勉强自己,改日再想也不晚。”
“不晚吗?”
李白一阵晕眩,侧身躺在床上,闭目休息了许久,心中的不安才有所平复。看着一直照顾在侧的人,心中暖暖的。
“日后吴指南若对你不好,便修书与阿兄,不论阿兄身在何处,定会回来为你撑腰的。”
思及亲人即将远游,李月圆感伤不已,眼眶微红地望着李白。
“大婚之日,阿兄必须回来,送我出门。”
李白承诺道,“我会的。”
……
当涂县采石矶上,是已至暮年的李白,他仍身着一袭白衣,腰佩龙泉剑,举着酒袋,衣袂翩翩,风姿不改。
今夜酒兴高昂,他迎着夜风,立在江边痛饮着,酒袋将空时,仍未尽兴。仰头望着头顶的一弯明月,不由发出了感叹。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低着头,摆弄着酒袋上的细绳,收紧又松开,如此不断反复着。有一瞬的恍惚,失手将酒袋掉落水中。他蹙着眉头看着酒袋沉落的江面,渐渐平复无痕,只留明月的倒影,散发着淡淡的银光。
他出神地望着江水,银白的月影下,忽而闪动着七彩的光芒,细碎的光辉在刹那间似乎有了实体,纤细的链子牵引着它在水里漂流着,缓缓下沉。
李白想也不想,跳入江中,在水里探寻着,直到攥住了它,终于得以安然入眠。
……
开元十三年,太白出蜀,从此再未归乡。
宝应元年,太白于江边饮酒,跳入水中捉月,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