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林府之后,原以为会十分热闹的林府,却安安静静的,走近正院,几个人发现一个那么大的院子里,只有席面却无客人,坐在上面的几个主家,还有站了一廊子的下人。他们个个都阴沉着脸,瞪着周隐他们,觉得像是要索债一样。
任澄走过去,看着林光勤,硬生生的挤出来个笑脸,干笑着跟他打招呼:“岛主好。”
林光勤没有说别的,直接步入正题:“你的鱼……”
任澄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毕竟现在岛主女儿也在前面坐着,脸上挂着没擦尽的泪痕。
“鱼?”任澄站的很直,装作不明白的样子。
周隐叹了口气,如果说是陆上的人,现在恐怕已经跪在那磕了几个头了。
在某些情况下,或许是否跪下,也是一种缓兵之计?
“我母亲吃了你的鱼,就口吐鲜血昏迷不醒,还被噩梦魇着,说什么不能死不能死。你还是解释一下吧。”岛主女儿叹了口气,两颗泪珠又滚落下来。
“这怎么可能呢?”任澄苦笑着。
“如果是假的,我会从夫家跑回来吗?!”
看着林女郎“腾”的站起来,眼睛红肿的,就如那龙鱼的眼睛一样,死死的瞪着任澄。
“那也不能怪我吧?”任澄摊摊手,又道:“永乐岛几乎没有人吃过龙鱼,说不定这鱼有毒呢?”
林光勤恼怒的一拍案,也站了起来,吓得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却没一个人的膝盖软下来的。
“我林光勤什么没见过?找一个吃过或者听说过龙鱼的人还不容易吗?!”
周隐看着穿廊堂屏风后面那漆黑的夜色,是那样的深邃,那样的难琢磨,把人的灵魂都要抓紧去的,可怕的夜色。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像是噩梦那样的一片黑。
“我已经打听过了,还查了资料,龙鱼不仅没有毒,还大补。什么情况下才会让人中毒呢?”林光勤看了一眼任澄,道:“在没死的时候,坐着船被带到了陆地上,在还能活着的时候,没能从渔夫的手心逃回大海的,就会有毒!说吧,龙鱼上岸的时候是不是还没死?!”林光勤伸手指着任澄。
周隐不知道任澄是如何想的,只知道自己的心狠狠的一沉,直接掉进了外面那无尽黑夜中。
没有星辰,没有夜风。
唯有脸颊上一阵又一阵的炙热,还有身上一层又一层的恶寒。
冷热交替中,他好像就是那个踩着龙鱼头的任启兰。
不能死,不能死。
龙鱼在船上,那干涸的木板上,还在努力的张合着鱼鳃,竭尽其能的呼吸,努力的支撑着肉躯。
它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船上的每一个人。包括周隐,这个拥有沧海神骨的人,也没有救他。
周隐突然的恶寒,就是来自于此。不是林光勤的揭穿,而是后知后觉的,束手旁观的罪恶感。
他完全可以救下龙鱼,就算把它送回海里,也不会有人怎么怪罪他。
如同他没这么做的时候,同样并没有人说他什么。但他没有归罪于“陆上人的冷漠无情”。谁都没有罪,只是忘记了迈出那一步,忘记了人最本能的善心。
他心中的羞耻,来自他曾经的“所有都喜欢”,却在现实面前,不管不顾、置身事外。
龙鱼的灵魂从开膛破肚后粉刷香料,然后挂在那根闪亮的竹竿上,又到了人们的腹中,再到人的梦里,都执着于一件遗憾又极其简单的事——不能死,不能死。
像一个人一样,也有一样的欲望——活下去。
任澄面如死灰,任氏一直掉着眼泪,拉着任澄的胳膊,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如何救夫人?”任澄抬头看着林光勤。
“你去海里就是了。”林光勤看着任澄,轻轻的抛出这句话后,又坐下来:“黎明来之前。”
周隐一怔,立刻皱眉:“让人和鱼一命换一命吗?”
“他违反了沧海的规则,你大可问问他,最近捞上来过鱼没有?!如若他不抵命,以后沿岸的渔民,都捞不到鱼!”
任澄苦叹了口气,那高挑的身影瞬间单薄。
周隐不知道如何辩解,只会说“不能这么做”这一句话。
尽管他心知肚明任澄的错误,但事已至此,如何还能再葬送一个人呢?
“不能?那我母亲该怎么办?!”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周隐上前一步。
“除非求得鲛人族原谅。”林光勤冷冷一笑:“如何才能见到他们。”
“那也只是能保住渔民收成,我母亲呢,我母亲为何要承担这些?!”林女郎哭嚎着说。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瞿归云说话了:“或许,我可以试试。”
周隐看向瞿归云,就见她摸了摸脖子,然后抬起头:“夫人在哪?”
“姑娘懂医术?”
瞿归云没有回答,模棱两可的带了过去:“岛主也没有办法不是吗?现在有办法了,行不行总得试一试吧?”
林光勤听了瞿归云的话,沉沉的叹了口气,就让人带着瞿归云走了。
周隐低了低眼睛,他知道瞿归云是想用因果救林夫人。
“只要求得鲛人族原谅就能是吗?”周隐问。
“你知道鲛人族在哪吗?”林光勤无奈的反问。
“我此次从陆上来,就是为了找鲛人族。”周隐回答。
“那也不代表你能找到。”冷哼了一声,就招呼了几个人来,拉着任澄就要离开。
“我说了我能找到!”周隐拦在任澄前面。
林光勤皱着眉头,看着周隐:“我不管你找不找的倒,也不管你是谁,任澄就是沧海的祭品,如若不成,原谅?是不可能的!从来没有过鲛族原谅破坏规则的人的先例!”
就在这时,从外面跑过来个人,朝林光勤报信:“岛主,渔村出事了,任家有两条龙鱼,另一条龙鱼的拥有者任启兰最近正在盖房子,今日傍晚,因为墙体不牢而倒塌了,恰巧任启兰在下面往墙根糊泥,应该是砸死了……”
“报应,真是报应啊!一定要把任澄丢到海里去!”林光勤听了之后更加震怒。
说完,那几个人就推开周隐,上去就捆住了任澄。任澄听了噩耗后,依旧是一动不动,任由摆布。
任氏哭着看向林光勤,她最终还是跪了下来。任氏双手合十的祈求:“求岛主了,放了他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家里就这么一个男人,我们成亲没几年,也……也没有孩子,任家该怎么办啊!求求岛主,念我们还算本分,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岛主,我说了我一定能找到鲛人族,一定会让他们原谅永乐岛啊。”周隐抓住任澄,不让人托他走:“我是鲛族三殿下神歌的孩子,我一定能……”
“是吗?!那又如何?!鲛族最看轻的,就是孩子,他们长生不老从不需要后代!”
周隐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身体里的力气突然就被抽净了,别人轻轻一推,他就踉跄的险些倒下。
长生不老,是啊,长生不老可以一直拥有着自己的东西,不需要谁来接手。他可以壮大,可以一直享用。
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惨?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令他人慕羡,却令他难以想象,难熬的孤寂从未知的长生万世里似骤风一样袭来。
更悲惨的是,他顶着为王的预言,为了他所该承受的一切,他不能死,更不要有其他妄想。
瞿归云这个时候也回来了。她立刻扶住周隐,看向林光勤,忿忿言:“那又如何?长生不老就不要孩子了吗?!凡是为人父母,做人都不会冷血至极,毕竟人人都是父母身上的肉,岛主也是有孩子的人,为何做人如此极端固执?!”
周隐看向瞿归云,见她顿挫的回击了林光勤的话,就去拥住快要哭晕过去的任氏。
她坚韧的目光如陨石,比起切割出来的精美之玉,更像是一颗坚硬不曲的陨石。哪怕在空中,不过是被千万众生的个别两三人发觉的,闪烁燃烧着无比灿烂的光,却也那样美,那样不可言说。
林光勤不管怎样都要杀了任澄。就像是任启兰死了一样,任澄也要这么做。
黑夜下的沧海,只能听见一片鸥叫,和澎湃的浪花。
夜里的岸边很冷,冰凉的水汽,和冰凉的海风,足够在人的身上割一个巨大的口子,然后把皮肤活生生的剥开。
任澄被推到了船头,他的手和脚都被绑着,就连背上的翼口也被封着,生怕他能从海里逃出来。
周隐看着任澄,实在不愿让任澄这样白白死去。仅仅是几天日子,他能感受到任澄的热情,朴实,宽厚,一开始那样的拘谨和疑虑渐渐打消,若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来到一个地方,有人让他坐着吃饭,给他床睡,便是幸运的。
就像瞿归云的意思那样,这就是家的感觉啊。平凡普通,无风无浪,却在琐碎的小事里找到那么那么多的乐趣。
若是可以,瞒着所有人,瞒着老天,桃源足够躲一辈子的清闲。
然而,就这么两天,梦境就破灭了。
恶劣的一面,狠狠的暴露在他们面前。这里的刺,和虚无界外面的刺一样锋利,一样的触目惊心。
周隐看着任澄在那里摇摇欲坠,不死心的跑了过去。他总觉得,自己要把任澄救下来。无论是为了几日的恩情,还是为了这个平凡的家。
瞿归云看着周隐跑过去,自己也慌了神,跟着他跑了过去。一旦任澄掉到海里,一旦周隐盲目去救他,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也就只一瞬间,任澄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而自己,也只是那么一瞬间,身体朝那澎湃的浪花砸去,下一刻,冰冷的咸味充斥进他的感官,水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来不及扑腾,就感受到一阵眩晕,然后整个人开始往下下沉。
瞿归云担心的事发生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咳了两声,慢慢睁开眼睛,就觉得身上的衣服又湿又冷,身体还在左右晃着。等她慢慢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坐在来时的船上,看见周隐在自己后面躺着,渐渐的也苏醒了过来。