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很迟回来。
人在异乡,一个人在邸舍,赵年有些睡不着,就坐在窗前吹风。直至耳旁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她倏地起身,打开门来,便看见一双深邃的眸子。
“阿年,我渴了。”
赵年抵挡不住李白期盼的目光,侧过身子,放他进来,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酒气,偏又太晚了,不好再请店家煮醒酒汤,只能用小炉烧水煮茶。
“阿年。”
李白又唤了一声,许是醉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赵年抬起头,打量着李白的神色还算清明,收起了戏弄的念头。
“你和白云先生谈了什么?”
李白坐在赵年身边,见她低着头照看炉子,专注的模样让李白徒然感到不满,一声微弱的轻哼从鼻尖溢出,随手就熄灭了炉火。
“诶,你这是做什么?”你是不是傻呐?
赵年凭借着强大的自制力,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没敢说全乎了。只因理智告诉她,得罪李白的人,多数都被对方写文章教训过了,未免以这样的方式名流千古,这口气,她就忍了。
理智可以控制她的嘴巴,却不能主宰她灵巧健壮的四肢,赵年的手在电光石火之间与李白的头有了一个极为亲密的接触。耳畔传来的清脆的拍打声,突兀地打破了夜晚的安详和沉静,屋里的俩人四目相对,迷茫的模样如出一辙,都透着一丝怪异的情绪。
赵年的求生意识让她迅速回了神,又举起了右手,在对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子以后,赵年怀着无限的悔意,温柔地把手贴在他的头上,轻轻揉了揉乌发,以无奈且宠溺的语气说道。
“哎呀,真是醉了,这是在给你煮醒酒茶,可不能再这样了,知道了吗?”
李白的睫毛轻颤了几下,很是温顺地低下了头,温热又柔软的触感在发间移动,令人不自觉沉溺。
“嗯。”
赵年喜上心头,更加卖力地扮演着知心姐姐的角色,看似忙碌地准备重新起火,嘴里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喝了酒就要避开危险的东西,水呀,火呀,都要注意。你先去旁边歇着,我煮好了茶再叫你。”
李白歪着头看向赵年的双手,沉默了一瞬,整了整衣袖,说道。
“不必煮了,我喝得不多,夜深了也不宜饮茶,这恰好可以解渴。”原本还有些微醺,猛地被打了一下,精神头都回来了。
李白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动作流畅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赵年尴尬不已,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膝头,端端正正地挺直背坐着。
“你见到白云先生了吗?”俩人沉默了片刻,赵年幅度较小的动了动肩膀,搭话道。
李白放下杯子,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慢慢说道,“先生说我仙风道骨,还说,因道法高深被招入朝的,并不少有。”
赵年微微蹙着眉头,隐约明白白云子的言外之意,靠近道教,曲线入仕?这个法子对于李白倒也不失于一个好方向。赵年的脑中却闪过了终南捷径的典故,为了入朝为官,隐居终南山的卢藏用。
赵年摇了摇头,心道,成功的道路有无数条,只要不做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情,既有捷径,何苦一根筋走到底,亦或执着于绕远路呢?
赵年刻意淡忘李白坎坷的仕途,只不过深藏心中的担忧,却在日益加深。心底像堵着一块巨石般,压得她无法畅快呼吸。
“太白是想隐居吗?”赵年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李白望着赵年,微微笑着,解释道,“还不是时候。”兴许多年以后,厌倦俗事的他,会选择做一名在深山修行的逸人,然而却绝非现在。
赵年觉得有些口渴,喝了一杯水,却没有半点舒缓,抿了抿嘴,干巴巴地应了句,“也好。”
“今日收了几封帖子,邀我赴宴。”李白也端起茶杯。
“那我们就在江陵多住一些日子。”司马承祯看重李白,若能借此机会,令李白名声大振,待多久都是不为过的。
“阿年真好。”李白把头靠在赵年的肩头,深深闻着她身上清爽的味道。
从司马承祯的住处出来,元丹丘便带他去了刺史的酒宴。西域的胡姬身姿妖娆,觥筹交错间,着实养眼得很。然而,他的脑中却始终只有邸舍里孤身一人的赵年,他喝得不多,只是在离席前,他却刻意把酒洒在了衣袖上,想借以掩去胡姬近身倒酒时,沾染上身的脂粉味。
殊不知,女人香和酒味交缠在一起,更加令人浮想联翩,赵年早早就闻到了那股甜腻的香气。
“夜晚了,你回去休息吧。”赵年不太喜欢这股复杂的味道,轻轻推开了李白。
“我难受,动不了。”
李白似是突然酒劲上头,身子摇摇晃晃的,声音低哑,夹杂着一丝痛苦,若非方才有他的亲口证词,赵年几乎要被他糊弄了。
“你不是说喝得不多吗?难道都是在骗我?你这样很不对的,知道吗?”赵年面色严肃,难得态度如此坚定。
没办法,近来她时常都觉得很憋屈,眼睁睁看着李白耍横任性,却半点办法也没有,难得逮着机会,自然是要翻身做主,好好教育对方一顿的。
李白垂着头,半天也不言语,学着赵年,端坐着。好看的人装可怜,真是格外让人怜惜,赵年腹诽着,决心有些动摇。这大晚上的,他明天恐怕还得早起出门,再折腾下去,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怎么样了,好点了吗?我扶你回去吧。”赵年低着头,柔声劝道。
“头晕。”李白嘟囔着,双手环着赵年的腰身,不肯松开了。
赵年像是不耐烦地翻了一个白眼,一只手却伸到李白的背后,轻轻拍着,母性觉醒的力量压过了她的意志,赵年无力抵抗,只得放弃挣扎,摩挲着李白的脊背,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又道,“好点了吗?”
“没有。”
哟呵,真是。赵年咬了咬牙根,真想扛起李白,扔出去,再踹上几脚,方能解恨。
“再不松手,你没晕,我都要被你身上的味道熏晕了。”兴许是无处发泄,赵年还真是有些晕头转向的,难道是怒急攻心?
李白默默放开了赵年,随后闻了闻袖子,不自然地笑道,“酒味是浓了些。”
“何止酒味,一股脂粉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脂粉铺子打滚了呢。”本不想提及这事,不知为何还是脱口而出了。赵年深吸了几口气,瞅见李白精气神极好的模样,更是郁闷了。
还有?李白立即又低头闻了闻胡姬拉过的袖子,却除了酒味,并无其他,李白这才抱怨道,“阿年又在诓我。”
赵年被李白的模样逗笑了,指着他的左肩,说道,“闻闻你的肩膀。”
李白半信半疑地扭头闻了闻,脸色顿时一滞,颇为心虚地低下头,又极快地抬起头,连忙解释道,“我什么也没做,只有一位胡姬给我斟了几杯酒罢了。”
“哦?不是还拉了袖子吗?”赵年打趣道。
男人喝酒应酬,古今皆有。李白出门前,早就说过了,她也明白,唐朝的达官贵人最爱在风月场合宴请朋友,你若是不去,恐怕是要被当作没有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不但会被讥笑,还会丧失许多机会。
“我没留神,下次再不会让她们靠近我的。”李白略有不忿地说道。似乎没经过他同意的拉袖子,都是在耍流氓。
“她漂亮吗?”赵年带着八卦的心情,问完这话,又不由有丝烦闷,顿时失了兴趣,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是喜欢胡姬的艳丽和娇媚的,‘盈盈一握若无骨,风吹袂裙戏蝶舞’,他一直所钟爱的便是如此。
李白刚想开口,却突然迟疑了。这些在记忆里的喜好像是失了颜色,变得暗淡又无趣,再没有往日里带给他的,鲜活美妙的愉悦感。
“没注意看。”李白道。
赵年没有细究的念头,起身说道。
“天晚了,快起来吧。”
“以往喝了酒,阿年总会陪着我的。”
赵年狠下心,把不情愿离开的李白送至门外,随即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不是要送我回房的吗?阿年?”李白扣了扣门,提醒道。
赵年熄灯。
……
江陵别院。
金银弯腰站在裴安面前,禀报着李白近况。
“还有呢?”裴安托着腮,有些无趣道,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
金银心头叫苦,他连李白出门喝了几杯的酒,搭了元丹丘的肩膀几回,都一一道尽了,哪还有什么其他的。
“……李郎君把赵年一人留在了邸舍。”金银试探道。前几回,往往他无话可说时,便拿赵年来凑数,效果倒也不错,起码能打发一些时间,令小主子不再反复追问其他。
“哦,为何?”
裴安总算换了一个问题,金银松了一口气。说些无聊的事情,权当给小主子助眠。金银这般想着。
“他似乎大字也识不了几个,白天还花了一文钱,请人写信呢。这样的田舍汉和李郎君一起出门,恐怕会败了他人的兴致。”
裴安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倚在榻上,并不言语,故而金银继续说道。
“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直在雕刻木头,似乎是水牛之余的东西,弄得灰头土脸的,不知道李郎君是如何能忍受他的。”
裴安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水牛?这是何意呢?
说道后面,金银把赵年吃的饭菜都一一说尽,裴安这才点点头,赞许了几句,出门听曲赴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