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归云看着周隐信誓旦旦的模样,却不知他心中有什么计策。
先前一别,她不曾知道周隐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事。只知道他看起来肩膀愈加挺立,头颅抬得更加高,眉梢荡漾着的不再是少年涟漪,而是沧桑,风雪,悲伤。
夜晚,三人离开了骏农营帐,周隐将自己的鲸跃白留在了乌木骏泉明那里,为安住他的心。
虽然区区一块玉佩,并不值什么,却依旧是个定心丸。
三个人赶着马车,在夜风里往前走。在荒漠上,夜空很广阔,黑暗,神秘,风把星星吹散,又聚集,围绕在月亮身边。但云彩也被吹散了,他们化成了烟雾,再也回不来了。
骏农没有带顶的马车,这不过是一辆棚车,坐在铺着毡席的木板上,陆上颠簸,难以入眠,只好坐起来看星星,看月亮,看云彩。
可瞿归云却不看星星,不看月亮,不看云彩,单单看周隐。
看他皮肤不再细嫩,看他眼眸不再如星,看他眼角不再轻狂显傲,看他嘴角不留笑意,看他衣衫再不华贵,看他双手黄裂,看他身形瘦削硬朗挺拔,看他不再羸弱,看他不再鲜衣怒马,看他不再鲁莽任性——
看他脱胎换骨,看他自不为人知的火海而来,看他满身风霜伤口,却用那双黄裂的手,捂住依旧炽热的心。
她突然被一道光闪到了眼睛。瞿归云轻轻掀开他的护腕,看着那片金柳叶。金柳叶的光芒并不刺眼,却又那么闪烁。
“这是……”瞿归云抬头看着周隐刚刚投射来的目光。
“你一直带着吗?”瞿归云收回手,问周隐。
周隐看了看,然后轻笑了一下,道:“是。都忘了换绳子了,脏成现在这模样。”
瞿归云并未立刻回话,而是凝视着那片柳叶,迟迟不知心声为甚,不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
“说不定会长我手腕上,再也去不掉了。”周隐低低头,看了看瞿归云的眼睛,然后往后仰了仰,用胳膊撑着身子,仰头望着天空。
“那,你要给我什么东西?”瞿归云看向周隐。
周隐听了瞿归云的问话,然后突然坐起来,认真的盯着瞿归云的眼睛,说:“把你的手给我。”
瞿归云不知道他在顾弄什么玄虚,但还是听他的,把手递给了他。然后就看他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一个“安”字。
“安?”
“记住这个字。”周隐握住她的掌心,一股淡蓝色的光芒从他指缝流出:“我给你写的这个安,不是国泰民安的安,不是安国立家的安,是你一生平安的安。
是我要给你的安心,给你的安身,与那些国,那些民没有关系。那些国,民,我去做就好了。你要安心,安身。”
瞿归云听完周隐的话,望着他如渔火摇摇不止不息的眸子,轻轻笑了一下,应了一句:“好。”
他们到了芒城,很快,就有人前来接他们。芒城不似边郡那里,或者是鹿跃江那一带的州郡那般死气沉沉,血色遮天。
芒城一片安详,平淡如常。人们生活如故,无灾无难。
周隐与瞿归云没有直接进入千山宫,而是去了千山部落。他们会去找到一个人,先去了解情况。
这个人,就是阿冷樱。
他们推开院门时,发现院子里并没有人。院子里安静萧条,宛若已经闲置了一样。
正当他们发惑时,身后传来了阿冷樱的声音。
她佩着一把弯刀,站在夜风里,那双曾如划过三月粉黛桃花的箭镞一般的眼睛,此刻充满警惕,充满吃惊。
桃花早败,粉黛会淡,箭镞陈年而旧,她的眼睛里暗淡无光,没有色彩。有的,只剩刀剑一样的锋利,宛若那年她骑着大马拦在队前,乌发飞扬,如夜色的裙摆。
“周隐?”
周隐看着阿冷樱,一时半会儿,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院子里的人,如今只剩下了阿冷樱,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依旧还活着。
穆州让阿冷樱永永远远的活下去,她就难以跨过鸿沟。
“我知道恶巫的事。鹿跃江如今成了祸源,我知道你们前来想要做什么。”阿冷樱望着屋里燃起的灯光,托着下巴,不曾露出笑意。
接着,她慢慢将目光移至周隐与瞿归云身上:“我一直在等你们来。”
“你有什么办法吗难道?”瞿归云一听到阿冷樱说这话,便知道她是有所准备的。
阿冷樱看了看瞿归云,然后说:“你从骏农脱险,必然是有什么交易。骏农能要什么,当然是大坝。”
“能使鹿跃江恢复清澈的东西,只有雪水。但大坝外的雪水远远不够支撑调解那么大一条鹿跃江的。”周隐道。
阿冷樱笑了笑,不屑的低下眼睑:“恶巫的诅咒,怎么会被雪水洗净。雪水只会被有毒的水慢慢吞噬,缓兵之计罢了。”
“那该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杀了老阿苏。”文息突然说话。他常常是这样,一针见血。
阿冷樱的计划,就是拆掉大坝,杀掉老阿苏。
“可这该如何做呢?”
“你们尽管去和穆州谈判便是。”阿冷樱说完话,就站起身,准备离开。
周隐和瞿归云见她异样,也站起身。
“你去哪?”
阿冷樱没有回答,径直往外走去。
看到她的身影逐渐湮没在夜色之中,周隐越想越不对劲,但也没有头绪,不知道阿冷樱究竟在筹划些什么。
比起这些,他们现在更需要休整完毕,想想如何让穆州愿意拆掉大坝。
第二日一大早,在凛冽的风中,周隐三人往千山宫城赶去。
穆州并不欢迎他们。与其说他们,他更欢迎起初独自前来的瞿归云。
但凡周隐在侧,就不好对付。如若拿捏住了瞿归云,一切还算是占了上风,可周隐一来,便什么都拿捏不到了。
“听闻世子被自己父亲开膛破肚,查验真身,却被逼出了神骨之力?”
穆州真是什么都能知道。就连瞿归云都为这件事而大惊失色。她对此事毫不知情,之前她还不知周隐为何此次来到,变化如此之大,如今算是明白了,他从生死一线那里沿缘而行,悬崖峭壁他尝过一次,这才来到她身边来。
她没有说什么,因为看得出此刻穆州很敌对周隐,他是个不速之客,穆州未曾想过可以再次见到周隐。
“是的。周隐还活着。”周隐笑着回答穆州的话。
穆州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三个人的厌烦,他恨不得这一刻就直接宰了他们。
“鹿跃江沉没已成定局,哪怕长公主与世子隐前来,孤也没有办法再去如何挽救。”穆州哼了一声,不耐烦的闭上了眼睛。
“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总是想要得到什么的。”瞿归云很不悦穆州的态度,他会出下如此恶毒的计策,定然想要从皇室那里得到些什么,如今却在这装模作样。
人的许多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达成交易。
“我想要得到什么?”穆州慢慢睁开眼睛,坐正身子,然后张开自己的臂膀:“我想要天下,我想要让这天下人称孤万岁,而非千岁!
我要西越土地延绵入海,我要西越河流从家到港湾!”
他凶恶极了,他从未如此大胆的袒露自己的野心,那睫羽之间的利刃宛若马蹄铁套,哒哒正如沙场之上奔驰的战士。
他想要战争,他想要谋利,他要大瞿给他退让,王朝向他臣服!
“放肆!”瞿归云向前一跬,厌恶的看着穆州贪婪奸恶的嘴脸。自上次一别,他的野心已经愈发张狂,无论是否听信了谗言,还是本性如此,此次鹿跃江一事危害众多,惨绝人寰。
“平荒还只有一个王朝,王朝千年不改姓,单字一瞿!没有王朝就没有西越!国公为了私欲野心害鹿跃江沿线百姓于不顾,你可知,死去的人,关上的城,堆起来有你这边关隘墙还要高?!”瞿归云怒火中烧,句句说出来都如刀如剑嗜血封喉,沧元都抛弃她,她却不愿抛弃沧元都,她不为那个宫城的人,只为那片大地,她的国,她的家。
周隐沉静的看着瞿归云,想起许久之前,在另阳蕴遐宫,瞿归云曾说,她只会坐以待毙。
周隐若杀入了沧元都,她便坐以待毙。
周隐若当了皇帝,她就只能死在层月台。
她的背影瘦弱单薄,眼神却苍劲有力,悲怆寒瑟。
她望着江徐徐,洞穿自己的一生,忘记自己的一切。生为大瞿,死为大瞿。
此刻周隐深深切切的知道,哪怕她不是公主,或许,她也会这样肝胆热血,视死如归。
“公主若是要这样说孤,孤也没有办法。
内郡十五城,自西阳关向内十五郡,换老阿苏一条性命。”穆州皱起眉头,底气十足,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荒谬!”瞿归云听到穆州毫不客气的条件,火烧到了眉毛,气不打一处来。
周隐立刻拉住瞿归云,也就是这一瞬间,他猛然觉察出了阿冷樱的意思。
她要干什么。
周隐昨夜琢磨了一夜,能让穆州松口的筹码。
阿冷樱也会想吧?什么才是一个王会担忧的东西呢?
子民。
什么会让穆州担忧——阿冷樱。
阿冷樱究竟要做什么,猛然豁然开朗。
“国公知道你这么做,究竟有多少人受到伤害吗?大瞿陆上的人,沿岸的人,难道西越就不会吗?西越会受到伤害,芒城也会,你也会,阿冷樱也会!”
周隐的话,穆州还没有琢磨透,就来了宫人禀报:大瞿使者明淳前来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