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隐点了点头,一边站起来,一边道:“你就是来让我帮你,守住瞿氏的天下啊。”
“没有瞿氏,我们公羊氏算得了什么?”
公羊墨珏抬头看着周隐的背影。
他的意思并非冠冕堂皇的感恩戴德,而是,如果没有瞿氏的存在,公羊家的一切荣光也会黯然失色。
公羊家只剩下他一个正族血脉,他肩上所承担的担子一直不轻松。
“前些天,有封历经千险的密函从沧元宫发出,朝西阳关去了。”
“西阳关……”周隐看向公羊墨珏:“瞿钟景?”
“九殿下是唯一能让陛下信任之人了。其他皇子死的死,逃的逃,被分到封地的一辈子都不会想着回来。
九殿下立下赫赫战功,又驻守多年不言二心。等到世子能结束一切时,兴许九殿下,会是个好帮手。”
“你未免太信我了。”周隐挠挠头。
“我信的是天下。”
天下都觉得周隐是这个君王,他又怎么不去信天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羽箭突然从门外射了进来。就在从周隐瞪大的双眼面前飞过时,一张纸条落下,羽箭随之消失。
周隐拿起纸条来一看,竟是靳渠的手笔:“已经在御政殿恭候多时了。
我的陛下。”
这声“陛下”,叫的周隐不由得后背一阵恶寒。
他紧拧眉头,抬起脑袋:“我该走了。”
靳渠等了他多久?
他在御政殿外安排的满满当当的道人和魅族军队,就等着周隐前来围剿他。
反过来,他自己却在御政殿待着。御政殿里显眼的,是突然多出来的两根柱子,瞿钟山和瞿归云就被铐在上面。
等到瞿归云醒过来时,靳渠就站在自己前面。光芒从门外照射进来,他逆着光,缓缓走向瞿归云。
“殿下醒了?”
“小云……”
瞿归云吃了一惊,她扭头看过去,就见到虚弱的瞿钟山脸色苍白的看着自己。
这几天,靳渠进了御政殿,看着这里空无一人,就知道瞿钟山在等他了。
瞿钟山舍弃了自己,也要保全其他的人。他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矣,而高贞文承这类贤才,他决心留给下一个皇帝来用。
他被靳渠抓住之后,几日水米不进,靳渠不和他说话,只是等着瞿归云醒来。
瞿归云一看到瞿钟山也在,立刻乱了阵脚,她慌不择言的问靳渠这到底要干嘛,靳渠依旧语气扁淡:“要帝心。还有因果。”
这短短七个字,却让瞿归云宛若天崩地裂。
“帝……帝心?”
“帝心和因果,可议练成虚无迭石。这是我答应闻人泱的。”
“这虚无迭石,是不是可以更换平荒大地和虚无界?”
“对。”靳渠回答瞿钟山的话。
“怪不得要用帝心……”瞿归云冷冷一笑。
“只不过,这因果,我怎么会给那个人?”靳渠看向瞿归云。
“你难道,还想复活瞿善?”
瞿归云看向说话的瞿钟山。
靳渠冷冷一笑,然后上前抓住瞿钟山的脖子:“当然。我能把她的魂魄找回来,也能让她再活回来。”
看得出来,靳渠很讨厌别人提及瞿善。但他却时时刻刻惦念着自己的目的。
为了这个因果,他也绝不会让闻人泱得逞。
“看来先生准备的差不多了。”
闻声抬头望去,就见到闻人泱张着巨大明亮的黑翼,从天而降。
他走进御政殿,收回自己的翅膀,看向靳渠:“怎么样,帝心和因果都在了,先生也该兑现承诺了吧?”
“可以。”靳渠看了一眼瞿钟山,然后言:“只是帝心必须是活的才行。陛下已经快驾崩了。”
闻人泱看向瞿钟山,缓缓的往前走去。
“你要干什么?!”瞿归云惊慌的看向闻人泱,以及瞿钟山。
瞿钟山此刻就是待宰的羔羊。可他却又盘算好了一切。
他又在乎什么生死?他知道,这个江山不会落在别人手里。瞿谙还小,身体羸弱,以至于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正在勤王路上的瞿钟景,而非自己的孩子。
他所能寄托的,能托付的,只有这个江山。除了江山,他一无所有。
白岸萦已经昏迷了近两月,御医曾说,哪一日,皇后兴许就在梦乡,驾鹤西去了。
这个所谓的帝王,他的幸福快乐的日子又是曾几何时。
瞿钟山看着闻人泱伸过来的手,竟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挣扎了。他对生,已经毫无念想,对那个皇位,也充满了厌倦。
这与设想完全不同。走上那个皇位的每个人,都如同被脱胎换骨,陌生无情。
“那个位子在万人之巅,无人之境,悬崖峭壁上摇摇晃晃,看得到的是深渊,跌下就是生死之搏,守住,满目便是那万好河山。”
幼时姑姑的一段话,久久不能让他遗忘。
万人之上无人知道高处不胜寒,唯有走上那个悬崖峭壁,才会承受其重。
曾经,他无限憧憬那权力的最高峰,像每一个曾经走上这个位子的人一样,憧憬,热爱。
但走到那里之后才知道,是多么无助和孤独。他只有靠自己,可他承重的,竟是全部。
可帝王就是这样,他必须甘之若饴。
到死他都要步步为营,算好这个江山交给谁,才让它继续姓瞿,继续延续。这个大地重塑也好,缝补也好,他既然无力回天,但也绝不能毁在任何一个瞿氏手里。
闻人泱的手指钻入他的血肉时,他却如同不知痛苦一般的一动不动。他睁开双眼,看向瞿归云。
很抱歉,我以为还可以保护你……
“不要!”瞿归云的声音撕裂又沙哑,直到闻人泱掏出心脏时,才被噎了回去。
人死的一刹那,瞿钟山眼里走过了很多人的身影。
那一刻,宛若回到了最初最幸福的那段时间。
却也仅仅一刹那。
那是白岸萦生瞿谙的夜晚。御医笑着通知他:母子平安。
那一夜,东宫乃至整个沧元宫城的灯火都不再如地狱之火一样妖冶,而似星光一般,照亮整个夜空。
也就在这一刻,长歌殿人全部都跪在地上,哀悼皇后的香消玉殒。
“哥哥……”瞿归云轻声唤了一声,明知不会有人答应,却还是叫了出来。
瞿归云从来都相信,瞿钟山心在大瞿,处处都是他的心脉。
哪怕那血肉模糊的搏动有力的心脏,此刻被闻人泱握着,她也知道,她从来不会相信错人。
紧接着,得意洋洋的闻人泱突然脸色突变,靳渠的剑架在闻人泱的肩膀上,还不容闻人泱扭过头,靳渠就猛然拉动剑柄,闻人泱的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飞溅到瞿归云侧过来看瞿钟山的脸上。
瞿归云眨了眨眼,麻木的垂下了头。
她没有半点反应,对于这种鱼肉刀俎,你死我活的把戏。
闻人泱倒地,手里的心脏也是直接掉落在了地上,咕噜噜的滚出去好几步。
看着闻人泱死绝,靳渠冷冷一笑,接着又转过头,看向殿外:“真正的皇帝,就要来了。”
瞿归云也看过去。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殿外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宫门被人推开了。
来的人一身乌青的衣服,衣边绣着暗纹,一层一层的鹤羽精绣细刺,凛冬之风拂过他坚定的脚步,吹起他的头发……
他的双眸之中再无荡漾的波纹,坚定如天地,深邃如江海。
这一次,他一步一步走的那样勇毅而毫无回头之意。这就是周隐。但凡他敢,他就不会有一丝退缩。
曾经大殿手砍齐怀珍是这样,回到另阳走上世子之位是这样,在西越杀狼的时候也是这样,芒城他敢如此,东垣他敢如此,溟城他敢如此,鲛神殿他也敢如此。
天下没有他不敢涉足之地,任何短小蛆虫,庞大禽兽,不过是一条命的事。
老天爷让他来拼,他就敢拼。
谁要是敢来杀他,尽管放马过来!
他拿的是王者之剑,寸天可以一剑一人,十步,就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这群道人……
可笑的道人!
昏暗的天空下,雪白的道人,鲜红的血液……
场面被周隐搅得失控,魅族因为太子阵亡而溃不成兵,四下逃亡,只剩下鬼女一个人,还在张望着周隐。
她惊呆了。如今的周隐,怎么可能会是断魂林里被她一鞭子打的找不着北的周隐?
他的速度绝不是凡人可以匹敌的,魅也一样。
孟欲阑坐在一个由十六个人抬在肩上的步撵上,他冷冷的望着周隐,看着他如同刀枪不入一般,杀出一条路,冲向前来。
谁该去小觑这半神的力量,这神骨的力量?
人人都觉得,他周隐强大只是因为神骨,可他自己却不这么觉得。
他强大,是因为他身边空空如也,因为他一无所有,因为他义愤填膺,他背着那么多条人命,如何也要站起来,这神骨,这把剑,他是用也要用,不用也要用!
“周隐!”
孟欲阑叫住走过去的周隐。
他停下脚步,大口的喘着气,扭过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孟欲阑。
孟欲阑依旧满面愁容,眉目凄凉:“你要做这个皇帝吗?”
“你觉得呢?”
“那你来干什么?”
“总不能,让你们,一直等下去!
况且……”他回过头,看向前方:“我也不能再等了!”
“我也是!”孟欲阑站起身,朝周隐大喊:“既然预言说你是王,我便只有杀了你!”
周隐冷冷一笑,道:“这就是杀我的理由?你想做王,根本不用杀我,杀了皇帝就行。”
“可老天爷说是你……”
周隐无奈的摇摇头,往前走去。
人们已经不敢往周隐身边冲去,因为只会是一死。他们拿着剑,跃跃欲试的包围着周隐的脚步,眼看着他往台阶上爬。
“你想去找他吗?”靳渠缓缓的抬手,瞿归云身上的铁镣“咣当”落在了地上。
她被坠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倒地,但很快,她就铆足了劲的站起身,如同被猛兽追赶一样,拼了命的往外跑。
就像有一根绳子,把她往外拉。
她心里很清楚,周隐来了,他一步,一步的朝自己走来……
周隐呢?
他走在这漫无边际的台阶上,一步……两步……
就像初见时,月山大街到瞿归云面前,他走了六百步。
从沧元到另阳,他走了一个秋天。
从出生,到见到父母,他走了二十年。
从懵懂恍惚,到今日步步坚定,他走过了许多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